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42节

  公造冶心头的激动,强忍许久才压住,在场众人只有他和适知道这件事,再看适依旧面无表情,心中暗道:“适的心态,却比我要好!”

  他却不知,于他而言,第三件事做成极难,又涉及到之后的一系列后果,自然激动。

  而对适来说,做成是功、不成无过,带兵突袭这样的事他不可能领头,而墨者为了自身的信誉,也不可能将此事说的如此公开,到时候名扬天下的只是墨家和公造冶。

  至于盟誓后的战斗,适想的和楚王一样,该打就打,不影响三年后才生效的誓言。

  墨家不属于宋国,也不属于任何一国,而是一支完全独立的武装,只是原本缺乏封地。

  如今沛县若算是墨家的封地,实际上墨家如今已经像是一个大夫家族,而且是有数百死士的那种大夫。

  这种大夫或者上卿,后世有薛地之孟尝,以致天下皆知孟尝之薛而不知齐之临淄。

  所以墨家与楚人成盟,并不影响楚人的围城,也不影响墨家守城。这与守城无关,也与信誉无关,哪怕到时候真的做成了穿阵攻击逼迫王公盟誓这样天下震动的大事,只要不说出来适满口胡言就是为了作战,墨者的信誉依旧不可动摇。

  公造冶心想:楚人同意墨者主祭,那如何祭祀,自然有办法让这里明亮明显,先生也会有手段的。此次若是事成,第一功当属于适,我不能争,只是此事怕不能说出,但巨子知晓。

  仔细回忆了一下适的话,似乎也没有留下什么漏洞,更没有违背墨家的信条,而且就连鬼神事,适都是遮遮掩掩不说自己承认天帝存在。

  他心中暗笑,心道:“适对鬼神事,倒是向来慎重。从不说必有,即便说了,也说天志可让人人成鬼神……只怕他心中也不信举头三尺有神明监察之说,先生所想的,和适所想的终究不一样,但其实先生只怕也未必信……”

  暗暗摸了摸自己的佩剑,暗笑道:“若是先生真信鬼神,哪里会约十三剑而规适?”

  瞬时间,脑中想法已经转了几圈,适已经在和楚人约定何时成盟、何时祭祀、何时达于天帝之类的事,只约在一个月之后。

  楚王有心要问一些飞天之事,又恐适嘲笑他不问天下,便想日后再问。

  又想,若真要成盟,这三年之内需不断进取,只怕内政之事倒要暂缓。

  若是自己三年便死,恐怕要落一个“不生其国、穷兵黩武”的恶谥。

  转念又想,即便自己三年便死,也可求墨者做飞天之器,载其尸飞于九天之上,一可结好与墨者节葬、二或九天之上真有天帝鬼神,倒可如黄帝一般乘龙而升天……

  楚王想的既多,那些贵族也各有自己的想法。

  其实,他们还是感谢适的,至少适帮他们分析了利害,让他们从潜意识的自觉、变为了有目的的反对。

  按这些贵族所想,凡事墨者说的,自己就反对;凡事加强集权的,自己就反对……只要这两件事做好,便可无虞。

  终究,适说他们不智的那几番言语,杀伤力太大,很多贵族都在想……若是楚王真的那么做了,或者说楚王这一次伐宋的目的真的就是为了威望和军权,为以后集权做准备……那自己又该做什么?

  就算现在不做,回去之后又该做什么?

  那墨者之前言语中,又说什么温水煮蛤的话,难道不正是在提醒自己这些人?

  如今最怕的就是楚王将来真的与墨者成盟,到时候楚王有数百士,又有许多大才,只怕真就是无可奈何了。

  但若此时直接发动兵变,强行屠杀这些墨者,必然会引动楚王震怒,正好有机会收权,而且众军必无怨言。

  他们不敢,也只能想些龌蹉手段。

  宫厩尹悄声唤来左右,低声吩咐几句,便又入帐。

  帐内,适还在侃侃而谈,又说起了许多其余事。

  他见识又多,即便不博闻强识,但所知之事也不是在场诸人能比,许多玄妙之事、传奇之人,经他一解,另有风味。

  楚王有心此时留下适,询问一番何以强国的言论,又恐贵族不满,只好多问些鬼神之说。

  适则一旦被问及鬼神之说,便说“不问苍生问鬼神”,非利天下之君,以此再将楚王的话噎回去。

  他知道楚王不可能和自己密谈,否则这些贵族非要起疑心、闹兵变不可。

  但他又不想让楚人安生,于是不断地说一些集权、分权之类的事,引的楚王心痒难搔,却又不可能直接发问。

  又说了一番后,适又道:“墨者认为,众人皆天之臣,此天赋之平等。因此这一次送还俘虏,士庶农工商皆有,不日将再其余人送还。”

