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又画了几个三角形,夹在了方阵之间,说道:“这些人便是精锐,使用短剑、木盾,火药雷。”
“若是对方不退,接战矛阵,火器手退入矛后寻求庇护,这些精锐便投掷火药雷,撕裂对方的阵型,或是防止突入阵中破坏矛阵的精锐上士。”
说到这,众人回味着之前看到的那些武器,已开始点头。
适又在方阵侧翼画了一些圆形,说道:“这些人,便是带鞍蹬的马兵。战车转向不易,他们也不需要与战车对冲,而是保护侧翼与后方。”
“若是敌人人多,死战不退,为将者抓住时机,让这些马兵出击,攻敌侧后,一举击溃敌人。”
“马兵比起车兵,更为快捷。”
墨家善守,更善于防守反击,适从墨子守城的经验中看的出来,尤其是每次攻城退去后抓住时机的反击,更证明防守反击战术是很容易被墨家接受的。
他这算是纸上谈兵,但在场众人都是经历过厮杀的人物,适的假想敌只是此时天下普遍的情况:车兵与徒卒,三军对垒决战。
这是笨重而缓慢的战术,却最符合墨家兼爱非攻防守反击的气质,他也只是大略地说了说,众人已经品出了一些味道。
此阵重要的就是阵整不散,只要能够保护好侧翼和后方,前面几乎难以突破。
而此时还有堂堂正正之阵的残留,战车作为主力突击兵种,也决定了正面冲击是此时的决战方式。
战车不可能绕很远去偷袭侧翼,只能在正面交战中冲溃对方或是支援左中右三军。
此时没有正规的冲击骑兵,也就不存在侧翼偷袭骑兵决胜的情况。
今后随着技术扩散,或许会有,但墨家先行一步,在战场上不断积累经验,走的也会比别人更快一些。
墨子见适所画的这些方格圆角,嘴角露出了一抹笑意,竟想到四十年前与公输班在楚都以腰带为城、木片为兵互相攻防的时候。
他见适还在那滔滔而谈,反手抽剑,在适画的军阵对面,画了几个方格,笑道:“你说的,都是先守而后攻,只是战场变幻,对手若以弓弩压阵死守,又当如何?”
适笑道:“若对方死守,显然惧怕我墨家之师。其时我们也就足以约束天下了,他们不敢轻易进攻,难道弭兵的目的不也达成了吗?”
墨子微笑,又问:“若此时三晋合力,来攻宋。三晋合力,则墨家之师不能敌。”
“然如数年前廪丘之战一般,韩赵魏三家分头合进,会于平阴。墨家之师想要获胜,不能够在平阴死守决战,而是需要先击破其中一家,在三家合围之前就让他们溃退一家,我们不得不攻,又当如何?”
适以木棍指着那些长条的“炮”说道:“先以炮击。炮远而弓近,他们不能够还击。”
“持续半日,他们就不可能坚守,重压之下只能出击。”
“若依旧不出击,则方阵缓缓向前,火器于前方攒射后装填,跟随矛阵脚步。接敌之时,马军在两翼策动,一旦接战,马军绕敌背后,一举击破。”
墨子大笑道:“这都是简略的说法。你说的这一切,都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阵整而不乱。”
适也笑道:“阵整而不乱,对于别国大夫而言,或极难。然而对于墨家来说,却最易。”
“一则备城门之士,巨子训练多年,讲求的就是阵整而不散。”
“二则稼穑铁器普及,不再征召农兵,而是专职为兵,训练数年,则阵必整于农兵。”
“三则如今沛县义师走的便是矛阵之法,我墨家精锐亦是讲究听令。这些人约有七百,各自为伍长什长,基干既存枝叶两年即刻繁茂。”
“四则……晋楚争霸又起,数年之内战乱不休,墨家尚有时间完成整训,以期将来利天下。”
“数年时间,成八千之师,当无问题。”
战术上看起来,一切都是围绕火药的一场变革。
但在战略上,依旧是一场时代潮流之下的军制改革。
战车徒卒的模式已经不能适应时代了,也已经开始落伍了,这种时候技术性的东西更多的是锦上添花。
各国都在想办法加强集权,想办法改革军制,效果难说,但是如魏之武卒,走的就是半职业募兵制的路子。
