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造冶不知道这个之后是多久之后,因而担心这些人反悔。
适却不担心这些人反悔,遏制王权的同时又逼着王权利用平民对抗贵族,对于十年之内并无外部战争的宋国来说,只能算是看似和平。
今日的这场盟约,根本不是结束,而是一场维系十年的停战。
十年之后各方都懂得争取自己利益的时候,这纸盟约也就毫无意义,到时候才是真正的“政变”。
如以前,只有贵族和甲士参与的政变,实在是换汤不换药。
当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在场的这些人需要举行两次盟誓。
一次是墨者作为调停人的十年之约。
另一次则是民众的利益需求与政治变革。
如第二次弭兵会一般,参与盟誓的不只是国君,还有各国的封地大夫,那些有力量有封地的人才能维系盟约的稳定。
宋国是否会被灭国,或者是否能在正常的战国时代生存下去,那不是适考虑的问题。
宋国太小,不能撼天下。
但宋国处在天下之中,北有晋南有楚,东有齐鲁西有郑韩,却可以方便将一些事传播天下。
待墨子与随侍弟子到来之后,贵族们与国君先行盟誓墨者调停的三条,十年之内不得再起戈兵,互相之间不得戕害。
这种事宋国的贵族们玩的纯熟,多次政变、三姓共政、司城约公室等等事,基本都和这件事差不多。
唯一区别就在于,之前只是盟誓,靠鬼神天帝来监察。
这一次,却多出了一个属于调停人的墨者作为监督,并且墨家保证不论谁违背的这三条盟约,都会帮着没违背的反击。
墨者是可以守城的,此时也是可以煽动民众的,至于墨者野战之力到底有多强,暂时还未有人知晓。
一旦知晓,这盟约也就会更加稳固。
这三条盟约算是妥协,也算是对此时贵族分封制的无奈,也是三方贵族公族唯一能接受的条件。
更重要的,司城皇和六卿的势力都没有缩减,宋公的力量也没有加强,这种诡异的稳固平衡在墨者展示了野战能力之后可以维系下去。
如果是为了强盛宋国,适一定会想办法帮助宋公压制贵族,只是他没这个兴趣,也对宋公毫无义务,更谈不上丝毫的个人感情。
如今只是为了一个平衡,一个君主、贵族、平民的平衡,这种平衡一旦产生,宋国的一部分落魄士阶层因为有了另一种上升通路,也就不会只能依附贵族和君主了。
而至于另外和民众的盟誓,则属于合乎情理,但又出乎意外。
国都的民众是有参政的权力的,至少曾经是有的。
当年吴国称霸,召集各国诸侯会盟,卫侯观望情势,直到吴国称霸已经不可逆转之后才前往会盟。
那个曾接受了贿赂进献谗言放走勾践、逼迫伍子胥的太宰嚭,曾质问卫侯为什么来迟,甚至准备扣押卫侯。
但卫侯的理由是:“谋于其众,其众或欲或否,是以缓来”。也就是说,他对于来不来这件事,是征求了国都民众的意见的,这是被贵族许可的一种行为,同时也意味着卫国国都的民众替卫侯承担了责任:扣押也是没有用的,只会激怒卫国国人的反抗之心。
这种理由说服了太宰嚭,放弃了扣押卫侯的想法。
只是,在今日商丘成盟之前,国都民众就算可以参政,其参政的内容也是有限制的。
基本上只有三点可以参与。
战和结盟,迁徙国都,君位让于其余公族。
除此三点之外,似乎并没有参政的先例,尤其是制法和约税这种事。
但是,因为有之前的三点,所以参政这件事本身是合乎情理的,只是议政的内容不合乎以往的约定俗成。
终究,算不得在形式上开先河,只是在内容上开了先河,也就没有太多不能接受的反对之声。
被推出的民众代表们,带着几分激动与不安,在熟悉盟誓流程的墨者的帮助下,在下首与国君和贵族完成了盟誓,成盟与天帝。
这场盟誓,适等人也没有资格参与,站在后面。
公造冶小声问道:“这就算是结束了?”
