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之后,宋楚盟约达成,楚人正式退兵,并且与宋人盟誓:宋国自此保持一个绝对中立的地位,拒绝晋楚的任何借路、借兵、强迫进贡等要求。
如果三晋有对宋人提出无理要求,楚人将会出兵,决不允许三晋染指宋地。
这看似是对楚人单方面的盟约,实际上这份盟约达成的瞬间,也就意味着并未参加商丘城外会盟的晋人也已经加入了盟约:三晋也决不允许楚人占据宋国。
商丘百姓欢欣鼓舞,楚人虽然暂时还未退兵,但已指日可待。
楚人已经在会盟时对楚军宣布退兵,而主职是农夫的楚人对于这样的消息也是兴奋不已,他们也不想打了,想回家种植自己的土地,想着回去还能赶上秋天的收获。
正如宣义部宣传的那样,他们在这里攻城,家里的老幼没人照料,家里的土地楚王和贵族也不会帮着开垦,而就算攻下商丘赏赐也轮不到他们。
楚王既然宣布退兵,即便暂时未退,那也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不可能再食言。
墨家众人倒是趁机和楚军中人说了许多种植技术变革的事,给他们诉说了许多似乎触手可及的希望。
这一次动员的县兵主要是陈和阳夏两县,也属于淮泗流域,新的耕种技术与宋地正好土地和季节相差都不多。
商丘宋人既然知道楚人即将退兵,心中也欢喜于今后的美好生活。
看上去,似乎要迎来十几年的和平了,看上去那些期待已久的生活也即将来临。
而在这一切实现之前,首先要等到的就是沛县的粮食。
商丘人这几个月,欠了沛县人许多的人情。
作为交换,一个崭新的流言开始在商丘城内传播,从工匠会到那些种植为生的农夫,都在欢庆中听到了这个流言,并且深以为然。
流言大体上是这样的。
既然沛县人俘获了楚王,解救了商丘之围,那么看起来沛县的军事义务已经做得比许多贵族都要好。
至少,这一次商丘围城战,很多贵族根本不出力,也根本没有动员自己的私兵参战。
都说有功既赏,总要酬谢沛县的功劳。
再者,这一次商丘粮食不足,沛县愿意以低廉的利息供给商丘一部分粮食,而沛县人能够支付这些粮食的基础,就是沛县的变革。
既是这样,为什么沛县不每年支付之前缴纳的税额,然后承认宋公的合法性,同时盟誓:如果宋国遭受了不义之战的进攻,就会即刻出兵救援,绝无二话。
这样的流言越传越广的时候,沛县询政院庶民院的选拔事项也已经开始。
在守城之前,墨家已经清查了城内各家的粮食储备、份田数量,并且为了守城而将商丘城的民众编为什伍。
虽不比传闻有七万户的临淄,但是商丘城三十里之内,包括城内,庶农工商和落魄贵族士的数量,依旧有将近四万户。
这些人不只是住在城内,还有部分人是在城外附近居住,结成村社。
刨除掉一些贵族封田之内的人,依旧还有三万多户,商丘城附近大多都是一些小贵族封地,大贵族封邑都不在商丘,而是在其余地方。
商丘不是宋国最富庶的城市,陶邑才是,但商丘作为宋都,依旧算是天下雄城。
这三万多户因为之前守城战中已经编组,所以就按照人数和什伍编制来推举进入庶民院的人选。
春秋时代的氏族政治和军事民主依旧还有残余,国人还是有控制国都的势力,而宋国之前的每一次政变也都需要先得到民众的支持。
不管是公子鲍的邀买人心,还是之前几十年的公子德联合六卿逼走自己兄弟,得到民众的不反对是第一步,也是最重要的一步。
大量沛县本地人对于沛县这三年变化的描诉,也触动了许多商丘百姓的内心最渴盼之处。
同样是农夫,彼此间交流起来也就更容易,尤其是三年前几乎都是一样境遇的农夫,这种相同感触的交流,有时候比起宣义部的宣传更为蛊惑。
沛县发展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不重要,没人会去细究。
重要的是,沛县此时过得确实比商丘要强。
只要过得好,那么一切都是合理的,也一切都是更好的原因。
至于到底是牛耕铁器堆肥带来的?还是沛县的政治制度带来的?这是一个深奥的话题,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诉清楚的。
于是沛县的一切,都是好的,都是强于商丘的原因,正好中了墨家宣义部的手段。
牛耕、铁器、堆肥种种这些,能够带来多大的变化?
