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看来,自己与守城的庶民之间友好相处,也算是折节而交。
正如当初大尹曾资助过他一次一样,若是旁人,他最多觉得可以接受,但大尹的身份居然能够主动结交于他,那就又不一样。
正如很多刺客一样,或许朋友们对他也很好,他们心中也有自己的骄傲,但却始终跳不出身份血统的潜意识束缚:同样的交往,如果是王公贵族,他们会觉得很难得,毕竟对方身份高贵。
于是他想,这些守城的庶民,应该不会是他去传信的障碍,只说了几句便下了城淹没在夜色之中。
城上没有人知道他趁夜去了哪里,但他回来的时候,几名身穿黑衣、手臂间带着墨者夜晚巡城标记的剑手正在那里等待。
剑手的身后,是一个平日木讷的庶民,指着那名士道:“便是他,夜里下城,并未有印信。”
持剑墨者拿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了几个字说道:“巨子有令,赏罚分明,能够检举不守命令而私自下城者,赏铜。待围城一解,自会送到你手中,便是你战死亦有子女父母亲人。”
那庶民称谢,闪身离开。
那名士知道自己不是这些冷面如霜的墨者剑士的对手,却忍不住有种被背叛的感觉,冲着那名庶民喊道:“我是士,你不过庶农,我却和你和颜悦色地说话,难道你竟不感激吗?我不畏死,如今方知庶民愚昧!”
那守城庶农奇道:“墨者说,人皆天之臣,缘何你是士与我说话,我便要感激?你私自下城,城破之后难道我们不会遭殃吗?检举你,不但城不破我们不遭殃,还有铜做赏赐,我不知道为什么不去做。”
那士大笑数声,墨者剑士冷脸问道:“你要反抗吗?”
那士猛然抽剑,三名墨者剑士立刻将其围住,喝问道:“你去见了谁?难道还不说吗?说了按照律令是可以免除死罪的。”
说罢三人就要冲上,那士却横剑与脖颈间,大笑道:“事已毕,我何惜死?我什么都不会说的!”
墨者喝道:“你便不想城破之时,城内多少人将受灾祸?”
那人仰天长啸,横剑道:“昔日豫让刺赵襄子,曾言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我为知己而死,天下旁人于我何干?”
又道:“我非那样重财轻义的愚民,你们墨者有墨者的义,我也有自己的义!”
说罢,也不废话,横剑一挥,鲜血喷出,倒地而亡。
……
城墙上,观察到城外篝火有异的人不止一个,守城的墨者也将这消息传递回去,墨翟与一些弟子亲自登上城墙观望,看着那些刻意为之的篝火,不知喜怒。
“城内有间,也有人私通楚人,这是不言自明的。只是……不知道楚人要做什么?”
适指着远处的篝火回道:“先生,弟子以为,楚人随便做什么,我们又何必去想他们要做什么呢?”
“如果是别人守城,自然要考虑攻城一方,才能应对。但守城的,却是先生您啊,您是可以做到‘善守者另攻者无可攻’的人啊。所以我们并不被动,只要我们按着自己的办法来就好。”
墨子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适,忽然问道:“你之前很早就说雪中送炭、锦上添花之别。若你为天帝,你会为了送炭而降冷雪吗?”
适身上微冷,揣摩着这句话,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不是天帝,但却期盼着先生所说的那种情况的发生:他盼着城内大乱、盼着宋公夹在贵族之间无可依靠、盼着商丘被围贵族们的封地力量不能使用的时候墨者成为三足之一。
所以,即便他知道什么,也不愿意去提前阻止,更何况他根本不知道。
于是他反问道:“先生,您若为天帝,只怕会很矛盾。”
墨翟笑问:“缘何?”
“天寒有雪,烧炭者喜悦,无衣者苦寒;天热炎炎,无衣者凉爽、烧炭者心忧。”
他避而不答墨翟真正想问的问题,却瞒不过墨翟。
墨子笑了笑,摇摇头,也未再说这个话题,只叹道:“王公贵族之间战乱纷纷,这天下何时定?你说定于一,那谁能一之?”
墨子所说的一,不仅仅是统一,而是墨家话语内的一。
上下同义、同文同轨、统一的世界观价值观、统一的道德评价、统一的丧葬方式……
适也叹了口气,半晌才道:“先生怕是有生之年不能看到。第三次弭兵会盟,不可能成盟。”
墨翟遥望着远处的篝火道:“我怎么能够不知道呢?只是明明知道,却依旧期待啊。”
适咬牙道:“先生,弟子请您不要期待。昔日共工与祝融大战,您可想象。若如今只有一抔水、一举篝火,灭了也就灭了。可墨者却偏偏让火水分离,直至那火燃遍成为祝融、直至那水交汇成为共工,到时候谁又去做补不周山之石?”
