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甚至有些盼着商丘城内早点乱起来,宣义部已经掌握了城内的舆论宣传。
适知道城内乱不起来,宣义部和工匠会,都会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方式掌握民心和舆论的主动,所以适盼着那些贵族发动一场“叛乱”。
墨家当然要中立,不但要中立还要隔岸观火,等到必要的时候以第三方的身份帮助第三方的宋公,平衡宋国内部的力量。
于整个宋国,墨者的力量此时尚且还不能做到三足鼎立。
但于被围城的商丘,墨者的力量足以做到三足之鼎的一支。
粮食,是亲楚派获胜的唯一可能,尤其是在墨者展示了足够的守城技巧之后。
怀揣着这样的想法,适在忙碌完那些测量参谋的任务后,带着几名剑士从墨子那里取得了手令,去巡查一下商丘的府库粮仓。
本身府库的粮食也不算太多,但是在围城之前墨者组织了强制征粮,用一些小贵族作为杀鸡儆猴的鸡,再用明确的账目归还等说辞,征集到了足够支撑八个月的存粮。
省着点吃、后期进行配给制度,应该可以勉强支撑一年。
一年是楚人的极限,他们围城一年,如果不能因地就粮,也会面临县兵的不满和楚地粮荒等情况。
府库的守卫中,并无墨者,墨者人数不多,基本都被分配在守卫的岗位上。
那些将来要拼死一搏的墨者,并非是此时的军队,更像是一个基层军官团的敢死队,他们不可能来做这种守卫的事,这是一种浪费。
不过墨子也很重视粮食的守卫,这里驻扎了不少人,一部分是守卫,还有一部分是专门用来应对灭火之类的事。
守城规矩中,即便城内失火,城墙上的人也不能随意去救火,哪怕是出于好心也要处斩,所以在一些紧要处必须有一支专门负责灭火的队伍。
守卫府库粮仓的兵卒并非老弱,但也不是精锐,之前还未出现过城内粮食被焚烧的状况,对于这种事也就防范不严。
适围着仓库转了一阵,发现很多地方都非夯土而是原木,便看似无意地问了一下身边的剑士道:“依你们看,墨者若在城内举火,忽然焚烧粮仓,可能成功?”
那剑士笑道:“宣义适,依我看若以备城门之士,只需几十人便能焚烧府库。即便不能全部焚烧,但这里的粮食算是城内半数。”
他不知适为什么要问这话,适也不言语,又转了几圈。
守卫的兵卒也知晓适的名号,又见他有墨子的手令,也不阻拦。
待出去后,正准备去远处的工坊看看的时候,冷不防在路上遇到了公孙泽,两人也算是有交往,此时又非城墙上,只好互相打了声招呼。
适想到之前曾在城墙上看到公孙泽,奇道:“巨子不是让你们贵胄之地守卫城堞吗?”
公孙泽昂头道:“你们的巨子,是遵守国君的命令来守城,所以我才遵守你们巨子守城的命令。楚人并不攻城,今日换休,且有些事。”
他是个名正言顺的人,适却也是一样,摇头道:“是宋公请巨子守城,非是宋公命巨子守城。巨子非宋人。”
公孙泽大笑道:“墨翟先生纵不是宋人,你适的名字可是人人皆知你原是商丘鞋匠。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难道你也不是宋人?”
“你们墨者总说兼爱天下,又常说墨者是天下人、九州人,却非宋楚亲晋人。我有一事不明,还请教。”
适心说,你请教的准没好事,只是对方已经行礼,自己又不好拒绝。
公孙泽问道:“若一日,你们巨子之令与国君之令相冲突,你又听谁的呢?”
适想都没想便道:“自然是巨子的。我非宋人,乃天下人、九州人、诸夏人,为什么要听国君的呢?”
公孙泽脸色涨红,半是嘲笑半是恼怒道:“乱臣贼子,便是你们这样的人啊。难道你们墨者之中没有农夫吗?”
适点点头,墨者之中当然有农夫,而且数量还不少。
公孙泽似乎找到了突破点,大声道:“如此,农夫之田,岂非王土?普天之下皆是王土,天子以九州分于诸侯,你们墨者中的农夫种植土地,却不遵守诸侯的命令,难道这不是背叛吗?”
这问题问的尖锐刺耳,适身边的剑手颇为不满,适淡然说道:“墨者从不认为这土地便是天子诸侯的,所以也就从未想过背叛二字。这土地是天下人的,那我们不就不背叛了吗?”
公孙泽大笑道:“可笑!你们这是天下道德之末流!难道你们说叶子是红的,从此之后,绿的便是红的了吗?”
出乎公孙泽的意料,适极为淡然地点点头道:“是的,我就是这么想的。只要让我们的道理成为天下道德的上流,那我们就不算是背叛了。这有什么奇怪的吗?”
公孙泽怒道:“你那《山海经》中说,脚下大地是圆的。于是从晋往楚,其实往南往北都能到达,难道你们会选择往北吗?”
“你们想要不背叛,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遵守国君的命令,而不是让你们的道理成为天下的道理。你们这样做,与晋人去楚而辙北有什么区别?”
