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92节

  适指着建议地图上彭城的位置道:“彭城于丹水、泗水交汇之处。与沛邑相隔留邑。”

  “自彭城顺流而下,可通淮水邗沟,又近楚地。此地煤铁丰富,土地肥沃,实在是一处可以发展的地方。”

  “与宋而言,如今要在三晋与楚之间维持中立,就不得不考虑三晋与楚围攻的情况。”

  “商丘虽险峻,但却靠近三晋,三晋出兵朝发夕至,这是不能够不提防的。”

  “若楚人有变,则可以固守商丘,静待三晋邀战楚人与商丘城下。”

  “经营彭城为贰都,则可以提防三晋。若三晋有变,则可以退守彭城,以待楚人北上交战。”

  “这是可以说给民众与宋公贵族听的理由,他们是可以接受的。”

  历史上,彭城的确是作为宋国的避难所,因为三晋崛起、楚人内乱、墨家成组织地死于阳城,导致宋国被韩国打穿,宋公退守彭城,最终依靠调停反击才回到商丘。

  彭城也正是那时候起,开始发展起来,经历了商人南迁一次大发展,扫荡了本地贵族后,又在之后宋国灭国后楚人战略中心移动,使彭城成为楚汉之争中西楚之都。

  现如今对于墨家来说,控制彭城就成为下一步发展的必须之路。

  适指着地图说道:“以沛县向东,是滕、薛等地,这是我们可以深入的。向南,便是彭城。”

  “若能控制彭城,则彭城、沛、留等地连成一片。至此,墨家方算是拥有约中原弭兵的实力。”

  “如今沛县太小,可约商丘,日后发展或可能约宋国,但却不足以约中原,约天下。”

  “若得彭城、滕、薛等地,天下好战之君,就会更为小心翼翼,不敢轻易在中原开战。”

  他自说的冠冕堂皇,实则是为了在即将到来的混乱中,墨家趁着大国交兵的机会占据彭城一带,大力经营,从而真正拥有足够震撼天下的势力。

  从一开始选定沛县,就是为了彭城,因为这地理位置实在是太好了。

  并非易守难攻,而是越人十年内必然会全面战略收缩,派遣到吴地的墨者会加速这个过程。

  秦人暂时不能崛起,被三晋压制,楚人的战略中心不可能东迁,所以彭城一带楚人的威胁也不大,况且楚国马上就要自身难保。

  而楚国一旦出现继承权危机,中原必定大乱,彭城又远离中原乱局,十几年内发展起来,并非难事。

  越国就算衰落南迁,齐国因为田氏代齐的风波还未结束,还有二三十年才能崛起强盛,因而彭城四周的大国,在二十年内都没有力量涉足此地。

  至于宋国内部,询政院一立,各种狗屁倒灶的事会层出不穷,宋公、司城皇、大尹等人,也难有精力涉足。

第二六二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六)

  这样的历史走向,就是最大的依仗,而适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在加速这个历史走向的过程,并未改变大局。

  只要楚王死,整个天下的局势必然如此。三晋入王子定一事,参加的只有韩魏,赵人随后便会准备在背后捅刀子。

  魏人得了大梁,迁都中原,也必然会导致各国一同征讨魏国,绝不会允许一个在中原咄咄逼人的魏。

  楚人的衰落,越人的南迁,这都是板上钉钉的事了,适对于墨家经营彭城势在必得。

  若在以往,或许还有诸多质疑。

  但如今,有了商丘之战,适的眼光得到了墨家的赞同认可,对于天下大势的“把握”也是众墨者所信服的。

  他既说出,众人讨论之后,也都赞同。

  终归,商丘一战让众墨家看到了“约天下之剑”的希望,而这剑当然是越长越锋利越好。

  而现如今条件也算是成熟了,在沛邑三年,沛邑距离彭城不远,两地语言可通,气候相似,又有铁器开辟,正是万事俱备。

  商丘的事太复杂,就算是询政院成立,墨家只能在数年之内有足够的影响力,之后随着时间的推移,影响力会逐渐减弱。

  至少不会如同现在一样,有破楚军、借粮食等事加成之下的全面支持,因而墨家有一块足够支撑自己发展的根基就极为重要。

  正如适所说的那般,众墨者也认为沛邑太小,只能约商丘而不能约天下,所以若是按照适的路子走,就必须要经营彭城。

  现在看来,适所说的约天下的手段,还是有用的,而且并不与墨子的理念冲突。

  墨子的理念是讲道理,让君王带头。

  适绝对没有表达过反对讲道理的意思,而只是说在讲道理之余,适当加上一点别的约束,比如一支被墨家掌控的军队。

  道理这东西,需要和拳头配合,这一点墨子从不反对:当年孤身入楚都给楚王和公输班讲道理的时候,墨子也没忘记让禽滑厘带着墨家弟子守备商丘,最终让他的道理有说服力的,还是那三百弟子。

