熊疑揉了揉有些胀痛的额头,将酒樽放下,不再去看墨家给出的这些条件,而是想到了下午自己和重臣之间的一些对话。
下午时候,他试探着说了说墨家多才之类的话语。
这一点,他不能够明说,只能大致说说墨家的贤能,这一点楚国重臣倒也没有反对。
毕竟商丘一战,楚师战败。而墨家在楚国的名声也颇高,与鲁阳公、阳城君之流都有交往。
甚至于司马执痈两爵战死于商丘城下,依旧不能让楚臣认为墨家没有才能,只能借此生事反对墨家。
他们反对的,熊疑心中很清楚。
商丘之战他没有参加,但是适在楚王面前军帐之内的话,他还是听过的。
一针见血。
这就是熊疑对于那番话的评价,而那番话也只是站在了楚王和贵族两方的角度去考虑,所以熊疑很喜欢适提出的楚国衰弱根由的说法。
知道病痛,方能医治。
当他提及墨家的才能,并且看似无意中提起墨家众人的才能集结一心堪比昔日仲尼的时候,众臣没有反对。
然而当他提及墨家众人一如魏之吴起,德行有亏而能力充足,可以强兵富国的时候,众臣却立刻提出了反对的声音。
令尹便直接说道:“魏之吴起,一如魏斯之犬。虽贪而好色,贪恋权力,然而不管是贪还是好色,都是可以满足的。之于权力,亦可为令尹上卿。他想要权力,只是为了光耀自己,做出一番大事。这样的人,是可以利用的。”
“墨家众人,不贪不色,尤其墨翟之辈若不用其义则封地不取。墨家众人所谓的‘利天下’、‘平等’、‘尚贤’、‘世卿蠹虫’的说法,便是他们眼中的‘贪与色’。他们想要的,和吴起并不一样,他们想要权力,是为了抵达他们所谓的乐土。这样的人,是不可以利用的。”
“吴起杀妻,所求者己为将相。墨者死不旋踵,所求者世人平等不需世卿。难道王上真的认为这些人的道理是对的吗?”
这种事的道理没有对不对,只有符合各自阶层利益的道理才可以认为是正确的。
令尹为首的重臣既然都已经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楚王即便站在君主的角度认为应该集权削弱封君,此时此刻也只能斥责墨家的想法“不守礼而乱人心”。
至于重臣信不信,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楚王表明了这个态度,意味着对于贵族的投降。
现在不得不降,他若不降,那么贵族们大可以换个更为“守礼而重亲族”的君主,如今他的弟弟可就在郑国呢。
略微试探,熊疑也清楚自己的处境。
然而,当墨家给出的条件递送他面前的时候,熊疑却忍不住心动。
不只是那些借款、武器的支持,还有这几张纸上表现出的墨家众人足够的大局观。
至少,在熊疑看来,墨家若为一人,足可以胜任令尹、司马一职。
一些内容,看的熊疑拍案叫绝,不得不佩服。
墨家送来的纸张上,除了那些交易之外,还有为了防御而建设两座都城的想法。
一座是现在的郢都,后世的荆州,以此作为楚国最后的支柱。
另一座就是现在的鄢郢,后世的襄阳,一次作为楚国守御和进攻的重点。
鄢郢可以尝试一些尚贤为任、变革法度的政策。
有些话没有讲的太清楚,但从那些中原假想敌的角度,从山川地理上分析了鄢郢的重要性,让楚王逐渐有了一些不一样的想法。
上面说,鄢郢的位置太过重要,当年伍子胥攻下此地,于是楚国尽败,所以楚王应该聘用墨家在鄢郢修筑城防,开拓农田,发展农业和商业。
同时配合在南阳开矿冶铁的政策,从而让楚国拥有防御各国敌人的根基。
南阳平原、江汉平原,这两处是楚国最为富庶的地方。
从鄢郢襄阳南下,沿荆山、大洪山之间的通道,一路可到荆州郢都,进入广袤的江汉平原,直抵长江。
襄阳鄢郢若失,则郢都必然失,因为汉水从襄阳转弯南下,直通大江。
此时运输不便,有一条顺流而下的江水对于进攻方是多么重要,不言而喻。
