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83节

  等到后来铁器、牛耕、天下图、登天之灯之类的东西展示出来后,楚王更加渴望墨家所掌握的这些技巧。

  再到昨夜火药爆炸的声音传入他耳中后,当沛县义师挺着戈矛冲到他五步之内后,他更是对墨家众人的才能充满了向往。

  之前,他没有机会和墨家人密谈任何事。

  因为墨家这些人,就像是一枚极为诱惑的果子:引得人心动,却又知道里面有毒。

  尤其是月前在帐内挑唆了贵族和王权的矛盾之后,这枚果子更是难以下咽。

  听起来一切都有道理,楚王也明白自己和贵族之间的矛盾,也希望能够加强王权。

  这便是诱惑。

  可是,若是当着贵族的面约见墨者,在密室相谈,那又相当于告诉贵族我就是要对付你们了,咱们之间的矛盾已经公开了……

  这便是毒。

  现如今,楚王被俘,他知道事情已经不能挽回,那就正好借助这个机会,完成一件之前想做却没有机会做成的事。

  而且,此时此刻,他不怕墨家人刺杀他:如果想杀,此时就能动手,又何必刺杀?

  加上这时候秘密会面,贵族们又不能知晓,能够将他们的猜疑降到最低。

  未必要从适那里得到有用的消息,楚王只是觉得哪怕可以得到一些关于天下大势的分析,也不枉此谈。

  若是能够说动墨家入楚,想办法帮着他加强集权、清理封君,那是最好不过的。

  月前帐内,墨家在挑拨的时候,就给出了楚国变法的几种套路,让贵族极为恐慌,却也让楚王深以为然。

  当初适在楚王帐内让人转述的那些话,本来就是十几年后吴起变法的内容,最是契合楚国的局面,并且是被证明行之有效的,因而当时一说出来便让楚王心动不已。

  若非当时很明显就是在挑唆贵族封君与王权的矛盾,楚王只怕当时就想留下适来一场密谈,询问天下事。

  今日终于有了机会,哪里还能错过?

  楚王心想,墨家就像是一条鱼。

  有鱼肉,鱼腹,当然还有鱼刺。

  自己雄才大略,缘何不能吃掉鱼肉,而把鱼刺吐出来?

第二四九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七)

  被楚王熊当看成是一条可以吐出刺来的鱼,在原本的历史线中,被吃掉了军工组织生产和什伍编织严密管理,吐出来了“利天下”、“非攻”、“兼爱”的这些“无用的刺”。

  因为那时候墨子已逝,墨家组织在阳城因吴起的临死之计全灭,导致了墨家三分。

  没有巨子,或者说那时候有三个巨子,各自指责其余两方是修正别墨。

  但如今,墨翟尚在,墨家的组织形式已然悄悄改组,熊当想要吐出刺的想法,从产生的瞬间就意味着不可能成功。

  因为楚王邀请墨家派人与之密谈这件事,都必须要得到墨家高层共议许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都需要提前讲清楚底线。

  而作为这一次楚王点名要去的适,对于最多还有一年寿命的楚王熊当也没有让墨家接近的想法。

  众人济济一堂,墨子并不知道楚王即将死于一场政治谋杀,对于楚王的邀请,墨子是支持的。

  他当年经常游说各国,甚至以自己的面子可以直接推荐弟子出仕为官,楚齐等大国哪个没有去过?

  只不过当年各大国的国君很难接受墨子那一套人人平等、尚贤任用、兼爱非攻的理论罢了。

  墨子的心意坚定,虽然认同适的一些做法,但是于“楚王好细腰”、“越王尚勇士”之类的说法依旧还是抱有一丝幻想的。

  再者当初墨家和楚王盟誓,约定弭兵,今年促成晋楚恐怖平衡,墨子希望借这个机会和楚王商量许多细节。

  楚人这次围困商丘失败,于战略上并不成功。经此一战,夹在晋楚之间的各国都明白楚人并非那样强大,至少有墨家帮助守城的话,楚人是不可能急切间破城的。

  但同样,这一次楚人也并没有太失败,甚至不需要战略收缩:经此一战,三晋的日子也不好过,那些夹在晋楚之间的小国认为可以借用墨者的力量来守城,谁也不愿意当附庸国地位。

  墨子认为这一次弭兵会,借助墨家这一次名动天下、火药步入守城术的机会,完全是可以促成的。

  促成之后,墨子认为只要“节用”、“天志”、“尚贤”这几件事做得好,二十年生聚发展,肯定会让各国国君发现不打仗也能积累更多的财富。

  所以墨子是期待楚国能够进行一些改革,促进民生,利于天下的。

  但因为适的出现,因为沛县这块地方的独立发展,也因为墨家内部的改组,导致墨家这一次不可能依靠一个国家,而是会选择继续保持自己的独立性。

  道理讲的太多,墨家内部很多人认同适的看法,认为独立性才能保证墨家的学说能够被采纳,能够约束天下。

  墨子也是倾向于此,因为当年公尚过说越王后,越王愿意以五百里封地封墨子为大夫,但是墨子发现越王好战且不可能用他的主张,因此拒绝。

  如今墨子依旧没有封地,哪怕沛县拥有半独立的地位,那也不过是沛县万民恰好选择了墨家执政而已,并非是宋公将沛县分封给了墨家。

  于是他先与众人说道:“当年越王被公输班钩拒战舰所扰,淮泗一战屡屡败于楚人,于是想要请我入越。”