适摇头叹息之后,嘲笑道:“可我们并不想不背叛啊,我们只是为了让他们的道理成为天下的道理,而不背叛只是附带的。正如你拉弓导致你的拇指结茧,难么你到底是为了结茧还是为了学射呢?”
“学成了射,自然结茧;而若只是为了结茧,当然有更简单的办法。墨家从不隐晦自己的观点,我们就是要让我们的道理通行天下啊,其余的那只是附带的。”
公孙泽仰天大笑道:“这就是无君无父的墨者!你如此说出,不但不以为耻……”
适也大笑道:“太对了,我反以为荣。你看,当初我用墨家的说知之法,保住了武王的仁;如今巨子又用墨家的守城之术,保住了你们的君,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你要记住,是宋公请巨子守城,不是宋公命巨子守城。他若敢命,哼哼,只怕这商丘便守不住!”
在公孙泽看来,守城是理所当然之事,他从未想过一个问题:他有足够的理由守城,而墨者守城的理由是不是和他不同呢?
作为低阶贵族,他依旧享受着分封建制下的特权和土地,所以只要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道理是对的,那么分封制的特权与义务就是合理的。
他是宋公的直属士,并非是再分封的大夫手下的士,所以他只能效忠宋公。而那些大夫下属的士,效忠的并非宋公,而是他们头顶的大夫,而只不过大夫效忠宋公,所以大夫下属的士也参与守城,以完成对大夫的封建义务而非对宋公的封建义务。
本质上,公孙泽与墨者、与那些大夫手下的士,都不同。
公孙泽认为守城是义务,所以他认为此时守城的人都是出于义务,因而他不满于墨者那种高高在上的态度。
而适则明确告诉公孙泽,墨者守城不是义务,而是出于利天下的墨家道义,所以不守并非违背义务,只是违背了墨家的道义。
有这份底气,说起话来也就极为刺耳,更让公孙泽极为不满,听上去似乎公孙泽这样的出于义务守城的人,应该感谢墨家的调动和守备。
想到这,公孙泽怒声道:“你们既守城,就算你们守城并非义务,缘何又不经宋公允许与楚人会盟?此事商丘皆知,君子从一而终,难道你们墨者竟是先和敌人媾和了吗?”
第一九五章 城坚犹惧萧墙祸(四)
适看着公孙泽一副气愤的模样,好半天才笑道:“我们以墨者的身份与楚人会盟连接,与守城无关。城破、或是楚人退兵,墨者的事都算是做完了。”
“我们又不隶属于宋公,自然可以与楚人会盟。”
墨家讲究个名正言顺,儒士也讲究名正言顺,只是双方的“名”的根基完全不同,到头来只能是鸡同鸭讲。
公孙泽听到这,心头更为不满,反问道:“如今都知道你们在沛邑做的事,沛邑无宰,你们便是沛邑宰。然而沛邑就属宋公,你们既是沛邑宰,如何不属于宋公?”
适一听这话,急忙道:“此事不可胡说,我们缘何是沛邑宰?我们只在沛邑行义,沛邑万民约法而选县政。只是选出来的县政恰好是墨者,但真正的沛邑宰却是沛县万民,县政只是集万民之意做以代表,正如会盟之时盟誓签订由王公贵族一样,难道他们不也是代表着全体国人吗?”
公孙泽咬牙道:“这并无道理!”
适摊手道:“土地是万民的,便有道理。”
公孙泽回骂道:“你说土地是万民的就是万民的?我只说土地是天子的,封赏于诸侯,诸侯赐于大夫,大夫分于士与农夫……”
适哈哈大笑,叹息道:“所以,咱们两个是没有办法争论的。所有问题的争论,都要归结于最根本的问题:土地归谁?财富从何而来?这难道是可以在短时间内争论清楚的吗?”
“这样吧,若是此事守城,你还尚存,可游历四方遍寻隐士名士,若能在这件事上辩服墨家的道理,我墨家便认错,如何?”
公孙泽喜道:“你此言当真?你非巨子,如何能让墨家认错?”
适郑重道:“巨子也要合乎天志规矩、集结众墨者之义。若是你们辩服天志与墨者道义,那么墨家的道理便都是错的,即便巨子也是错的,那么自然可以认错致歉。这不是我让墨家认错,而是墨家自然会认错。”
公孙泽觉得适为人虽然狡诈,但终究似乎并不说谎,细细琢磨了一番适的意思,又想了想之前所说的沛县万民众意的意思,点点头道:“若守城事毕,我还尚在,必穷此生完成此事。”
说罢,便再行礼,与适相别。
他这次与适偶遇,自有原因,原本他在守城堞,但是昨日忽然更换了人手,一部分小贵族被征召前往宫内。
他们这些小贵族的家属,多在守城之前就被墨家带人秘密看守起来,以此防止他们投敌,宋公亲自下令许可。
公孙泽心头颇为不满,觉得这是不信众人,他只觉自己便是家属不被看守,也一定会城破而死绝不背弃,心中不免对于墨家的手段更为不屑。
“若君主仁义,又何必又这样的手段来约束众人呢?墨者只懂制度,却不懂仁义,这就如同只重视树木的枝叶也不注重树木的根基。”
“若是能够劝说君主仁义,那么士必用命、民皆服从,大夫不生二心、上卿难有异想,这才能让天下安定。”
“墨者却要用看守妻女的手段来守城,今日可用、明日奈何?难道不会让众人寒心吗?”
