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87节

  在场诸人都知道阵型齐整的作用,也都知道步战缓步整队前行的好处,但是做不到。

  至于火药之物到底如何,上面也没有说一炸糜烂数十里之类的说辞,只说了如同惊雷爆炸可伤及一丈之内云云。

  在场众人即便不曾见过,也有了一个大致的印象。

  魏击哼声道:“果不其然,这武器正是墨家众人穿阵而击的关键。”

  他手指轻指着图上楚军精锐集结拦截之地,说道:“若无此武器,墨家众人也不过如此,他们若与楚人精锐车广接战,楚人两翼席卷而来,他们也只能逃散了。”

  “按这草帛上所言,一齐投掷之后,楚人阵散,借势冲击一鼓而破,这才在楚人两翼席卷而来之前冲击到楚王面前。”

  “我若有此武器,也能够以区区数百之中直袭楚王,将其俘获!”

  在场众人,唯一能够与魏击相比带兵的,也就只有其父魏斯。

  武器在西河,乐羊非在安邑,魏击又是千年伐齐的三晋主帅,他这话说出,众人也不好反驳。

  魏斯看了一眼骄傲不平的儿子,指责道:“你既知兵,也知道阵整而进有多难。三军之中,可能集结出这样整队前进的勇士?”

  “我素日说你,知兵不如吴起,你难道还没有明白过来这是为什么吗?”

  “吴起在西河,可训武卒,武卒既成,进退有度。”

  “你却只能临机接战,不能够训练兵士,这是你所不如他的地方。”

  魏斯虽年已七十,却还未昏庸,头脑清醒,训斥之后又看着那草帛图画道:“此事可怖之处,就在于兵而非在于将。”

  “这上面所说之公造冶,我不曾听闻其名,他所做之事,也不过是整队前进,判断时机何时冲击何时整队。”

  “可真正可怖的,是这些兵卒。按这上面所言,公造冶能做的事,许多为将者或都能做,可这训兵之法,却不是人人可以做到的。”

  “上面说三百庶民少年俘获了楚王,这些人非是墨者,却依旧齐整,这难道不是天下强兵吗?”

  “若我魏得三万这样的兵卒,又何愁天下不定?西河武卒若是能够编练更多,齐秦楚赵如何能敌?”

  魏击闻言,低头认错,退后一步。

  魏斯又问道:“这火药,又是何物?如其所言,守城兵卒可以于城墙之上投掷而下,若有三万人手持此物,便有十万人不能破城。”

  他转头面向在一旁不语的段干木道:“先生与墨家禽滑厘为友,难道他们的才能,真的已经可以参悟天志了吗?”

  段干木起身拜道:“君上,世人皆知,我与田子方、禽滑厘三人为友,皆学于儒。禽滑厘之贤,胜于我。”

  “而他学成之后,觉得并不能解天下纷争,于是孤身侍墨翟,三年不语,以作僮仆奴隶之事。三年后墨翟邀其登泰山,考察其心性,方才授予其平生所学。”

  “君上以为,以禽滑厘之才,甘愿忍受三年不语只为求学之人,才华又如何呢?天下之士,多有亲儒亲墨者,儒可与墨翟相比者,唯有仲尼。”

  “墨翟通天志机械工匠之巧,此物玄妙,我不能知。但其说此物大利于守城,那必然是真的。”

  魏斯点头,对其贤才羡慕不已。

  沉默之后,又道:“如此说来,如此看来,墨家守城之术当真天下无双。不但能守,尚且能野战而胜强楚,其势不可小觑。”

  “所以他们便希望依照当年华元、向戍,促成弭兵。”

  草帛上的内容,自然有宣扬利天下促成第三次弭兵会的内容,大部分是讲道理,因为这是说给市井国都之人听的。

  但幕后隐藏的许多东西,则是这些君王才能够听懂的。

  年迈的李悝笑道:“昔年舜帝之时,有苗不服。于是舜帝乃叫武士持干戚而舞,军阵齐整,有苗乃服。”

  “这些墨者是在效仿此事啊!讲道理,只怕墨翟讲了一辈子,他所谓的‘天下好战之君’,可有听他的?”

  “如今倒是换了个办法,却是有效。”

  魏斯叹息一声,指着那些摘抄以篆的文字道:“这些道理,利天下的道理,道理是对的,这是贤才的道理是不能够反驳的。”

  “可这些墨者要给我们讲的道理,却不在这些,而是在那张破阵草帛图上,在那些火药上,在那些守城无双之术上!”