适笑着摇头,小声道:“这只是刚刚开始。如何征税?如何行赋?如何制法?这算是结束了。”
“可,征多少税?行多少赋?制何等法?这才是真正的利益所在。”
“哪里是结束呢?只是个开始而已。一旦围城结束,麻烦事还在后面。”
公造冶点点头,小声问道:“那民众自然是不愿意多征税的,君主肯定是想要多征税的。贵族的封地是否征税?种种这些,岂不是怎么商量都没结果?”
适笑道:“最好有结果,若是一直没结果,那无非就是看谁的力气大嘛。国君有力气吗?我看未必。”
公造冶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之前咱们商量的时候,就说应该把怎么征税这些都议定好,免得围城一结束,王公贵族们就不认。”
适悄悄指着那些人道:“就算提前议定好,围城一旦结束,他们该不认还是不认。难道提前议定好,盟誓了,鬼神天帝监察了,那就一定不会违背了吗?”
“再说,千头万绪,哪里会那么容易就商定出来?民众应该慢慢明白自己想要什么,这样自己争取得来的,才知道多么可贵,也就会花费力气去守护。”
公造冶想了想,问道:“比如在河边的人,不会珍惜水。在山林中的人,不会珍惜木材。但在旱地掘井百尺而出水的人,总会珍惜水;在没有柴草的城中的人,总会珍惜木柴。是一样的道理吗?”
适点点头又摇摇头,只说差不多,公造冶也不再多问。
再看空地上,民众们已经在和君主贵族盟誓,只要君主不违背这些条件,他们会坚定地支持此时的宋公。
反过来,也就是说,假如宋公不遵守这些盟誓,那么无非就是再来一场今日这样的政变,换一个能够遵守的国君就是。
纵然按照约定俗成的习惯,民众没有染指君位的资格,墨者的选天子之说还未盛行天下。但是,从公室中挑选一个合适的继位为君,这还是可以的。
各国纵然想要干涉,也缺乏借口,又要忌惮这是“众谋”之事,大抵不会出兵。
宋国也不是没换过君主,只要是公室之内的,基本上各大国都是承认。
原本贵族六卿如果染指,可能会被各国攻击,维护周礼。但现在第一大国三晋内部就先来了一场三家分侯的把戏,实际上周礼已坏,宋国的贵族们也是有机会爬上君位的。
墨者所谓的选天子,于此时听起来不会有太多人反对,是因为本身此时贵族垄断着文化和知识,所以贤人一定是贵族,而能被选为天子的看似是在说天下人都有机会,实际上也就是贵族和公族内部,所以也没有掀起太大的波澜。
待这些人盟誓已毕,看似很简单也没有流多少血的变革完成了,实际上这只是一个开端。
适明白,更多的血和更大的混乱,那才是这场看似没流血变革的后续,这才刚刚开始,并非终结。
第二三二章 戈矛穿击五步盟(二)
盟誓之后的宋公,明白此时自己已经无路可选,这时候一切问题尚未稳固,若是直接与楚人成盟,只怕自己连现在的地位都没有。
他虽年轻,曾有雄心,既被楚人抽醒,也算是明白国力微弱贵族掣肘之下什么都做不成。
盟誓已毕,宋公登高大声道:“既盟已成,如墨者所言,楚人围城,一旦破城必要粮草军赋,征召劳役,这是你们所不能答允的。”
“但城内粮仓被烧,城内不能支撑太久,相对于饿死,你们也愿意承担那些楚人的军赋粮草和劳役。”
“既这样,我便请与众人,以三个月为期。若三个月还未出现转机,那么便与楚盟,就算是楚人让我驾车为参乘,既为了民众我也不是不能接受的。”
这话让在场的民众多少是有几分感动的,民众纷纷喊道:“既然此次三月与楚人成盟,是为了我们的利。到时候若是楚人真的侮辱君上,我们必不答允。”
也有一些参与的落魄士高喊道:“九世之仇尤可报,若是楚人真的如此,我们必与楚人相拼至死!”
众人叫喊之后,宋公又道:“那么如今就只能继续守城。”
他看着大尹等人,压抑着心中的恨意和怒气道:“大尹等,是为了宋之社稷与百姓之利,所以才做出这样的事。如今百姓之利,我已答允,宋之社稷,三月之内尚有转机,难道大尹等还会反对守城吗?”
