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说到这个,老者顿时眼中放光,连声道:“今年风调雨顺,定是个好收成。若年年如此,可真要过上乐土中的日子了。我今日去乡里,不是已经看到一间用草帛糊窗子的屋子了?如今尚贵,还要还耕牛钱,可要再有几年就好了……我还想着也把自家的窗子弄大一些,亮一些……”
老者正描绘着自己幻想的美好生活,适一句冷水浇下去道:“可不能只指望天风调雨顺啊。万一干旱呢?墨者说,凡事有天志可循,一些事还未找到并非不存在。”
“我是盼着真有人能通鬼神,这样就能祈求风调雨顺、年年都是好年景了。”
“可我们书秘吏从专管验证巫祝通神真假事以来……原本那么多号称能通鬼神的人一下子全消失了。三个月前,沛郭乡有人满怀希望地送了一个去,还没等我亲自验证的,那自称能通鬼神的就跪下求饶说自己是假的……那你说当初说好的给钱,这是给还是不给?”
老者也笑,墨者从未说过没有鬼神,可是现在整个沛县却连一个能通鬼神的人都找不出来,时间一久倒是都信了墨者的那套说辞。
听适这样一说,老者不禁想到了几年前的大旱,忧虑道:“按你说,那不是就只能等有能沟通鬼神的人出现了?”
适摇头道:“当年有巢氏也觉得,只要能通鬼神让阴雨不在族人头顶出现就好。可是找了许久也没找到,只好以天志之法建造房屋。”
“大禹当年也希望,沟通鬼神让江河之水不再泛滥。可是也是不行,那就只好疏通山川治理洪水。”
“如今我们也是一样,不能只等啊,得自己做。”
“泗水常年流淌、沛泽土地湿润,只要能挖通一条沟渠,那么就能灌溉沿途三个乡的土地。这就是当年大禹采用的办法啊。”
老者连连点头,上一回在沛郭乡做的四块卖地对比的事,早已经传遍了沛县。
乡亭村社之间人人都知道一件事,想要丰收,水肥种子三件事一定要解决。
太阳挂在天上,还没有人能以天志解决春夏秋冬的问题,但似乎听说墨者已经知道为什么会有春夏秋冬了。
他们均想,既然知道,那就距离解决不远了……
至少他们是这么幻想的。
见适说起挖水渠的事,老者道:“这事做得。只要你们墨者定下来,众人收完菽豆、种上冬麦,定会去做。这道理连我这样的老叟都能知晓,那些人也能知晓吧。”
适哈哈笑道:“这是利众人的事,我们墨者正要做。今岁收了秋粮,这件事真要开始做了。只要能修成,那可真是水旱无忧了,就算再旱,也不至于如前几年那场大旱一样,颗粒无收。到时候只要有力气,便有水。”
“庄稼啊,要的是水,不是雨。雨是水、河是水、水渠里的也是水。所谓未必非要求鬼神之风雨,求自己的双手也行啊。”
老者连声道:“知道知道,这个我们都知道。只是这一年风调雨顺,大家便不想这事。你要不说,想的人就少。可是要说一起做事,那可没有问题。”
“你们常说的那种铁器,村社的人常常念叨呢。那日大家一起去磨坊,还说起这事,只说要是你们真的要做铁器,便是全村社夏粮不种也非要忙出来不可。听你们说那可是好东西啊,我还见过你们从韩地弄来的几件,确实可比现在的农具要好……只是价贵。”
适道:“墨者要弄,就不会那么贵了。”
对于墨者的话,老者如今深信不疑,听适这样一说,顿道:“那可太好了,只要能做出来,村社的人真的可以舍弃了半年粮食也要齐心帮着弄起来。”
适见时机已经成熟,便道:“这事倒也用不得许多人。况且不种夏粮可不行。巨子想了一个办法,让我说给各个乡亭的人听听。先说给你们,你们听听若是可以,回去后便要在乡亭通告了。”
老者一听,放下了碗筷,很是郑重地听着适讲诉。
适讲的比较简单,老者很容易听懂。
炼铁的事,墨者和工匠会来解决。
但是挖掘地下的矿,需要各个村社出人。
按照每一伍出一个人,每个人服三个月劳役,夏收秋种的时候不服劳役,三月轮换。
每天在那挖矿,墨者也会给钱。
而凡事服劳役挖矿的伍,都有优先购买铁器的权力,墨者保证在满足这些人之前不将铁器售卖到其余地方。
同时,甚至这些参与挖矿的伍,可以用分期付的方式从墨者这里先领取铁器,之后偿还也可以。
至于建冶炼炉、做模子这样的事,都是技术工种,不可能用服劳役的方式来征集。
只能依靠墨者内部的手工业者、工匠会内部的人来做,培养出一个新兴的冶铁行业。
铸铁、退火铸铁,此时完全可以弄出来。
有了铸铁就可以快速提高沛县的生产力水平,一些不能开发的土地都可以迅速成为大片的良田,这是革命性的农业变革,更是瓦解井田制贵族的利刃。
大量的铁器又能垄断市场,沿着泗水北上南下,进入繁华的中原地区,为墨者换来源源不断地资金。
这种事,没有行义之心、没有利天下的目的,那就是西班牙在南美挖矿搞的那一套劳役义务,需要暴力支持还要应对层出不穷的起义和逃亡。