  墨子饶有兴趣地看着那张简易地图,半晌点头道:“以此看,若能沛与彭城皆染色为墨,中原弭兵也就更有把握一些。天下好战之君便不敢轻动。”

  “今日我墨家能以数百精锐盟楚王与五步之内,将来若有万余成阵之军,配合火药,倒真的可以让天下好战之君弭兵观望。”

  “只是……这件事若想做成,不只是庶民同意,还要得到君子院赞同,才算是在规矩之内。”

  墨子正琢磨着自己是不是派人去和众贵族与宋公说明这件事对宋国的意义时,有墨者回报,说是皇父钺翎求见。

  适等弟子大喜,知道皇父钺翎此来,必有所求。

  墨子环顾众弟子,点了适的名字道:“既如此,你随我去见皇父钺翎。”

  适领命,其余墨者则又讨论一阵,便去忙碌商丘城内之事,继续造势继续准备。

  ……

  皇父钺翎并非是第一次见墨子,也不是第一次与墨家众人商谈。

  只是见到墨子带着适出现时,皇父钺翎心中还是一凛,知道墨家的许多改变皆出自此人之手,今日事只怕没那么容易。

  他不是很喜欢和适打交道,其实也不喜欢和墨子打交道。

  适这个人,在皇父钺翎看来,有些看不透,不知道这个人在想什么,而且很多想法出乎意料,完全不是此时应该有的想法。

  墨子这个人,则是属于自信而又骄傲的那种,自己坚持的东西,别人是难以说服的。

  这两种人聚在一起,皇父钺翎不想面对,却也不得不面对。

  双方见礼之后,适也仔细打量了一下皇父钺翎,商丘城内多有传闻此人事迹,他又知晓戴氏取宋一事与此人之子息息相关。

  而戴氏取宋又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到真正取宋的时候,必然已经成了水到渠成之事,可见此人的能力。

  再者,之前守城中的一些事,也让适对此人充满了警惕。

  跟随墨子坐下后,适先听了皇父钺翎说了一番恭维感谢的话,又说了半天诸如利天下之类的言语。

  墨子笑而不语,适也不答话,知道此人的目的绝非如此,只能静待。

  皇父钺翎客套完之后,终于说到了正事,便说起了沛邑自治一事。

  他读过墨家的文章,也算是读的通透了,里面的一些规矩和道理,他虽绝对不认同,但却明白其中的逻辑。

  于是按照里面的逻辑讲出来之后,倒让墨子有些惊奇,称赞道:“此事你想的是没有错的。”

  皇父钺翎便道:“若能定下每年的税额缴纳,这是利于公也利于宋之社稷的。”

  沛县不可能截留全部的税款,因为沛县没有宗庙,所以按照以往的规矩,税作为祭祀开销,还必须要送交一部分到商丘,作为社稷祭祀宗庙的开销。

  而沛邑如果不作为大夫封地,那么也就不能保留全部的税,因为大夫自己也需要祭祀。

  皇父钺翎说完税,又说道:“至于赋,墨家众人所设想的,也正是合乎宋之利益的。以区区三百义师,就能够穿阵而破楚,这样的赋已如战车百乘。”

  “只是,我只恐这件事大尹等人不能答允。”

  他看了一眼墨子,又看了一眼适,轻声道:“守城之时,粮仓被烧,说是楚人细作所为,却未可知。几日后便有政变一事,这谁人的死士焚烧的粮仓,难道墨家众人就毫无怀疑吗?”