从鄢郢向西,则是此时称之为夷陵的宜昌,这里可以扼守巴蜀东进,同时又能得到巴蜀运输而来的盐。
这是墨家只从守御的角度来阐述经营鄢郢的重要性。
实则,楚王看出了墨家的另一重意思。
只要楚王能够经营鄢郢,就足以控制住南阳盆地,无论那里的封君怎么跳,真到翻脸的那一天,只要攻不下襄阳,就可以以此作为基地反击。
墨家人只说防御,不说进攻,但是山川图形都画在之上,一目了然,楚王也是第一次直观地看到这些山川地理,对于这一处的重要性理解的更深。
向北的南阳盆地,无险可守,一片开阔。
鄢郢始、过南阳,向东北,经方城,便是伏牛山和桐柏山,直接可以插入韩郑腹地。
鄢郢始、过南阳,向正北,经鲁山,可以直接攻打伊川、洛阳,南阳不丢作为前出基地,周天子就会一直瑟瑟发抖怕楚人再来问鼎。
鄢郢始、过南阳,走楚国最早的封地丹阳,经武关、商洛山,沿着丹水北上,一出武关就是秦国的关中平原。
鄢郢始、向东,可以通过几道关隘,直达淮河。
从墨家只说守御的角度看,鄢郢是楚国最后的防线,只要鄢郢不失,那么就算鲁关防线被攻破,依旧可以死守撑到最后。
从楚王雄心的角度看,鄢郢经营好了,便是北上中原的桥头堡——大梁、榆关这几处地方,楚王心中已经没底,将来说不准会丢失,但按照墨家所画的山川地形来看,只要鄢郢不失,经营得好,依旧有能力北上中原。
墨家的意思已经昭然若揭了:鄢郢从防御的角度看,必须修缮,作为楚国最后的防御支撑点。
鄢郢在君主手中,意味着南阳方城诸县公如芒在背,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只要没有能力攻下鄢郢,他们就不敢背叛。
换而言之,鄢郢如果经营得好,楚国就是天下大国。经南阳盆地,可以随时干涉秦、周、韩。
如果经营不好,甚至失掉鄢郢,楚国就彻底沦为二流小国,甚至有灭国之虞。
历史上,襄阳发生了无数次大战,也是南方政权想要生存下去所必守的一处。
这一切分析体现了墨家众人的战略眼光,是为了折服楚王。
然而墨家对楚王并没有什么热爱,只是为了允许墨家的势力深入南阳和襄阳一带,从修缮城防开始得到一个正式的活动许可。
这一切,都和南阳的铁矿、汉水纰水的运输有着直接关系,也关乎到墨家在楚国渗透的重要步骤。
对楚王而言,如果按照墨家众人的规划,只要鄢郢能够得到经营,那么就算三晋攻破了鲁关方城,最终也只能在鄢郢城下求和,只要攻不下鄢郢就可以打成平局甚至反攻,王子定彻底没有机会入楚。
修缮城防、开采铁矿,这一切都只是开始,楚王甚至在想数年之后,是否可以让墨家人代为治理鄢郢,从而压制各地封君,以此作为楚国变革的起点?
只是熊疑怀揣着父亲所说的墨家是一条多刺之鱼的警觉,难以决断。墨家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墨家能不能真的如同吃鱼一样把肉吃掉把刺吐出来?
甚至于,墨家是不是可以借用的一支外来力量,经营鄢郢作为楚国变革的起点,逐渐收拢封君的权力,让墨家成为君权之下的一条狗?
他没有真正去过商丘,也根本不知道此时正在沛县召开的墨家大聚,只是惯性地以为墨家还是那个按照原来的办法“利天下”的组织。
“刺……在哪?”
一樽醴酒之后,熊疑仍在喃喃。宫室之内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宫内之人将北方一条新传达来的重要消息递交到他手中。
看过这条消息之后,楚王长叹一声,喝令近侍道:“即刻知会工尹,督造墨家免税的车节、舟节!派人连夜前往沛县,告知右尹,让墨家派人前来,一切事宜均可商议!”
近侍闻言,向外疾驰,心知王上一下午都在犹豫,不知道后面传来的消息到底是什么,竟让这份犹豫化为乌有?