  “若说起来,这木工守城机械之术,也是我墨家的手段,他是能够用的,但我依然拒绝了。”

  “这一次,也是一样。楚王希望能够用到我墨家的技术机械,但是又绝对不肯用我们的非攻兼爱之说。”

  “适曾说,买椟还珠。只怕正是这个意思,将我们的珠玉扔出,却只用秀美之匣,这是我们所不能接受的。”

  买椟还珠本就是韩非子用来毒舌墨家的成语,适提前拿来用,极为合拍,早已成为墨家内部常用的词汇。

  以“兼爱”、“非攻”、“平等”、“尚贤”为宝珠,而以技术、机械、稼穑等为椟。

  这是墨家内部已经定下的基础,所以问题的关键就在于:再美的木匣,也是为了卖珠子,而珠子若是被舍弃,那么木匣也就是无意义的。

  适闻言,起身道:“先生的话,我是赞同的。只是今日楚王邀我,我还是会尽力宣扬墨家的道义。”

  墨子点头道:“是的。是否宣讲,是我们的事。用不用,那是楚王的选择。你对这一次楚王能用我们墨家的道义一事,觉得有几分可能?”

  适摇头道:“半分都无。楚王若想变革,总需要一些贤士。墨家多贤,然而我们一战杀死楚之大司马、执痈爵两重臣,牵扯到项、景、屈等氏族,楚王不敢用我们。”

  “他若用我们,贵族们必然会反对。他如今商丘城都没有攻下,回去之后如何能够集权于一人?依我看,楚人萧墙之乱也不远矣。”

  墨子大笑,知道月前适曾在楚王帐内,给王权和贵族之间埋下了一颗极为尖锐的楔子,这木楔子随着商丘围城战楚人失败,随着楚司马执痈两大臣战死,随着楚人退兵,必然会更加尖锐。

  对外扩张,是抚平内部矛盾的最佳手段,但如果失败,那这些看似抚平实则只是隐藏的矛盾会爆发的更加激烈。

  本来这场围城战中,墨家的宣传工具对贵族们各种诋毁,楚人贵族若是能够接受墨家那简直是做梦。如今又有两条人命在手,更有了不准用墨家人的借口。

  墨子也清楚适的判断源于何处。

  一个昏庸之君,只能守成的话,或许还能支撑。

  但楚王即位短短数年,便大举北上准备重夺霸权,攻略中原,如此雄心不可能安分地让贵族继续做大,若是不死改革几乎是必然的。

  改革,楚王死。

  不改革,楚国死。

  这是适已经分析清楚的,因为商丘围城战失败了,楚王的威望降到了最低,又被适提前埋了那么大一根刺,贵族们不可能满意。

  适当初埋刺的一番话,都是吴起变法的内容,吴起的下场是什么适很清楚,也因为这下场适明白这必然触动了贵族的最后底线:贵族们不傻,知道吴起趴在楚王尸体上自己射箭的后果,但事已至此已经不得不做——不做,那就是慢慢等死,下一任楚王会因为改革的惯性越来越集权,贵族的日子也会越来越难过,还不如拼死一搏:若是贵族们连知道射中君王尸体的后果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也就白当贵族了。

  楚王的雄心,必然为他招致死亡和祸患,正如宋公子田的雄心为他招来了围城战和政变一样:雄心需要以实力为基础。

  适希望楚王改革,或者说动动改革的念头,因为他盼着熊当死。

  熊当不死,宋依旧不得安生,楚国贵族不可能在十年之内大量战死,魏国也不可能强盛一时引动中原大战。

  所以他要去和楚王谈谈一些楚王听到必然心动、但是要是去做就必然死亡的事。

  于是适起身又对墨子道:“先生,道理我自会讲,不该说的我也自不会说。只有一样,这一次楚王必然会希望我们一力促成晋楚弭兵。”

  “但是晋楚弭兵,又绝对不是晋楚之间的事。我们可以利用这一次守城名动天下君侯震惊的机会,将这一次弭兵会弄得更为正式。”

  “晋楚争霸,小国朝贡,这也是不利天下。若是能够说动宋、郑、卫各国,严守中立,借助晋楚矛盾保持平衡:由我们墨家助守,楚人背约则求晋、晋人背约则求楚……若是这件事能够促成,很多事也就好说的多。”

  “最起码,换来二十年停战,将稼穑、牛耕、良种、纺织、铁器等传播到中原各国,让各国百姓能够过得更好,这是符合我们利天下之心的。”

  墨子问道:“你的意思是,如果能够弭兵会盟,一些技术可以传授楚人?只是有些东西,终究不一样,就如火药一般,即可以守城,但难道不是一样可以攻城吗?”