但于此时的沛县,可谓是行之有效而副作用又小。
大的开矿商人此时都是份额承包制,所谓“非豪商不可”,不是豪商没有资金,也没有办法弄到大量的逃亡人口和奴隶。这是墨者学不来的。
适也明确地表示,如果这个办法可以的话,要先修建冶铁作坊,然后再做兴修水利的事。
他用了一个砍柴的寓言故事做了解释,老者听得明白,心中激动,觉得这件事确实没什么不好——虽说自己的二儿子已经加入了义师,自己也老了,但是大儿子、三儿子都是可以服这个劳役的。
他们已经见过墨者高价从韩地弄来的铁器,真正见识过这种工具的效率,只要墨者能解决价格昂贵的问题,这当然是好事。
适既已说可以解决价格昂贵的问题,老者便信了十成,又想到可以优先购买借用,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不妥的地方。
说到底,这并不是墨者或是适给他们画的大饼在起作用,而是墨者在沛县的政治信誉在起作用。
换了王公贵族说这些,就算天花烂坠,他们也不会相信,只会满心狐疑。
换成在此行义一年多、在此变革了许多事物、在此带来了真正利于每个人的技巧的墨者,他们根本不会有任何的怀疑。
无非就是一些细节问题上需要解决,比如每个月给多少钱、死了怎么办,这些需要适在宣传之后汇总出来,回去后再仔细商议,与民众们讨价还价最终定出来确切的细则——这件事也用不到他干,墨者最擅长制定各种细则,无论是守城还是工坊军工都是如此。
以利聚人,方能持久,墨者对此极为清醒。
再怎么说,墨者也是此时唯一一家明确指出:守城时候征集的物资要写借据、守城后原价赔偿的一个“学术”组织。
“民献粟米、布帛、金钱、牛马、畜产,皆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
后世两千年以降,能做到这条规矩的军队,大多战无不胜。
既然连原价赔偿这种事都能想出来,讨价还价的事墨者也不会让乡民太吃亏。
老者兴致正浓,正准备说说自己有了铁器后要开多少地的时候,门外护卫适的两名剑士走进来,附在适的耳边小声道:“书秘,有一群楚人的马车经过,听闻似乎是来找我们的。”
适一怔,奇道:“楚人?”
剑士点头表示没有认错,适示意剑士先出去,和老者家人道了声叨扰,拿出钱悄悄放在一旁,只说有事便出去看看什么情况。
PS:
原价赔偿事,见《杂守》,原文:民献粟米、布帛、金钱、牛马、畜产,皆为置平贾,与主券书之。使人各得其所长,天下事当;钧其分职,天下事得;皆其所喜,天下事备;强弱有数,天下事具矣。两千年后,有支军队才算真正做到:如其八项注意之二三四条,买卖公平;借东西要还;损坏东西要赔偿。嗯,关于天下事得的问题,墨子所说的那些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将工作变为自我实现的第一需求,则天下事备。境界太高,高的在两千年前飘到天上了……
第一四三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十一)
出了门,适就见到了数辆马车。
他站在一旁,马车从身边经过。
车上的人看了他一眼,可能是因为他身边跟着两个剑士的缘故。
适听不懂楚语,雅语说的也是磕磕巴巴。
墨者的官方工作语言是宋鲁方言,他在墨者内部沟通没有大问题,可要离开了宋地就很难和人交流了。
身边的剑士见多识广,跟随墨子去过不少地方,能听懂楚人的话,也能听懂雅语,是以知道那是楚人。
另外楚人士阶层的帽子实在是太显眼了,一个个如同高傲的鹅,让人看得心痒痒的总想着把那高冠踩扁。
如今楚人势大,宋国也不是当初的宋国,经过宋国的国土完全不需要借路,更不太可能出现当年因为不借路就杀子舟的情况。
既来到沛地,很显然和墨者有关,若去任意他国都不太可能经过这里。
适与两名剑士乘了双辕马车去了乡亭,知会了一声留在本地的宣义部的墨者让他们继续制造舆论基础,自己先沿小路返回了沛郭。
刚到地方,公造冶就迎过来道:“正想叫人去啮桑找你。你怎么回来了?”
适将楚人车马出现在沛县的事大致说了一下,两个人边交流着边进了屋子。
屋内,二十多名墨者高层正坐在那讨论着什么。
墨子见到适返回,听适说了一下在啮桑见到楚人车马的事,只让适先坐下。
“这倒是有趣。魏人刚刚遣人来,沿途一直在打听胜绰,只说此人在廪丘守城战中叫人震惊,说是要以千金来聘……莫说魏人,就算我们在沛县,也知道胜绰投靠了秦公子,这些魏人要做什么?”