  “看看他们怎么说的?郑、宋、卫、鲁,尽皆小国,夹于晋楚之间,不堪其苦。天下好战之君争霸中原,必扰此四国。墨家兼爱非攻,便要助此四国守城。”

  魏斯念完之后,猛拍案几道:“他们若是守城,急切间如何能攻得下?楚人既与他们会盟,我们若在城下耽搁许久士卒疲惫,楚人兴兵来援又如何能够抵挡?”

  “楚人这一战,并无大损,死伤不多,退兵之后,尚有余力。”

  “我若不参加弭兵会盟,便是不利于天下?哈哈哈哈!只怕墨家是在逼我不担这害天下之名啊!”

  “可我担忧的,哪里是这害天下之名呢?我担忧的,是墨家助小国守城,甚至助楚人守城,而让楚大军待我等围城疲惫之时以逸击劳啊!”

第二五五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十三)

  公子击闻父亲有弭兵会盟之意,心中更为不满。

  两年前自己为帅,与韩赵两家会于平阴,大破姜齐,筑京观三万,天下震动。

  可这样的武功,比起墨家众人以数百精锐夜袭楚营逼楚王成盟这件事,终究还是少了几分传奇色彩。

  如今听闻父亲竟有这样的意思,便起身道:“父亲,魏如今带甲之士数万,岂畏区区数百墨者?再者,那墨者如何夜袭手段俱已写出,只要加以提防,难道还能够重蹈楚人之败?”

  他又想到秦公子连的说服之词,说道:“如今良种稼穑铁器俱已革新,郑、卫、宋等中原之地,皆膏腴之土。如今弭兵,那些膏腴之土岂非再难得手?”

  一旁的李悝起身道:“公子,君上岂是惧怕那数百墨者?你可曾听闻墨家那名适之人所写的寓言?”

  “虎求百兽而食之,得狐。狐曰:‘子无敢食我也!天帝使我长百兽,今子食我,是逆天帝之命也。子以我为不信,吾为子先行,子随我后,观百兽之见我而敢不走乎?’虎以为然,故遂与之行;兽见之皆走。虎不知兽畏己而走也,以为畏狐也。”

  “墨家,狐也。晋楚,虎也。楚成盟弭兵,所惧者非墨,乃晋。晋成盟弭兵,所惧者亦非墨,乃楚。晋楚若弭兵,则齐郑卫鲁小国皆盟。”

  “墨家机械之法中,有标本杠杆之术,便是如此。如其言,一樽酒,可撬千钧之鼎,这等标本之术他们用的娴熟,实在是让人敬佩其贤其智。”

  楚宣王时候才出现的狐假虎威故事,早了几十年出现,并未改动原意,李悝用的情境也没有用错,正是此意。

  狐狸说,天帝使其长百兽。墨家说,天帝使其得天志,以天志来判断天下规矩对错。

  到头来,天帝是否存在那在其次,其余野兽看到的是跟在狐狸后面的老虎,而不是狐狸所说的天帝。

  公子击无奈重又坐下,魏斯遍问群臣道:“这狐假虎威之事,墨家假借天帝之名,却无人可以反驳。”

  “那些火药之类的守城利器,已经售卖给楚国,只说为了守城用,又说熊当已经盟誓终其一生,不兴不义之战。”

  “事已至此,又能如何?”

  公子击嘟囔道:“若是早日出兵,墨家便无机会假借楚人之威。”

  魏斯摇头道:“早日出兵又能多早?我观墨家众人,只怕从一开始就不曾想要靠我们三晋出兵。他们只怕从前往商丘之时,就已经想到如何破楚人,以为他们‘利天下’之说!”

  “从四月围城,到六月破阵,两月之间,即便四月便出兵,可能赶往商丘击败楚人吗?”

  魏斯叹息一声,将那几张草帛卷起,如今魏宫之中也有草帛存在,他也常使用,墨家的许多东西已经如润物之雨一般化入天下。

  李悝进言道:“墨家众人既在市井间如此传播,或过些日子,禽滑厘可能亲至见于王上,促成第三次弭兵会盟之事。”

  “我观墨家之言,大有传播铁器良种稼穑之意,他们既想利天下,弭兵也不妨。百姓利,则国强。一年两季,赋税倍增,民用倍足,士卒用命,武卒也可训练更多。”

  “楚人封君广众,难有作为,到底还是对我们有利。”

  魏斯点头道:“我也有此意。”

  “宋国墨者甚多,此国不必谈。”

  “韩武子伐郑,杀幽公,国人立其弟郑骀,誓报此仇,几年前负黍一战击败韩人,至此不休。”

  “墨家如此,郑人必盟。届时,墨家助郑人守城,待楚人来援,我们劳师远征困顿城下,岂能不败?”

  “况,鲁阳公、阳城君,皆勇力知兵,楚人随时可出兵……郑人又与楚人姻亲,有王子定,楚人焉能不救?”

