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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后,魏都安邑。
叛墨胜绰佩剑站于街市之上,身后跟着数人,正看着十几辆马车朝着宫室奔驰。
驾车之人皆着华服,显然是某位王公贵族所派遣的。
比起十余日前经过这里的寒酸的墨家马车,截然不同,胜绰看着那些华贵车马,叹息一声。
他叛墨家道义离开,投身于秦公子连,为的就是荣华富贵,一身的本事可以施展,得到功名利禄。
数月之前,商丘一战,墨家名动天下,安邑处处流传墨家的传闻,又有“报”在市井间传递,一时间名声无俩。
只是这份荣耀,他已经无法享受,因为他已经在数年前叛墨离开,临走前还被新加入墨家的适批判为野心之辈。
火药一物,他不知晓,却知道此物必出自适之手。
又知晓墨家如今有铁器经商人带至三晋,传闻日产数百件,可谓斗金之入。
且听闻沛邑也已今非昔比,民用既足,且奉墨家道义。
短短数年,墨家早已不是当年的墨家:那个没钱的时候,墨子亲自带人制作车轮马车卖钱以贴补组织用度的墨家了。
铁器抢手,新种高价,火药之物只要肯售,也必然价值连城,不亚于荆山之玉。
但他没有后悔,因为十余日前禽滑厘等人经过安邑的时候,他在街上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一如既往还是那副模样。
一身短褐,草鞋,黑巾头帻,马车更是寒酸的双辕车,并无什么华丽华贵之处。
一如既往。
他明白,墨家如今就算有钱,也会把钱用在那虚无缥缈的利天下事上。
市井间疯传,中原即将弭兵。
又传闻,禽滑厘见于魏侯,田子方、段干木等人陪同饮宴,商谈甚欢,魏侯也对中原弭兵之事有赞同之意。
看起来,墨家利天下的想法,竟然真的可能实现。
这一切,胜绰觉得都和适的出现有着说不出道不明的关系,因为墨家这几年的发展太过迅速,以至于安邑市井竟无人不知墨家之名。
只是当胜绰的理念丧失之后,这利天下之事竟让他有些厌恶,甚至烦躁。
种种传闻来看,第三次弭兵会真的要促成了,胜绰的心情也就越发不好。
倒不是说,他叛离墨家之后,只盼着天下动乱人人不得安康。
而是,弭兵会这件事,对于他和跟随他的叛墨来说,影响巨大,实在不是一件好事。
投靠了秦公子连,为的就是做当年跟随重耳流亡的韩赵魏先祖,以期将来做成一番大事。
而做成大事的前提,就是秦国还在,还有崛起的机会。
秦国想要崛起,中原必须大乱,吴起必须离开西河,魏人必须将精力放在中原而非西秦。
他之前已经到处在散播关于吴起的谣言,即便魏斯依旧信任吴起,看不出有什么怀疑。
但胜绰从当初叛离墨家,所谋划的事,都是以二三十年为准的,他不会在意一时的得失。
魏斯总要死,刚愎自用的公子击总要上位,总会有机会。
原本他按部就班地扶持着公子连,依靠着自己的手段、见识、能力,不断地做成一些事。
可当商丘事传来的时候,胜绰顿时觉得自己的精神有些撑不住了。
弭兵会一旦成功,中原弭兵,秦人还有机会吗?
甚至于,中原平衡之下,魏国可以全力向西,以吴起制其兵,届时还需要一个有宣称权继承权的公子连吗?
即便需要,秦国衰败之下,被魏人送入雍城的公子连只是一个傀儡,还敢于触动那些贵族的利益吗?届时所能依靠的,只能是魏人,胜绰觉得自己的抱负已经很难施展了。
守城,他有信心。
野战,他自知不是吴起的对手。
制政变革,他或许不如墨家中的那些人物,但也不输于庸碌贵族。
怎么看,自己都有机会成就一番事业的,可偏偏人算不如天算,墨家在商丘一战震动天下,中原纷乱之地竟要弭兵!
秦,危矣!