适所说的战术变革中,夹杂了很多军制变革的想法,墨子听闻八千之师的说法,看着适道:“你一直知晓粮食辎重与民用充足的重要。沛县与彭城,若有八千备战之师,脱产操训,只怕有些支撑不起。”
这倒是真的,若八千脱产士兵存在,按照火药时代来临后的配置,足以击溃楚国两县兵力。
可是八千脱产士兵,所耗费的物资,实在有些巨大。
而一下子少了八千轻壮劳力,沛县的发展也会极大地受到影响:一方面要挖掘沟渠,开采铁矿煤石,还要开垦土地,实在是捉襟见肘。
适早已想到,说道:“这八千人,未必都是专职脱产。”
“以我墨家二百人,沛县义师三百,再从那些来到这里的天下人中选取三五百,凑足一千,这些便是专职士兵。”
“他们待遇优渥,足以养家。”
“以沛县、彭城等地的民户为准,每三户出一人,操训三年,三年后或留军中或归乡种田。这样可出数千,源源不绝。”
“一旦真正危及天下的时候,十年后便可征召数倍的兵卒。”
适笑了笑,又道:“此外,巨城大邑之间的恶少年、助耕者、无地者,皆可来此从军。”
“只需要我们花费一定的钱财,让他们可以抵达沛县,想必那些无地助耕之辈,也会源源不断涌来。”
“这些人每年的数量也有不少,他们虽然未必有什么利天下之心,但可化铸剑之铜。”
“兵无善恶之心,持刃者才有,只要保证这剑握在我墨家手中,那么这口剑本身就是利天下的,与逐渐之铜是否都有利天下之心……无关!”
适这样说,听起来只是在说军制,实际上则是想说两件事。
一件事墨家应该适当放宽条件,让更多的人加入,在保证统治沛彭城两地和军事武装握在手的前提下,可以扩大墨家的规模,不要再那么精英化,导致人数太少。
另外一件,就是他一直想做的各种赚钱的贸易。军火,奢侈品璆琳,盔甲片等等如今可以一本万利的东西。
有钱,才能扩军。扩军,才能约束天下。至少,在墨子面前,这道理是可以这么讲的。
若不趁着晋楚争霸和中原大战的机会,埋头发展,墨家将错失良机。
适心想,一个铁片扎成的头盔,就按照燕国铁盔的水准,于此时卖给个贵族,换点金子应该不成问题。至于火药,商丘一战成名,天下君主哪里有不想买的呢?
第二八四章 硝烟终起鞍镫垂(四)
至于说从一些城邑吸引无地者助耕者前来沛邑当兵,则完全是有点征召雇佣兵的味道了。
若以天下论,墨家是可以很有钱的,只要墨家内部同意适放开手脚,源源不断地财富就可以集中到这里。
《货殖列传》中记载了动辄累计千万的巨富。
在大一统的条件下,巨富的力量未必能够显现出来,但于此时若真有千万巨富,那是可以震动一方的。
孟尝君放高利贷每年得钱十万,再加上点封地收入,就能养得起门客三千。
适若放开手脚,趁着晋楚争霸又起,中原大战即将开始的这十余年,莫说每年的钱十万,便是翻几番也不是问题。
然而难点就在于墨家兼爱非攻的学说,一些东西卖不出算不算是“助天下好战之君”。
这一点适掌握的宣义部已经提前开始吹风,只是想要说服这些心志坚定的墨者高层,不能够只讲目的,还得讲理想讲道义。
高孙子曾经就因为烈酒的原因,和适产生过争论,认为这是耗费天下粮食以让少数人享受,这是利于王公贵族而非利于天下。
璆琳玻璃一物,适有想法,即便提前吹了三年的风,可是想要说服众人还是极难的。
沛县不沿海,但是盐泗水而下到淮水入海口,那里有大量的水草,焚烧之后就是上等的碱灰,也是吕布兰法出现之前玻璃制造业最好的碱来源。
适离不开墨家,没有墨家的组织,他什么都做不成。
但在墨家想要成事,又必须讲道理,讲清楚这是利天下的,然后得到墨家众人的支持才能做到。
除了璆琳,还有许多许多的事物,都是如此。
若二者只能选其一,适宁可选择一个有规矩的墨家,也不会选择一个经商巨富的机会。
如今火枪火炮与马镫,都已经展现给了众人。
与之相应的军制改革也已经说出。
剩余的,就要说出今后墨家的路线和目的,至少要说清楚短期的目的。
沛县和彭城已然到手,墨家现在需要一个五年十年内的目标。
众人都听出了适之前那番话的弦外之音,适也明白,有些话今日必须要说了。