  “如此想来,他们焚烧粮仓,民众怨怒守城,也怨怒守城的墨家。大尹等人素与楚人交好,这一次楚人围城,他们心中只怕欢喜。”

  “可他们这样做,却可能导致商丘饥荒,饿死万户,这是我所不能忍受的。”

  说完,长叹一声,似乎心忧商丘城内百姓。

  适看了一眼面不改色的墨子,心中暗笑,他早就把贵族的计俩说的血腥肮脏,墨家内部的探讨上,适从来都是不忌以最恶毒的心态琢磨这些贵族。

  因而墨子听到的关于焚烧粮仓的最早版本,是适所作的猜测:不只是猜测了大尹等人所为,还猜测了司城皇等人所为。

  毕竟,若是城内困苦的时候三晋援兵到来,司城皇一族也能获得更大的利益。

  现如今皇父钺翎先把责任推给了大尹,墨子心中却先入为主,早就听了适的恶毒猜测,心中也只是冷笑,面无表情看着皇父钺翎的表演。

  皇父钺翎看不透墨子的心思,想要看看适却看到适脸上依旧是那副让他有些不满的毫不在意的笑呵呵神情,知道今日不能察言观色。

  于是又道:“大尹等人力图立公叔为君,却遭遇了墨家众人的阻挠,他们心中难道不会有怨恨吗?这样的怨恨,难道不会阻挠墨家所要做的事吗?”

  “所以,君子院之内,我怕大尹等人绝不会同意沛县之事,以作报复。”

  墨子沉默片刻,说道:“询政院的规矩,你可以明白如何运作吗?”

  皇父钺翎点头道:“墨家宣义部整日宣讲,我纵不聪慧如圣人,却也可以比庶民更早听懂。你们宣义部既想要庶民听懂,我又如何能听不懂呢?”

  此时规矩还未定下,只是适借用了前世的一些经验,尽可能不让贵族难以接受以避免出现一些不可调和的矛盾。

  所以君子院的权力依旧很大,因为太小他们绝对不会同意,即便此时规矩还未正式立下,但实际上暗中互相通气,基本也算是定下来了。

  按照墨家所谓的“选天子”的想法,询政院的令尹是靠庶民院推选出来的。

  但是因为担心贵族们联合绞杀反对墨家,所以墨家不会在这种情况下成为宋国的第一任令尹,而是决定让给贵族。

  因为贵族之间本身还有矛盾,司城皇与六卿之间的矛盾,墨家必须利用,而不能这时候站出来让他们双方弥合裂痕一致对付墨家。

  相对于势力稍微大一点的令尹和旧贵族,墨家本身也准备选择司城皇一系,由此来增加双方之间的裂痕,让他们的斗争白热化。

  “选天子”一说,本来就不是针对全体民众的,本质上还是被贵族垄断的。

  普通民众没有这样的名望,也没有足够的能力,至少此时是不可能拥有的。

  而唯一可以抗衡的墨家,这时候又绝对不可能出头。

  但这个询政院令尹的权责,此时又不能足够大,因为之前的三条盟誓中,宋公还要保证十年之内各贵族的利益和官职。

  这一切,都是适想让墨家当搅屎棍的结果:不论谁当了令尹,都得借助民众的力量来压制另一派,从而不得不出让部分他们利益底线之上的利益。

  沛县自治这种事,按照即将第一次召开的询政院基本确定的规矩,是需要询政院令尹下令的。

  想当询政院令尹,就必须得到民众的推选,而想要得到民众的推选,此时又必须与墨家做交易,因为墨家的宣义部掌控着商丘的舆论:即便墨家没资格也没意愿去当这令尹,却可以不准别人当,直至搅合成一团糟。

  皇父钺翎的意思已经很明确:墨家不能让大尹等人成为询政院令尹,因为他们和你们有仇怨,他们必然反对你们的意愿。

  而如果你们墨家可以帮助我们皇父一族上位,我们成为令尹,作为回报,我们绝对支持你们墨家关于沛县的要求。

  只是,他却不知道,此时墨家的胃口不仅仅是一个沛县,还有名义上要做贰都的彭城。

第二六三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七)

  墨家想要的东西不少,但于此时却未必得不到。

  周天子的规矩已经在一年多前的三家封侯一事中自己坏掉了,新的规矩还未建立起来,整个天下都处在一片混乱之中。

  旧规矩,新规矩,墨家这一次钻了一个空子。

  在田氏代齐之前,司城皇一族不敢动手篡宋。

  因为在这之前,弑君之类的事出过不少,可最终上位的仍旧是公族之人,这是天下原本已有的规矩。

  被扭断脖子的宋公、因为玩弄别人母亲而被杀的陈侯……这些人虽然作死,虽然被弑,但外姓得位的结果就是天下围攻。

  三家分晋,不是篡晋,终究还差了一筹。田氏代齐,则是外姓取国,那又不同。

  真正混乱的天下、真正的旧规矩彻底崩溃,要等到田氏代齐之后才会到来。

  而现在,墨家众人在商丘所设计的一切,最大限度地保持着旧规矩的合法性,同时又带来了新时代的另一种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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