墨翟盯着适,看了许久,长叹道:“杀一人可利天下,我毫不犹豫。可杀万人可利天下,我会犹豫。你呢?适,杀十万人以利天下千万之众,你会犹豫吗?”
适急忙道:“弟子没有那样的本事。”
墨子大笑道:“你不会自己去杀,但却可以看着别人杀,但只要你觉得有利,你可能都不会去阻止。我说,这是幸事,好在你所认为的利,是利天下。至少现在看来,你所谓的利天下是对的。我只是忽然想起,若你当初想得到的利,不是利天下而是权天下,你会怎么做?”
适坦然道:“自然还是成为墨者。因为我不是贵族出身,所以我就算想权天下,也只能跻身墨者。胜绰可以因为你一句话成为田项子牛的家臣,有师兄可以因为您的一句话成为郑的上卿,我想这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先生,您死后,只怕并不知道我会变成什么样,也不知道其余的弟子会变成什么样。我想以您的睿智,这个问题您早就想过。”
墨子微笑,淡然道:“是的,我想过。但我不怕了。”
适也笑道:“是的。你其实并不笃信鬼神,所以曾经才会这样想。而您希望的鬼神,只是为了监督天下。我想,当墨者出现七悟害、出现选巨子的种种规矩、明确了天志、明确了建成乐土之后,您便不怕了。”
墨子笑而不答,既不说自己信,也不说自己不信,但不答便是回答。
说话间,有墨者自城下登城,将那边城墙上的事复述了一遍,公造冶慨叹一声,摇头道:“先生,这样的人可以算是义士吗?”
墨子称赞道:“算是的。算是的。只是终究是小义,而非大义啊。这人是很好的,他若是信了墨者的义,自然也会为利天下死不旋踵。”
适也道:“这便如男女之爱,旁人看来若一女子陷于其中而不可脱,或会期待这不可脱之人是自己。可旁人期待的,到底是这女子,还是这份不可脱之情呢?”
“若因为不可脱之情而恋于女子,女子答应,那便没有那份不可脱之情。终究,还是要弄清楚要什么吧?”
他在小心地提醒着巨子和身边的人,不要寄希望于墨者极端纯净,不要那么严苛地控制加入墨者的人数,而是适当地放低一些要求。
墨者到底是要做一个极为纯净的、自我枯极的组织?还是放宽要求,趁着围城战结束后的威望无两,收一些不那么纯净不那么自苦的人加入?
众人闻弦而知雅意,也因为如今墨者的人数太少,再这么要求纯洁性,恐怕真的就难以做到利天下之愿。
第一九九章 阵整亦恐虚实扰(一)
墨子心知,适刚才谈及鬼神监督和制度规矩的问题,也是在说这个事,沉默思索,考虑适的这些隐约的话,终究没有说关于此事的只言片语。
又看着外面篝火,许久言道:“此事先不提,如今楚人必与城内有应,我看明日便可派那些人出城一战。”
“若楚人有什么计划,正好可以打乱他们,也好为我们争取时间。”
“再者也为日后事做好充足准备,知晓楚人的调动、反应种种。”
“城内……一切照旧。墨者戒备小心,反正明日墨者不出战,一旦城内有变,则可弹压。”
适道:“楚人必不知道我们准备先派城内人出城试探,倒是不必多虑。若是城内有事,也必然是我们墨者均无力阻止的时候。”
“先生,商丘虽看似有萧墙之祸,但却未必是坏事。无论如何,我还是要提一句,咱们不是为了守商丘而守商丘,而是为了将来能更好地利天下。”
“希望先生与诸君能够时刻牢记这一点,这非是寻常事。”
墨子叹了口气,终于点点头道:“我知道。这事终究还要再商量。”
适道:“这事就算商量,也必须提前制定出章程,一旦有事,便可实行。先生,我只是想说,若我制出什么章程,非是我乐于如此,而是料敌于先。”
墨子笑道:“这我可以分辨。明日之事,你需在城头观看,观看楚人动静、营地、时间……且先去睡。”
适行礼拜别,也不停留,下了城墙离开。
待适离开后,公造冶问道:“先生,适的许多话,与您并不一样,但我觉得……他还是一个很不错的墨者。您……您是这样想的吗?”
墨子看着身边的那几人,缓缓说道:“我墨家重鬼神,所为的就是希望人人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以至天帝可以监察天下。”
“那倘若真有鬼神,一个人本心极坏,却因为担忧鬼神的降祸而不得不利天下、兼爱众人……那么他便是可以利天下的,否则我们为什么又要有鬼神之说呢?”