若是连这些人都不能说服,墨家大聚之时,有些话就真的没法说了。
因为一些话,如果现在就说的很清楚,墨家很快就会陷入天下君王的围攻之中。
他看看众人,微笑道:“巨子、同门,我听闻世间的谋划,分为两种。”
“一种是阴谋,如猎人布置的陷阱,需要洞悉百兽的动向,才能成功。”
“一种为阳谋,如春日的暖阳,它并不想融化冰雪,只是闲着没事出来照耀一下大地,而那些冰雪自然就会融化。”
“如今火器于鞍镫已出,铁器稼穑已改,正如春日暖阳,会将冰雪融化。”
“只是,这个过程可能会有些缓慢,而我们要做的,就是借助这春如暖阳,做让这一切变得更快的事。”
“最终,才能利天下。否则的话,若现在火器、铁器、良种、堆肥之法尽出,按说我们墨家便可死了,反正时间一久自然会利天下……”
他早已讲过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军制与农业生产水平之间的关系,众人对于这一点还是信服的,从长远看只要天下总有一天会得利。
然而长远看每个人都会死,这样说是毫无意义的,墨家众人自然不可能这么做。
适的意思始终如一,就是发展技术,然后当技术层面足以支撑“乐土”的时候,让天下的政事法度道德,符合与之相应的技术水平。
这便是借势。
在墨家众人看来,适善于借势,从之前的商丘之战到后来的吸引天下游士,以及差点促成的中原弭兵,都是在借势。
而这一次,适要借的势,不是各国力量的平衡,而是生产力这个隐秘的却又真正影响天下的大势。
这势若能借好,才算得上符合这个千年未遇之变局。各国变法,无不都是借这个势,只是他们并不知晓,而是凭借敏锐的本能去这样做。
墨子听了适阴谋阳谋的说法,笑道:“你既说到阳谋,不妨说的更清楚些。”
适退后一步,笑道:“那请巨子为封地贵族,一切以‘利’为先,不要讲仁义。如果您这个封地贵族讲仁义的话,我们墨家与儒家,又何必要在天下宣扬仁义呢?”
墨子点头,笑道:“听你的。我如今便是封地贵族。”
适又冲着公造冶道:“那请您为贵族私田上赁田而生的农夫。”
公造冶也笑道:“我虽不懂稼穑,但除了稼穑不会之外,农夫的别的都会。”
适想了想,便道:“巨子,您如今有私田数万亩,租种于农夫,每年缴纳租亩。自您祖父之时,便是如此。除了这些私田,尚有封田。”
墨子点头道:“这样的人,宋国许多。不少贵族借公田之利,挪以私用,以公田劳作为名,迫他人开垦私亩。”
适点点头,又冲着一旁的高孙子道:“您现在是一个从沛县学成的商人,非是墨家弟子,也不谈仁义,只谈利益。商人重利轻别离,自古如此。”
高孙子也点头称是。
适道:“如今,战乱四起,晋楚争雄,所能得巨利者,粮食、布匹、铜铁。”
“铜铁不论。如今高孙子从沛县学成,得棉花良种与垄作牛耕之法。他又有钱,于是买犁铧耕牛。”
“然后,巨子假有十万亩私田,原本需要千户耕耘,才能租种缴纳租亩,假年入钱十万。”
“又多放贷,农户缴纳租亩之后,难以为生,手中余财不能够购买耕牛铁器,更别说用垄作之法,也只能用石器骨器耕种,年复一年,愈发贫穷。”
适说完,看了一眼高孙子道:“高孙子如今得了沛县稼穑之学,又有钱财购买耕牛铁器,细细一算,巨子的十万亩私田,只需要雇佣耕者三百户即可。”
佣耕助耕,于战国时期早已经出现,就是专职给别人种地的农业雇工。
后大泽乡起义的陈涉就是“尝与人佣耕”的。
韩非子评论天下人“趋利”的时候,也曾说过:那些农业雇工使劲干活,主人便好好招待他们,并不是因为农业雇工爱主人,也不是主人爱雇工,只是各取所需。招待他们给他们钱,他们才好好干活,反过来也一样。
适笑着看着墨子,笑道:“高孙子如今想要得利,于是问清楚巨子您的私田每年亩税不过十万,而且农夫动辄就不能够偿还。所以,他出每年十五万钱,租种您的私亩,你会同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