因而,胜绰对于弭兵会充满了怨恨,充满了无奈,却又无可奈何。
他什么都做不了,如今身边只有几十叛墨,可不说禽滑厘已入宫室有魏国甲士护卫,便是有机会半途伏击,墨家震怒之下,公子连只怕也活不成。
况且,禽滑厘作为下任君子,身边好手如云,他自知自己手段,也知道墨家做事绝不退步,就算杀一人也无用,弭兵会还是会照常进行。
被魏国控制的秦国,即便公子连返回雍城即位,胜绰也不觉得能有何作为,傀儡之君,魏人压迫,贵族必不满这个亲魏之君,到时候成众士辅晋文的梦想就是个笑话……
可曾见过是傀儡的君主敢自比晋文公?
第二七二章 王子奔郑弭兵夭(八)
正在胜绰烦躁不安之时,派去打探消息的叛墨在胜绰耳边小声告知了之前几十辆马车是何人的之后,胜绰竟然于街市之上大笑数声。
大笑之后,胜绰远望着魏宫室的方向,问于身边人道:“利天下的言辞,能够比得过弱楚之机吗?”
笑过之后,急忙再派人打探消息,自己与数人匆匆回见公子连,诉说此事。
公子连原本听了胜绰关于弭兵盟的分析,也是沉郁,今日听了这样的消息,顿时欣喜。
胜绰又道:“公子,时机已经来临。”
只此一言,秦公子连素知胜绰少有虚言,前几日所分析的弭兵事让他沉闷,哪里想到今日便竟可以说时机来临,急忙询问。
胜绰道:“王子定奔郑,三晋必入王子定,必与楚开战。”
“楚王新立,国内有王子定之乱,外有郑晋之兵,他必求于秦。”
“你的叔父也知晓,魏人若败楚,则秦日危。而魏人夺西河,是秦人之恨秦人之耻,他既放逐公子,必要做出一番事业以求威望。”
“这一次,您的叔父必然出兵攻魏,因为他不可能放任三晋入王子定,击败楚国。”
“而在我看来……这就是机会。”
公子连如何不知道胜绰的意思,叹息道:“在你看来,吴起必能胜?”
胜绰点头道:“吴起必能胜,秦人必败。去岁我遣人前往西河查看,知吴起制政练兵,皆有才能。即便他不在,以他所训之武卒,依旧可战秦而胜。”
胜绰只需要分析至此,公子连已经听懂了胜绰的意思,剩余的宫廷阴谋和贵族矛盾,这是公子连所擅长的。
这一次趁着晋楚开战的时机,秦人再夺西河必然会倾全国之力。
若是这一次不能够战胜,恐怕以后的机会就更少了,一旦三晋击败楚国,王子定即位,二十年内晋楚无争,秦国的日子会更难过。
但胜绰明确告诉公子连,吴起在西河,就算秦君亲自带兵,举国之力,那也不可能夺回西河。
一旦失败,夺位政变上台的秦君定会受到质疑,贵族们必然会生出不满之心。
终究,算起来公子连才是第一顺位继承人,他的叔父此时的秦君算是政变上位,公子连在国内还有很大的势力和支持者。
胜绰又道:“此事可分为二。”
“公子在洛阴可有旧识朋友?那里的封君若是能够与你亲近,这件事就可以做成一件。”
洛阴是秦国重邑边关,在洛水与渭水相交之处,也是秦人失去西河之后的重要边城。
若洛阴失守,则渭水洛水防线就被撕开了个口子,关中平原彻底暴露在吴起面前,那绝对是不能够守住的。
公子连在国内自然有势力,和国内贵族也有交往,他也不言,只问:“若有,如何?”