公造冶略微有些紧张,问道:“先生的意思……是说适的心思……未必是初心?”
墨子大笑道:“传闻比干之心有七窍,那需要挖出来才能看到。可挖出心人是要死的啊。本心……很重要吗?若墨者只求本心利天下之人,那又何必要有鬼神之说?”
“适提及的那些规矩、天志,教化的民智,本身就是一种鬼神啊。他和我……其实没什么区别,只是祭祀的鬼神不同罢了。”
公造冶若有所思,片刻后点头拜谢道:“先生的话,我明白了。所以我们的鬼神,并不是那些人所认为的鬼神。”
墨子迎风而立,许久才道:“你说得对。马起名为牛,愚昧者以为这就是牛,实则却还是马。”
说完这些,年迈的墨子扶了扶腰间的剑,与一众弟子下了城墙。
……
次日,下午。
太阳还未落山,但马上就要黄昏。
适带着许多人,站在了城门高楼之上,旁边准备了各种规矩、水漏等等工具,遥望着楚人的营地。
这一次出击,只是为了虚张声势,也是为了让楚人轻视,所以适对于这一次出击的战果根本不在意。
即便那些集结起来的士个人能力都很强,也算是精兵,而且大多都是自小进行脱产训练的武士,不过很难取得什么战果。
他们可以列阵,但是很难维持,而且很可能杀的兴起不听命令。
他们也可以冲阵,但是指望他们完成穿阵攻击的任务则完全就是妄想。
如今就是想办法让楚人难以捉摸透墨者的意向,也是为了想办法看看楚军被袭击时的反应。
之所以选择这个时间,是因为天色还不黑,但又不可能车战,夜晚即将到来,正好可以给楚人造成极大的混乱不安,又不至于被楚人趁势反击。
战车在平原上是无可取代的,即便那些自小接受过军事训练的士,在没有练习专门的方阵之前,也难以阻挡战车的冲击。
甚至,适甚至盼着这些出击的人会楚人轻易击溃,这样才能助长楚人的骄纵之心。
城墙下,百余人身穿数层皮甲,腰间佩剑,没有带弓箭,正在做最后的准备。
公孙泽抚摸着自己的佩剑,并不紧张,也不惊慌,只是在静静地等待着命令。
那些曾经不满的士,不会因为几句话就肝脑涂地,但也不会在众目之下做出怯懦的举动。
终究,他们还有着士的骄傲。
所谓士可杀而不可辱,尤其是在众士的面前,更不可能露出丝毫的怯懦之色,否则活着也没有意思。
之前高唱《北山》以示不满,此时不满已经宣泄,又聚集在一处,实在难以再发牢骚。
这些人的皮甲之上,手臂都缠着特殊的布带。
《墨子、号令》中便提到,夜战混乱,自己一方一定要做好敌我识别,一定要在手臂上缠上束带,以免出现自相残杀的情况。
出城的目的,也没有和这些人完全讲清楚,而是一直告诉他们就是为了袭扰楚军让楚军戒备,这样就能减少楚人割麦的速度,减少楚人割麦的数量。
虽说这些人中大部分的家属都被扣留在城内秘密看押,但这种看押也只能保证他们不会主动投敌,一旦被俘那就很难保证了,而且被俘也不会屠戮他们的妻子家人。
这一次算是把这些人用到了极致,因为他们在墨者的计划中也就只有这点用处了,若是穿阵攻击的时候借助这些人的力量,只会坏事,并不会增加丝毫的力量。
城墙边的小侧门旁,在那里守门的墨者正在静静等待着时机,以便打开侧小门,让这些人出城袭扰。
城外,已经围城许久的楚军有些懈怠。从围城开始,城内一直没有主动出击,而且靠近城墙的时候,城上往往会说一些揭露楚王家族内部狗血之事的事情,因而楚人很少再派人前往城墙附近叫骂。
叫骂无用,若是派徒卒,城上就会宣扬一些让贵族和王公大为光火的内容。
若是派士或贵族,则城头又会添油加醋地说楚王王族的那些破事,每一天都会变着花样。
本来这些事就不少,适又是个善于添油加醋的,那些喜闻乐见的肮脏事王宫之内极多,可以保证每一天都不重样。
至于城上那些喊话之人能够造成多大的伤害,或许一个月前楚王不会在意,但是现在却在意的厉害。
在贵族和楚王看来,宁可退后围城,只要让城内不能出来就行,不能再离那么近了。
军营中已经开始流传一些古怪的言论,这些言论即便封禁,也依旧每天都在传播。
城头那些喊话之人也越发纯熟。
从一开始的喊话、到后来的释放被俘楚人,这一连串的准备,就是为了逼楚人让出空间,让出城内随时可以出城袭扰的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