  “此次守商丘,墨者非宋人,乃是天下人,所以还请王上将墨者之仁,广播军中。一则让众人知道那些同伍同伙之人不日将归,二则日后若成盟也不至有人怨恨,三则日后铁器奇技传播楚地,墨者推广,也好让众人接受……”

  “其四嘛……也让士卒知晓,王上与墨者交谈,亦不忘庶农工商被俘之人。王上既有非攻之心,墨者便送还王上一个仁义之名,届时必三军欢呼!”

  楚王哪里知道适包藏祸心,心中一想,顿觉墨者颇为可爱。

  反正墨者守信,说要归还那必然归还,在这之前自己一番话,说是自己和墨者达成的协议,那些士卒必然震动:王上居然没有忘记那些被俘的庶农工商,这难道不是可以效死的君主吗?

  可他哪里知道,这些被俘之人早在商丘受了许多宣传,回来之后肯定管不住自己的嘴。

  到时候,楚王一旦说出去,剩下的那一批楚人不接受也得接受,到时候一堆的烂摊子就会让楚人不知所措。

  杀又不能杀,墨者仁慈放回来,楚王又称自己与墨者交谈尚且不忘庶农工商,结果都杀了,还不如之前什么都不说。

  又商定了日后归还俘虏的日期,适与公造冶便起身告辞,只说回去复命。

  一番相送,正要回去的时候,忽然有几名持剑之士经过。

  远处,宫厩尹却只当自己不知道,暗暗观察。

  那几名持剑武士待墨者靠近后,忽然问道:“你们便是墨者?在羊坽之上,杀我伙伴,今日便要复仇!王上有令,不得杀,却也要叫你们知我们手段!”

  这几名持剑之士说的极为恣意,又无漏洞,一声吆喝,顿时围住了走在前面的适,便要动手羞辱。

  既不用剑,便要多用勾打、角力、摔角之技,宫厩尹心中不满,只是本意让墨者出丑,又不敢真的动手杀人。

  适下意识地向后闪避,对方既不拔剑,这边护卫的墨者也不能拔剑,以免斗殴杀人真的被困。

  公造冶在适面前从未出手,却并非只会用剑,一身角力之术亦是好手。

  知今日事关乎墨家脸面,伸手将适向后一拉,挺身向前。

  双手抓住一人,脚下用力取巧一勾,顿时将一人推倒。

  随即又欺身于一名壮汉身前,双手抓住对方手臂背摔于脚下,借着腰力向后一蹬,正中身后一人的胸口。

  他这一身手段速度极快,力气又大,但却看似平淡无奇,然而不多时已有六七人倒地。

  送行之辈,皆为楚王甲士,也有勇力;楚军君内也多有善角力之人,见公造冶干脆利落扑倒了数人,知道英雄,却不敢喝彩。

  毕竟敌人。

  却不想公造冶正直身体,右手微抬,做扶冠状,左手屈于胸前,昂头微点头三下,满脸高傲神色。

  楚人骄傲,又多祭祀,以祭祀之羽冠为高冠者比比皆是,做扶冠之态,正是楚士较量获胜之后的礼节。

  他本楚人,后为墨者,这些习惯却还不忘。

  四周顿时欢声雷动,纷纷叫好。

  公造冶却也不说那些废话,行礼之后,走到适身边道:“走罢!”

  一行人不再停留,于楚人叫好声中,自乘车而去。

  此事报于楚王,楚王也不以为意,又非大事,公造冶处置的也得当,以楚士较量之礼结束,极为雅致。

  楚王心道:“墨者说自己是天下人,便是此意。此人必是楚人,只是如今却非楚人……”

  仔细品味自己所想的这些话,越想越有些滋味。

  若今日来的是宋人,只怕刚才那一摔,便有仇恨,也绝不会有楚人欢呼。

  可偏偏是自称天下人的墨者,处理的如此雅致,竟让楚人亦欢呼其勇。

第一九二章 城坚犹惧萧墙祸(一)

  既入城,见于巨子,遍言楚营之事,适只说自己不辱使命。

  墨子自选善觋巫者,准备再入楚营,与楚人祭祀成盟,届时可能墨子要亲自前往面见楚王才行。

  墨家作为一个独立于各国、而又高于各个附庸国和大夫邑的跨国组织,若与楚人会盟,巨子需要亲自出面。

  此时需要做的机密,因而知道墨家真正目的的人寥寥无几。

  公造冶与适都是知道真正目的的人,其余知晓的人也都围坐,墨子问道:“你二人入楚营,以为此事胜算几何?”