商丘人与沛县人的交流,也就带来多大的惊诧。
来到这里的沛县义师,都是亲眼见过墨家的试验田的,也亲眼见证了适用尽一切水肥和良种手段堆造出的一个样板儿。
大亩产数百斤的小麦,种植后广泛施肥以至于产量惊人的地瓜土豆,那些花开后清香四溢而又个体惊人的玉米,即便只是在试验田中,也依旧让沛县人充满了希望。
这种希望用着可以听懂的预言,用着手势来比划着,给商丘人带来希望和羡慕的同时,也将沛县的许多制度蒙上了一层充满希望的色彩。
商丘百姓也想过上那样的日子,尤其是传唱许久的乐土谶诗早已在商丘传遍,于是商丘的百姓开始为了自己的希望,讨论需要怎么样的变革。
拆公田并私田,将公田赋摊入私田税,这已经成为了商丘民众每日不停讨论的话题。
固定数额,君主不得私自加税、加税必须得到询政院的许可,也成为了商丘百姓的底线。
因为宣义部一直在宣扬一件事:如果不定下税额,那么君主就会觉得,之前可以饿不死的粮食已经足够,剩余的全部缴纳上来即可。
加税权必须掌握在询政院手中,这也是适一项包藏祸心的手段。
加税权必定会触动矛盾,暂时可能会缓解矛盾,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暂时看起来缓解矛盾的权力成为商丘百姓都接受的权力后,便会变得有趣起来。
比如:凭什么贵族的封地不征税?凭什么宋国的税额要全部由百姓提供?或者当有一天战争不再是贵族战车为主角的时候,贵族们的军事义务是否还能顶税便会被质疑。
当经过数年积累富庶起来的民众开始询问凭什么的时候,贵族与庶民之间的矛盾也就会爆发出来:贵族肯定是不愿意在自己封地征税的,国君当然是愿意的,那就联合民众打压贵族。
民众的力量,不是可以随意借用的,一旦借用的后果往往会超出预计,超出控制,但这是国君和贵族们还不知道的道理。
固然,这一次推选庶民院成员,除了一部分墨家控制的人之外,还有一部分当地大族或是很有名望的老者。
但即便墨家无法控制的那部分人,也不得不接受民众的种种条件,否则民众在利益和平日名望间选择的时候,会很容易做出决定。
第二五八章 庶贵商政民意足(二)
商丘城在为第一次庶民院人选讨论的时候,适也忙得厉害。
一方面要为沛县自治地位的事造势,另一方面也在引领舆论,准备达成一个相对平和的第一次询政院会议。
不能要的太多,以至于不可调和,从而断绝了民众学习成长的机会。
不能要的太少,以至于如今这么好的形式、民众们的武装组织还没解散的时候,都没争取到足够的利益让民众对此失望。
此外,还有号召民众准备木材,制作独轮墨车,以便于从沛县运来粮食,支撑商丘度过青黄不接的岁月。
这一切事情,他算是有经验的,也算是可以统筹计划的,墨子与墨家高层讨论后,也就理所当然地让适专门负责这几件事。
如今他的名声在商丘已经足够响亮,不再是那个小小的鞋匠之子,而是可以煽动号召足够民众的墨家部首。
他在忙碌的时候,墨家为了不让转移贵族和君主的注意力,拿出了当初调解纷争的第三条,也就是丧葬那些混乱中死去之士的承诺。
墨家是反对厚葬的,一直希望节葬,但这种节葬的要求只对墨家内部有效。
平民百姓不可能有厚葬的机会,也就无需要诉说太多,因为财产已经剥夺了他们厚葬的机会,就不需要墨家来“剥夺”他们厚葬的“权力”。
而贵族和士们的丧礼,他们不是墨者,又因为公孙泽死前的要求,这场规模盛大的丧礼也就势在必行了。
墨子所讲的楚王好细腰的故事,是为了让君王起一个带头作用,既然楚王好细腰而宫中多饿死、齐侯好紫衣而临淄多紫色,那么墨子看来若是君王好节葬那么下面也就会多节葬。
正所谓上行下效,墨子举了晋文公喜欢粗布衣服所以很多为臣子的也都穿粗布衣服的故事,这对于移风易俗还是有用的。
只是如今墨家已经逐渐有了政治目的,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学术团体,这一次的丧葬之礼,便有些别样的意味。
墨家众人明白,这是为了拖延时间,转移国君和贵族的注意力,让他们没有精力去面对城内的很多变故。
儒生可以主持丧礼,儒本来就是祭司。
墨家内虽然不少叛儒,也有不少专职的祭司,但因为节葬学说,不可能出面来主持。
墨子也清楚这件事的真正目的,可内心终究疑虑,问道:“如此一来,岂不是在宣扬厚葬之风?”