胜绰郑重道:“商丘一战,墨家守城名震天下,我叛了墨家的道义,却没有忘记守城之术。”
“论及野战,我不如吴起,况且如今吴起武卒已成,更不能战。但若守城,我可以守住吴起的猛攻。”
“若秦人趁晋楚交兵夺西河,却败于吴起之手,洛阴危矣。吴起既知楚王子定之事,必求西河无患,这一次定会全力进攻,以保证晋楚相争之时秦国不能出洛水渭水。”
“公子可奇遣书一封,诉说我等名号,我自带人准备洛阴防务。”
“届时,秦君败而洛阴得以守住,您的名声就可以高于您的叔父了。我再在秦地大为传播,秦人恐惧魏人,一旦有变,必会迎您回国即位。”
公子连闻言,也知晓之前商丘之事,对于墨家守城之术绝无半点怀疑。又听说胜绰当年在齐,曾与吴起交兵,竟有平解之能,若是守城只怕还真的可以让魏人无可奈何。
他已经打定主意,不做魏国的傀儡之君,只能走最难、但是成功后也最快意的一条路——凭靠自己回国夺位。
自己离开秦国太久,除了那些贵族还记着自己存在,只怕百姓已经忘记了他这个真正该继承的人。
若是能够在洛阴成名,到时候一旦国内有变,贵族们所能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拥立自己来对抗咄咄逼人的魏国。
公子连回忆了一下洛阴的情况,点头道:“此事可做。只是尚需计较。另一件事呢?”
胜绰道:“您记得四年前我曾跟您提及的一位知小义重恩情的勇士吗?”
公子连当然记得,当时胜绰靠着一身本事战胜了自己身边的护卫,提及过此人与墨家剑术第一高手不相上下,互留疤痕。
他也曾问过胜绰,胜绰的剑术戈术,比之那两人如何?
胜绰这样可以轻易战胜自己甲士护卫的人,却直接告诉他自己的剑术和那两人相比不值一提。
公子连知道自己回国即位,需要人才,需要各种士人君子,这种能够让胜绰都认为剑术无双的人,他又怎么能够忘记?
胜绰道:“曾经时机不到,我担忧告知您,您却想要收揽此人,而此人却不可能被招揽,只能够为小义赴死,所以没有告诉您。”
“此人名叫聂政,曾与我墨家公造冶比剑不分胜负。几十甲士,在此人剑下皆如草木。原是晋人,后除恶杀人,逃亡于齐,与屠夫为伍隐于市井之间。”
公子连念叨着这个名字,点头道:“此人……竟与公造冶不分上下?”
商丘一战,公造冶成名,虽没有拿走俘获楚王的威名,但是适却将许多事写于“报纸”上,传播市井。
与鲁阳公比戈而胜、幼年时除恶杀二十余人、冲进楚阵之时投掷火药雷几十步等等的传闻,早已经遍布市井。
公子连又多听胜绰谈及这人名号,又知道胜绰本事,见胜绰这样说,便知此人必是勇士!
胜绰见公子连神往,笑道:“于剑术,我所不及者,不多。此人之术,我虽未亲见,但公造冶曾与此人比剑相平,而公造冶败我只需五剑。所以此人的勇武,是可以说知的。”
“公子可亲遣人,以重金相赠。他未必喜欢金玉,却喜欢您这样的人可以重视他。这就是公造冶常说的小义。”
“您也先不必求他什么事,等到时机来临的时候,只需要您一句话,此人必会赴汤蹈火。”
“届时,我于洛阴为您求名,聂政可于秦地效专诸刺僚之事。您叔父每年都要祭拜河伯,为河伯娶亲,这就是机会。”
“若他死,您又有我在洛阴为您闯下的名声,那么您就可以返回雍城了!”
“这一次王子定奔郑,晋楚再争,与您正是天赐之机。”
公子连叹息道:“可若是我叔父不出兵夺西河呢?先生的一切谋划,都源于叔父出兵夺西河,我也相信先生的判断必败于吴起,可若他不出兵呢?”
胜绰大笑道:“公子,他若这样的时机都不出兵,贵族依旧支持,那么您觉得你还有必要谋划回雍城的事吗?所以,这个考虑是没有必要的。”
“他不出兵,政事稳固,贵族信服,您永远都没有机会了。这难道不就是列御寇所言的‘杞人忧天’吗?天若塌陷,您忧虑又有什么用呢?”
杞国有人,忧天地崩坠,身亡所寄,废寝食者!
秦公子连听了胜绰之言,恍然大悟,亦大笑。
是啊,若是这种天赐良机,自己的叔父都不需要出兵夺西河来增加威望、保持合法性,显然已经压制了国内的贵族。
要知道,他自己的曾祖才死了二十五年,那可是被贵族逼着自杀的。
若是自己的叔父能够做到压制贵族,自己哪还有什么希望回国夺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