楚王手下,晚上传来的那张帛书上,记载的是千里之外的战事。
“秦君率七万众攻西河,魏西河守吴起以三万武卒交之,秦师大败。庶长战死,秦人尽弃车兵,犬逸而逃,洛阴重泉恐不能守。”
所寄国外变化的唯一希望破灭,魏国不但经得起两线作战,而且已经先一步只靠西河的力量击溃了秦人的进攻。
楚王熊疑终于下了决心,邀墨家入楚,答允从墨家借款的条件……他已饥不择食,不能再去考虑那条看似美味的鱼中,到底是否隐藏着一根锐利的刺。
第二九三章 垦田播苗禾杂莠(一)
九月末。
沛县的草木刚刚开始枯黄,持续了一个月零八天的墨家大聚终于结束。
除了远在巴蜀的造篾启岁等人不曾参加外,连在吴地策划活动的墨者也返回参加了这场大聚。
实际上三十余天的大聚会分为三段。
最开始还是选出了七悟害等墨家内部的职责人物,之后十余天则是一场高层的秘会,之后又是全体墨者参加的一场大会。
此时一切都已结束,那场秘会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能够知晓的人一点风声都得不到。
沛郭乡墨者乡校附近的一间酒肆内,很多今年春日从外地赶来的游士们正在饮酒,谈论着在沛县的见闻,亦或是打听一下墨家内部的“八卦”。
能打听到的,谁都能知道。
不能打听到的,不能知道的却谁都不知道。
一张桌上,围坐着几个人,彼此都不熟悉,只是因为都是从外地来到沛邑的游士工商,因而并无太多的隔阂。
只是因为来的人太多,桌子有些不够,这些人就都坐在了一起,围绕着这张桌子随意地交谈着。
桌上没有墨者。
跟随长桑君来到沛县的秦越人、魏人细作间谍任克、魏国市井间的游侠儿卫孙皋……
这些原本不可能相遇的人,因为各式各样的原因,聚在了这张桌子的四周。
饮酒交谈,初始尚欢。
酒肆中只有一名墨者,正在那念一本书,有的人在听,有的人没有在听。
既在沛县,墨家又刚刚举行完了一场大聚会,话题的起因自然就是围绕着墨家的许多消息。
那魏国来的市井游侠儿卫孙皋,看着正在酒肆内念叨一些墨家道理的墨者,冲着桌上的其余人道:“我在这里也有三五个月了,这一次墨家大聚,选出的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意思?墨家巨子难道不能一言而定吗?”
这倒并不是秘密,任克笑道:“这一次除了之前的七悟害之外,还选出三人候补。另外除了这些人外,还有十五人的委员,以后七悟害和候补必须从这些委员中推选,缺额即在下次大聚的时候补足。”
桌上另外一人点头道:“我听说,适年纪轻轻,差一点就成为七悟害,似乎只比巫马博少了一人支持,所以忝居候补。这候补又是什么意思?”
秦越人来这里的时间虽然比任克要短,但是因为长桑君名声的缘故,加之他又对此颇感兴趣,这个倒是明白,叹息道:“墨家巨子之下,年纪多已大。候补之意,便是若七人都在,则可旁听而不能决断。若七人有老、病、离开沛县,凡有大事则候补可以直接做七悟害有决断之权。”
“一如禽滑厘为下任巨子,若墨翟逝去,适在候补中呼声最高,则可以直接递补为七悟害。”
“候补之下十五人,在聚会小聚之时,都是有决断权的。七悟害与候补,只在这些人不能齐聚期间,代行包括他们在内的这二十五名委员的职责。”
秦越人想了一下,笑道:“一如周公行政,行的是成王之政。成王年幼,则周公行政。成王成年,周公还政。二十五人的委员是成王,七悟害与三候补是周公。”
桌上其余人恍然大悟,任克却想,这些东西只要有心,谁都可以知晓。
只是那场大聚之后的二十五人秘会,到底说了什么?整个沛县竟然一点风声都无,谁都不能知晓。
秦越人的解释,是墨家的解释,所谓担心生病衰老。
只是任克却觉得有些不对,楚右尹来到沛县,这不是什么秘密,人尽皆知。墨家要入楚和楚王商谈利天下之事,也是所有人都知晓的。
任克想,楚沛之间遥远,墨家选出这些人联系不便,只怕要派人前往楚地,而且还可能会是悟害之类的高层人物。
大聚之后的墨家,多出了候补这个词,不只是有了候补的七悟害,更有了候补的墨者。
这是任克所觉察到的最大变化。
很多沛县原本的工商庶农,还有一部分很早就跟随墨者活动的人,以及那些受墨者影响颇深的沛县义师,多有加入墨者的。
具体人数,掌握在书秘吏和巨子手中,这是常人不能知晓的。
但是任克猜测,少说也有六七百众成为了候补的墨者。这还不包括这些今年刚刚抵达沛邑的天下游士。
他们很多人想要参加,只是连成为候补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任克觉得,这些游士只怕两三年后,也多会成为墨者,或者是候补的墨者。
宣义部那些人的能力,实在太强,任克自认为自己精通诗书礼仪,却依旧经常觉得墨家所宣扬的东西很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