  适想了一下,说道:“弟子以为,此事胜算可有八分。只要此事机密,又用各种手段让楚人轻视,一旦趁月夜夜袭,楚人战车不能行动、弓弩不能攒射,而抵近之后我们有火药为势,楚人必乱。”

  “若楚营乱,楚王只能依营寨拒守,他若撤,则楚军必乱。所以到时候就算他明知道我们的目标是他,他也无可奈何。”

  “三百墨者,皆守纪律,组织严密,分左右而辨东西,成行伍而整队列,与此时天下无可阻挡。”

  “穿阵而击,楚人封君县兵不能环顾,乱局之下也知该怎么办,短时间内也不能组织起来。”

  “所以此事虽行险,但把握极大。”

  公造冶点头表示支持适的意见,其余人也表示此事可行。

  墨子便道:“事已至此,我只有出面与楚王会盟,祭祀成火,让楚王方位在夜里依旧明显。只是此时尚且不是机会,城内谣言四起,只怕不日城内将有祸乱。”

  适笑道:“先生难道对于谁做宋公还有在意吗?”

  墨子摇头也笑道:“我岂在意谁做宋公?你曾说,雪中送炭、锦上添花之别。我只是在想,什么时候才算是雪中送炭。”

  ……

  城内,大尹宅中,反对司城皇一族的贵族齐聚,一个个面露忧色。

  他们是宋国贵族,按说此时墨者帮着守城、连续挫败了楚人地穴、羊坽等共计,应该面露喜色才对。

  然而,正因为墨者守城太厉害了,他们一个个不时发出叹息之声。

  叔岑喜叹息道:“墨者严令明禁,守城之术让楚人无攻,我看照这样下去,只怕三晋兵至,楚人也不能破城。”

  作为当今宋公的叔叔、宋国的公族,却在忧虑自己的国都不能被楚人攻破,这于此时并不荒诞——不久之后赵之公族也会带着魏人攻打邯郸、楚之王子也会带三晋兵攻伐楚县。

  现如今司城皇一族与三晋的关系,人尽皆知,若是到时候守商丘的功劳全都归于司城皇,名声大涨,更难对付。

  六卿之内,司城一家独大,在商丘经营百余年,根深蒂固,常年政变经验娴熟,私兵甲士众多更是武德充沛。

  几年前宋公薨时,童谣遍传商丘,叔岑喜与其余六卿却不敢动,就是因为他们一动司城皇可以轻易击败他们。

  下首的小司寇听此言语,亦长叹一声道:“墨者赏罚有度,又说楚人破城,必会征集粮草,又说若非楚人围城此时已经割麦,城内农夫激愤,民心可用。墨者守城手段又多,我也怕短时间内不能破城啊。”

  大尹灵琦看着二人,笑道:“即便楚人破城,又能如何?你们尚且不明白民心何以可用、何时可借啊。”

  其余贵族都以大尹为尊,纷纷请教。

  大尹道:“楚人如今破城,于我等大事无益。”

  “需多攻城、城内人心疲惫;需无粮草,城内易子而食折骨而炊。”

  “只有这样,才能宣扬:若非昏庸之君无礼于楚而贰于晋,楚人缘何能攻打商丘?”

  “到时候城内不满,司城一系必然不愿降于楚人,墨者虽有民心却也不能决定降还是守。”

  “你们需知,墨者守城,源于国君之命,若国君不愿意守,墨者又凭什么理由守商丘呢?”

  “昔年郑人、卫人,多有因为晋楚相争而驱逐国君事,宋人未必就不能做。”

  “只是,想要这么做,必须要让城内困苦,不愿意再守下去。到时候才能说因为国君不智,才有了这样的祸乱,否则楚人就算入城,于我们何益?”

  “你我皆为上卿、大夫,已无可封,只能举大事!”

  他分析了一番,众人这才算是真正明白了其中关键。

  大尹又问:“你们以为,若墨者守城,能守多久?”

  太祝也不装神弄鬼占卜一番,直接道:“只要城内粮食充足,只怕可以守到楚人退兵。”

  “楚人以地穴、羊坽相攻,墨者轻易化解,如今楚人也只能围而不攻。我原以为,商丘守不住,毕竟非文公之时……不想墨者不但有机械之巧,还有政令制度,这是出乎意料的。”

  太祝说的文公时事,其实就是在和现在进行对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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