他腹诽不止,又知晓这一次征召他们肯定也是墨家巨子的意思,叹息一声却又不得不去。
他有自己的道德和认知,即便儒墨死敌,但在守城之前,宋公已经将守城之责交于墨翟,那么公孙泽也只能遵守墨家的命令:他心中很清楚,只不过因为墨家有君主的命令,所以自己遵守墨家的命令实际上只是在遵守君主的命令。
待他步入宫墙,进入一处宅邸后,发现里面已经聚集了不少和他一样打扮的士。
在场诸人,都是低阶贵族,佩剑、自小有小块封地或是俸禄、脱产练习武艺,成为专职的武士。
用武力作为封建义务,回报他们的上级。
只不过庭院之内的士,并非都是宋公直属的,还有部分大夫和卿的下属士,不过看起来皆是上士,不少人公孙泽也认得。
询问一圈,也不知道把这些人召集到这里是为了什么,如今正是守城期间,凡有召集也只能遵守。
里面有吃有喝,虽然粗粝,但比起在城头还是要好了不少。
几日后,越来越多的人被征召过来,进入到庭院内,严禁外出。
守卫门口的,是宋公的心腹甲士和几名墨者,年轻的宋公陪同墨翟亲自出面,只说让这些人稍微等待,又说凡守城事皆交于墨子,让他们必要遵守。
终究,国君的话还是可以说服这些几日内已多少不满的低阶贵族们,满腹的牢骚只等墨者来了再发泄。
也有聪明一些的想到,或许这些人要被集中起来,做一些反击楚人的事情,心中不由不安。
若是真的,很显然是准备让他们步战,因为集结到这里的人都是士,没有配属的御手和随从,并不能车战。
他们不是不能步战,相反他们自小打熬武艺脱产练习,披甲步战的实力也远远高于那些徒卒农夫。
很多时候,守城或是攻城到了紧要关头,都是他们这些士阶层披甲步战来完成最后一击的。
他们上了战车是车士,下了战车一样可以依靠戈矛短剑冲阵。
与那些徒卒不同,自小接受军事训练的士,若是被集中起来,可以比徒卒保持更久的阵型,但是纪律性上比起组织严密的墨者还是要差很多,单人能力上倒还算可以。
又过了三五日,集中在这里的士已经有近百人,墨者的高层也终于露面。
公孙泽抬头,发现适也跟随墨翟在一起,站在他的前面上首,心中大为不满。
若墨翟站在自己上首,尚能忍受,怎么说传闻墨子也是子姓,也曾做过大夫。
按周礼来讲,如果士死的时候仍旧是大夫,那么可以以大夫之礼葬,仲尼就因为死前不是大夫而导致终究以士之礼而葬。
但墨翟既做过大夫,此时尚在,以士的身份那也可以站在众人上首。
然而适只是鞋匠出身,却就在墨翟左右,站在众士上首,不由让公孙泽觉得当真是礼崩乐坏,毫无规矩。
天下若无规矩,岂非大乱?
他正要出言指出这不合礼的时候,门被推开,又有几人牵着牛羊走入,在场众人顿时发出一阵窃窃之音。
牛羊可以作为祭祀,也可以作为出战之前的飨食,用来激发士气。
当年宋郑交战,促成过弭兵会的华元就因为战前飨食少了车夫的,导致被俘。但也可说明,大战之前先以牛羊犒赏已是宋人的习惯。
那些猜测他们要出战的人,忍不住发出嗡嗡之声,墨翟轻咳,身后几名墨者震慑威吼,叫在场众人停住嘴巴。
墨翟道:“如今城外三十里,楚人正在割麦,因地就粮,便可围城更久。这是不能够被允许的。”
话音刚落,便有人喊道:“那宿麦之法,还不是你们墨者弄出的?若是按照农正之术、神农故法,楚人又去哪里割麦?他们要割麦,还要等上许久,你们这宿麦倒是方便了楚人!”
适冷笑一声,出面道:“你们为一国之士,却不能阻挡敌人在边城之外,反被楚人围城后再指责墨者宿麦之法,这难道不可笑吗?”
“你们难道并不羞愧?这就像是齐之桓公饿死之前,以袖掩面认为羞于见管仲,难道按你们所言,桓公竟要死前责骂管仲生前没有杀死易牙竖刁吗?”
“楚人长驱直入,你们却不能野战,按你们所言,国君让你们禄足而代耕,修炼射艺戈法,如今楚人围城,你们对得起你们的俸禄吗?”
他怒斥之下,那些人不能反驳,公孙泽也对那些人颇为不满,心道:“适这话说的却有道理。我是瞧不上在场诸人的,既食俸禄,如今国都被围,正该羞耻!”
他是君子,自然与人格格不入。
反对墨家的道义,却又看不上这些碌碌无能之士,处在夹缝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