大尹知道今日事,墨者给出的三条盟约就是他们所能争取到的最好条件了。
心中对墨者虽然厌恨,对于继续守城也无兴趣,但于此时,于数千滔怒的民众面前,也只好说道:“我们不会再反对守城三月。”
可能是考虑到日后的事,大尹又补充道:“今日事,我们本来也不是反对守城,而是担忧三月粮尽,导致城内饥荒,又恐楚人报复以至灭绝祭祀社稷。”
他这些话,是说给在场的民众听的。
可站在对面的皇父臧冷笑一声道:“大尹此言不对。我可是听说大尹是要诛无道之君的。”
皇父臧话音刚落,墨翟大声道:“无道与有道,这是看是否合乎天志规矩。”
“没有人生而有道,也没有人生而无道。如今规矩已经立下,那么依照规矩来判断,就可以知道有道无道。这正如匠人的规与矩,是方是圆,不是靠说的,而是测量出来的。”
“君上若能遵守规矩,那又怎么可以说是无道呢?”
压住了皇父臧的话,大尹等人也纷纷附和。
宋公知道自己在这些贵族面前并无太高地位,只好道:“此事不需再提。如今既然还在守城,还要守城,那么还请墨翟先生主持守城事。”
他不喜欢墨者,但更信不过在场的贵族,如今看上去唯一能够秉持公道中立的还是他不怎么喜欢的墨家。
对弱势的君主而言,一个能够秉持公道的组织对他是有利的。
墨子却道:“此事我自有打算,只是之前的三条盟誓中,还有安葬今日城内死伤,赔偿城内损失的事,这是需要现在就定下来的。”
“既是这样,还请君上,六卿,司城等,在宫内商议,另有民众墨者相陪,商议出结果。”
“再者,虽然如今盟誓已成,但是城内或有不知晓的死士,或有不能明白的勇者,怕出现专诸刺僚、豫让刺赵襄子之事,也请诸君在宫室之内。”
“十年之约已定,各家罢兵,其甲士私属,都应该用在守城上,以防楚人破城。”
“墨家做事,最是公允,所以请允许我来支配这些甲士,也防止甲士之间互相厮杀,坏了规矩。”
他说完,宋公是第一个答应的。
这明显就属于是一种软禁,或者说是将这些人聚集在一起,防止再各自勾连另起叛乱事。
墨者给出了充足的理由,一个是要商定赔偿事,另一个就是为了防止众人被刺,那么在宫室之内安全一些。
守卫的,自然不能使宋公的甲士,也不可能是司城皇或是大尹一系的甲士,只能选择中立一方来看护。
众人无可奈何,也只好答允。
若是将甲士交于其余人,他们或许还有担心,但交给墨翟,总归是信誉尚且保证。
司城皇倒是无所谓,他的甲士已经交出,那些城内隐藏的力量暂时也用不少,于城墙之上还有凶险,不若一同在宫室之内。
反正,各国还没有出现过国人出其君而自己上位的情况。大夫、六卿,基本都在这里了,除了他们也没有人有资格获得君位。
除了墨者的信誉之外,他们也相信墨者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让天下的君主群起而攻之。
今日事,局面也只能如此。
众人纵有心思,那也要等到日后。
于是,宫室内外之前还在争斗的甲士,各自整理,盟誓在守城期间听从墨者的号令,并不违背。
众贵族无可奈何,进入到宫室之内。
很快,四十多名持剑墨者带领着那些组织起来的民众,完成了宫室萧墙的换防守备。
剩余的甲士则被集中起来,令去了别处。
这一切忙碌结束后,已经快要到傍晚,宣义部忙着在城内宣读今日之事,让城内人心尽快安顿。
千头万绪,一众墨者高层会了一面,墨子说道:“今日事,只是百里之行的第一步。”
“日后那询政院如何议政,如何制法,这都先不提,只第二步还未做成。”
“楚人在外,若是我们不能穿阵逼迫楚人成盟,那么要么投降,要么等到晋人来与楚人交战。”
“不论是投降,亦或是晋人到来,这都对利天下大为不利。”
墨子环顾弟子,知道都是可信之人,便道:“我想,就在今日!”
“其一,楚人以为城内有乱,他们今日必不提防。”
“其二,楚人今日攻城疲惫,士卒不能休息,今夜攻击,正是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