  魏斯尚未和楚王熊当打过交道,但从熊当此次北伐这件事上,也能看出此人必有称霸中原之心,而且所选的时机极好。

  若非墨家在商丘弄出这样的传奇,楚人这一次北上,从大梁出击逼迫卫人朝觐几成必然之势。

  三家分晋,刚刚伐齐,疲惫不堪。

  而熊当为了师出有名,虽然是为了避开战胜齐国之时的士气兵锋,但却对外可以宣称自己是个仁义之君:服丧之期不征伐,宋公死期正好三年,这才出征,外部也对此没有什么太多的质疑和诘责。

  楚人封君极多,县公又有势力,有些事应对起来也极快:若三晋围郑,被墨家守城阻碍,士气疲乏,阳城君与鲁阳公等县公定会抓住机会兴兵救援开战。

  再者,魏斯也听人说,鲁阳公曾以师之礼待墨子,而墨家又有弟子与阳城君之子交好,一旦有机会,此二人也绝不会错过出兵的机会。

  墨家这一次以传奇之战、火药骇人、煽动市井这三样并不沉重的砝码,撬动了整个整天的局面。

  听起来有些可笑的第三次弭兵会,竟似真的可能成功。

  晋楚两国争霸,是此时天下的两极力量,两国只要互相制约达成恐怖平衡,其余国家也都会纷纷加入。

  因为秦人被打的丢了西河只能退守,连函谷关崤关似乎这辈子都不可能见到;齐国田氏政权,姜齐势弱,又刚刚经历了大败;越人没机会染指中原;赵国对于三晋合力攻打中原自己连汤都喝不到的行径早已不满……

  种种错乱的局势,楚人被逼着成盟,那么魏人也就不得不盟。

  如今看来,墨家只是在造势,还没有正式派人朝见君主,这件事尚可再商议。

  既要商议,那就还要考虑不在安邑的其余重臣的意见,以示对他们的尊重,也属于是兼听则明,更是为了让他们感受到自己的重视。

  于是魏斯便道:“如此,便将这些整理出来,传于吴起、北门可、西门豹、乐羊子等人,询问他们有何看法?”

  ……

  在西河的吴起,早于魏侯传信的人,就先知晓了商丘发生的事。

  等到魏侯的信使抵达后,又传魏侯之令,赐给了吴起诸多赏赐珠玉,这才问及对于这件事的看法。

  吴起心中感激魏斯的重用,自己一介士人,名声不好,能被如此重用,他自觉也只能尽其全力报其知遇之恩。

  只是,前一阵子关于是否出兵一事,他与公子击之间起了冲突,心中大为不安。

  留在安邑的仆从门客,又将安邑的一些谣言传过来,更让吴起焦躁。

  在商丘事之前,安邑不知为何出了一些传闻。

  这些谣言吴起觉得,很可能是秦公子连,以及那些善于言辞的叛墨传播的。

  因为吴起这两年也读了不少墨家的文章,觉得这些谣言的理论很符合墨家的那些矛盾之说。

  谣言只说:吴起是士,没有封地,只是西河守。所以,他是贤才,去任何一国都可为相,因为没有家族没有封地的拖累。

  如今李悝已老,若是将来不用吴起为相,吴起必亡。齐秦楚赵四国皆可成名为相。

  又说他知兵善用、凡有赏赐必分给士卒,与之共甘共苦,其心必大。以致西河百姓只知有西河守,而不知有魏侯。

  再说吴起此人杀妻求将,野心极大,若不为相,必不能在魏久留。其人出将入相,天下之大何处皆可去云云……

  魏斯倒是连这些谣言都没提及,显然对于吴起极为信任,可是吴起却知道魏斯已经七十了,还能在位多久?

  他和田子方一样,善于知人,哪里不知道公子击的性子?

  只是前一阵出兵之时,他实在是为了报答魏斯的知遇之恩,不得不秉持自己的想法,一切都是为了魏的崛起。

  他根本就不同意出兵救宋,也根本不希望魏斯在意这毫无意义的霸权。

  因为在吴起看来,时代变了,不再是那个霸权为上的春秋了,而是列国纷争的真正乱世。

  救宋又能如何?得了宋的朝聘又能如何?

  郑韩死敌,如果宋人朝楚,楚人在宋、大梁、郑一线占据优势,压力最大的不是魏,而是韩。

  韩人首当其冲,既要应对郑,又要应对楚,到时候除了贴靠魏国,哪里还有活路?

  魏楚接壤之地,无非西河。

  可是有熊耳山、华山、夸父山桃林之险,楚人根本没有机会在那里组织进攻。

  再者吴起也有自信,楚人敢来,他便能让楚人知晓武卒之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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