也有弟子回道:“巨子,即便我们不去做,难道他们就不厚葬了吗?我们的规矩,终究还不是天下的规矩。这一切都是为了将来我们的规矩成为天下的规矩所做的准备,弟子以为并无不妥。”
墨子也清楚,却依旧叹息道:“适曾说,孝一事,在心不在行,论行庶民无孝子。这道理是对的,可如果天下厚葬之风兴起,天下人难道不会都追寻这种风气吗?”
“如今掌握了天志,看似民众的财富会越来越多,那么原本没有能力厚葬的,也会厚葬。原本有能力厚葬的,更是如此。”
“这些财富白白埋入地下,又有什么用呢?”
“若天下人都认为厚葬是对的,又怎么会有更多的人加入墨家呢?这件事,对我们将来的利弊,还是需要考量的。”
见弟子们还要说话,墨子摆手道:“我知道,我知道。终究这件事,我们不参与,君主和贵族也是要葬那些士人的,总归要收服众人之心,不能让人们不满。”
“如今政变失败,那些人的死便没有了意义:他们什么都没改变,死于非命。这种情况下,若是不丧葬,只怕士人们不满。”
长叹一声,说道:“天下人何时才能知道,白白将这些财富埋入地下是天帝所不喜的呢?也是对利天下不利的呢?”
长叹之余,想到自己年迈衰老,只是天下的规矩却只改变了一点,终究有些美中不足。
城内,在多方劝说之下,也算是为了表面上弥合众贵族与国君之间的矛盾,一场葬礼就这样繁琐而复杂地举行了下去。
每繁琐一分,都会为适争取更多的时间,来宣传一些东西。
公孙泽的尸体,被石灰包裹着,依旧微微发臭。
这个临死前渴盼着自己死去的君子,不想看到他不想看到的一切,死在了战国乱世之前,于是死前还带着微笑。
在城内的一间大屋内,停放着许多在政变中死去的士,很多人都是当时响应了公孙泽的号召,自行来救援宋公的。
那些当时未死的人,暂时没有因为触犯了墨家守城的禁令而斩杀,却也有许多人自刎而死,做了一个信守承诺的士。
这些人是为宋公而死的,也让宋公明白自己能依靠的,还是周礼:因为他是宋公,所以这些人便义无反顾地死了,而不是因为他是子田。
商丘城还有多少能够殉礼的人?
子田并不知道,但却知道这些可以殉礼的人,是他真正可以依靠的力量。
正如他的前辈逃亡出国的时候所发的那些感慨一样:在宫中为君的时候,甲士们皆夸赞君主勇、近臣们皆夸赞君主美,可真正陪他逃亡的却没有几个。
如今民众靠不住,贵族更不要提,子田知道自己必须做足姿态:去维护周礼,就是维护自己。
充斥着尸体轻微臭气的房间内,公孙泽的遗体已经被清洗过,那些腐烂的青紫色的伤口被仔细地缝合好。
一条新被子,盖在公孙泽的身体上。这条被子大约是一户份田农夫一年的余财。
负责招魂的儒生,穿着纯色的熏衣,其上衣和下裳的左边连在一起,并插其领于带间以固定住。
等待时辰到的时候,他走出屋子,从梯子上爬上东边的屋檐,站在屋脊的中央,拿出一套敛服。
面对的北边,大声喊道:“哎!公孙泽回来!”
连续大喊三声之后,将挥舞的敛服从房顶扔下,下面的人抬着衣箱,找准位置接住之后,再将衣箱抬入到屋内,将敛服先给公孙泽盖住。
负责招魂的儒生,从屋顶走到西边,从西边的屋檐爬下来,算是完成了第一步招魂的仪式。
在旁围观的墨者暗暗不满,心说这新被子只怕一户农夫积攒一年才能够积攒出来,这就埋掉了?
再者,那敛服也不是便宜的衣物,有这些衣物难道给那些商丘的穷苦民众不好吗?
他们想的,只是如何利天下,与这些礼仪格格不入。
原本正式的仪式,在这些墨者看来,说不出的别扭,他们已经接受了墨子节葬的观点,从内心就拒绝这种繁复的礼节。
当敛服盖好之后,另有负责祭祀的人,用一件角质的礼器,将公孙泽的上下牙齿撬开,又将他的双腿用矮几固定好,在上面按照士的身份和规格,摆放了许多的干肉,肉酱和甜酒。
这一应费用,都是当时参与政变的贵族们一同出,但归根结底这些东西还是从他们的封地中得来,或是利用封地的财富放贷收回利息所得。
公孙泽的家中最亲近之人,站在西阶的东面,面朝南,嘱咐一名报丧者。
“公孙泽死,请告知国君以报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