  适笑道:“我们可以卖给小国嘛。让他们方便守城。我们换取黄金,再买耕牛马匹,继续发展。打造铁器,又能让各国更有余粮余钱去买。”

  墨子看了一眼适,笑道:“你并不愚笨,难道你会想不到,卖给小国,晋楚一样可以得到吗?既是这样,又和直接卖给晋楚有何区别?”

  适大笑道:“先生聪慧,所以我的意思就是这东西完全可以卖。”

  适双手环握了一个圆环道:“若是公造铸弄的那东西做成了,攻城或许会有其余手段。但是,先生不要忘了,若是想要直接以火药炸城,首先需要挖掘地道靠近城墙。”

  “您是亲眼看过的,若是不挖掘地道埋藏火药,那么对方在城墙下,根本炸不开的。”

  “所以,有了火药,他们攻城的手段也是需要挖掘‘地穴’。只要会守地穴,那就可以守住火药炸城墙的手段。”

  “而且这东西只是投掷的话,始终是更有利于守城一方的。晋楚就算拥有,双方都会担忧对方守城尖利而攻城极难,所以更容易保持平衡。”

  “再者这东西如何制造,天下所知之人,都不会叛墨。我说是用泥土做的,他们又有谁能分辨出来?配比之法,不能够差错太多,这绝不是短时间就能够领悟的。”

第二五零章 荆宋弭兵君心撼(八)

  墨子倒是也明白其中的关键,想了想说道:“如此这般,若是楚人参加了弭兵会盟,他们得到了火药,也就逼着晋人参加,是这样的吧?”

  “晋人不参加,他们就会恐慌。所以他们不得不参加,一旦参加,那些小国才有胆量参加这次弭兵会。”

  “你所谓的二十年停战,或许是可以达到的?”

  适点点头,心中却对这二十年停战一事表示极大的怀疑:楚王一死,楚国内乱,晋人就算会盟弭兵,也绝对不会放过这个百年遇难的机会:那可是郑人反水,陈蔡复国,许多楚之大县支持王子定反对王子疑的大分裂。

  关键是魏文侯即死,公子击又没有魏斯的雄才大略,根本不可能安耐得住。

  他要利用这个机会,大发战争财,为墨家积累足够的资金,吸引更多的人才:没有什么比一个专门卖武器的中立国最为赚钱的了。

  而宋国位置就算不好,二十年内也没有太大危险,三晋前十年要忙着对付楚人,十年后三晋要是不反目成仇那就鬼了!

  粮食、棉布、火药、铁器、铁甲片、璆琳、黄铜、军装、甚至于原始的火门枪……这十年可以让墨家积累让猗顿陶朱乃至后世吕不韦都不能匹敌的财富,也可以培养出一群可怕的手工业市民阶层。

  这年月,巴寡妇清都能与秦王分庭抗礼,吕不韦可以操控一国政治,更遑论一群有组织,有思想,有武装……而且更有钱的人。

  只不过这种暗黑的想法,适不敢在墨家众人面前明说,只能说他是想要促使晋楚二十年和平,从而利天下之民。

  听起来,似乎也说得通:把火药卖给楚人,那么晋人为了保持优势也不得不参加弭兵。

  适知道不可能,但逻辑上讲得通,众墨者也都赞同表示同意。至于楚王被政治谋杀这种事,这是小概率事件,不能影响适的“说知推断”的正确性。

  适心想,做什么都不如做军火和奢侈品生意赚钱,墨家不可能再去靠制作低利润的战车墨车之类的东西赚取资金了。

  而火药可以让贵族的作用日趋下降:即便没有火枪火炮,战马冲击之前听到爆炸只怕也会散乱。

  奢侈品可以让贵族加剧搜刮百姓:他们搜刮的同时,自己的地位又随着火药的出现日趋下降,那这就是明摆着让他们自己作绞索然后自己跳进去,可或许会有几个清醒者,但却绝不会让整个阶层都清醒。

  适的可怖心思之外,披着的是利天下之说,墨子考虑许久,终究没有想这么多,也就表示同意。

  “既如此,那么有些东西是可以说给楚王听的。甚至如果他真的有变革之心,我们倒是可以帮助他培养一些士。”

  “没有士,怎么对抗大夫上卿呢?而我们帮着他们培养士,用的还是我们的道义,我们的贱字,这倒是也为将来天下同义做准备。”

  墨子既已表态,众人原本也都是支持适的,便纷纷议定下来这一次交谈的底线。

  适在出发前,两名剑士在身后相随。

  一名作为翻译,一名则是当初约适之十三剑之一,他们全程记录适与楚王之间的交谈:这是适自己要求的,也是墨家的规矩,适可不想将来因为这件事说不清楚。

  这种明白的规矩之下,彼此之间也无什么乡愿之情,谁也不会做好人,但也不会因为规矩的监视而产生什么罅隙。

  三人一路上有说有笑,到了楚人营地后,一名墨者传达了巨子的命令,公造冶也要跟随这一次谈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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