适琢磨了一下,笑道:“听闻这事,我倒是想起来在两位夫子那里求学时候听到的一个故事。”
“古之君人,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三年不能得。涓人言于君曰:‘请求之。’君遣之,三月得千里马。马已死,买其骨五百金,反以报君。君大怒曰:‘所求者生马,安事死马而捐五百金?’涓人对曰:‘死马且买之五百金,况生马乎?天下必以王为能市马,马今至矣!’于是,不能期年,千里之马至者三。”
众人还是第一次听说千金买骨的故事,一个个觉得这故事着实有趣,又含哲理。
墨子笑道:“你的那两位夫子,真大贤隐士。可惜不能一见。千金买骨……看来胜绰就是那千里马之骨?”
众人笑,公造冶道:“正是,胜绰虽还活着,但却投靠了秦公子。于魏人而言,已经是死马了,正是千金聘骨。”
适啧了一声,说道:“这办法倒是好。反正我们知道、魏人也知道,只是在魏地求贤,怕是沛县的墨者不能知晓,所以故意跑到这里来散播消息。魏人怕是也不愿意直接招惹先生,所以只求叛出的胜绰,实则是盼着更多人当胜绰呢。”
墨子点点头,心说愿意招惹自己的君王的确是少,他们多担心不义之攻的时候我去助敌守城。魏人那边又碍着段干木和禽滑厘的情谊,总不好明说来要从我的弟子中拉走一些人。
墨者知道胜绰投靠了公子连、魏人也知道,但是需要将千金摆在面前,才能让那些人动心。
公造冶明白过来魏人的意思,奇道:“魏人的用意尚可知晓。胜绰这人也是有本事的,虽不行义,可一身的本事也算是上士了。他在廪丘之前,与齐国便已成名,陈牛子仅次于田和田昊,他当年又和吴起交阵过……廪丘一战,魏斯求贤,这可以知晓。楚人呢?楚人来这里做什么?”
公造冶算是楚人,他和弟弟公造铸都是在楚地跟随墨子的,他们的祖父是楚人铸客,名声极高的铸造大师。因而他们对于楚国的政治多少有些了解,之前又听适从宏观层面上讲过楚国从氏族制进化到分封制后的种种,实在不明白楚人为什么会派人来。
墨者中楚人不少,公造兄弟、孟胜、屈将子等人,都算是楚地士阶层。楚国的士阶层力量不算太强,不能够和旧贵族对抗,楚王即便有心求贤,也不太可能如此大张旗鼓。
且如今楚人看起来势大,和三晋作为天下两极,都是好战之国。
那都是上了墨子黑名单的,除非答应非攻之类的事,否则墨者是不可能入楚的。
适给墨者讲过韩非子的毒舌,墨子作为诸子大贤也不可能是个谦虚的人,自信满满地笑道:“如此看来,真如适所言,我卖珠宝却把珠宝盒做的太漂亮。我以珠为宝,君王却把椟为宝;我以公室之女为上,君王却以陪嫁侍妾为上……难道是怪我们守城、稼穑、机械的学问太高,旁人都不会?哈哈哈哈!”
屋子里洋溢着欢快的笑声,对于这番很是自傲的话,墨者一个个洋洋自得。
适笑了半晌,问道:“如此,巨子以为该怎么办?”
墨子挥手道:“不管。胜绰等人已走,如今剩下那些仍旧在义与俸禄之间徘徊不前的人,愿意走便走。我倒要看看,到底是慕名而来的游士多,还是离开的墨者多。适,你们宣义部做的不错,只要你们这做的好,墨者便会越来越多。”
适点头接受了称赞,墨子正色道:“稼穑事,这是利天下之民的,这无需管。但火药配方事……你们中有知晓的,谁知晓书秘吏那边也有记录。别人离开,我都不管,但若你们这些知道的离开……自会有人诛杀。这是杀一人而利天下,你们应能权衡轻重。”
在场的那些知道火药配方的人正要说几句话的时候,适打趣道:“这就好了,原本只有我头上悬着十三柄剑,如今也把你们拉了下来,和我一同承受着头顶悬剑之慌。”
公造冶抚掌大笑道:“你若不说,我都忘了。只是这火药本就是你的本事,你若想要俸禄,何必投身墨者?上次你说的那两种攻城之法,可谓是让世间有了第十三、十四两种攻城术,无人可防,只此一样,你若去魏,怕是要封大夫啊。”
适摇头道:“非是这样啊。我能够有这样的名声,是因为我是先生的弟子。先生一生行义、从不虚言,所以众人均想他的弟子也是如此。没有墨者,我又怎么会有名声呢?我离开了墨者,什么都不是。就算我做了大夫、做了郡县公,没有墨者的支持,我又凭借什么变革井田呢?”
他这番话,既是说给墨子听以示尊重,也是说给在场的一些人听的。既是搞宣义鼓动的,习惯性地就会不经意地表达出一些警告。
几人细细思索这番话,也觉得颇有道理,离开了墨者的组织架构,自己的一身本身很难施展;而想要忘却义而仿造墨者的组织政权,没有大量的墨者支持又不可能斗得过那些贵族。
墨子很是欣慰适能把话讲的如此直白,也听出了适的弦外之音,心说选适做宣义部部首,确是极对,他是最善于用利害分析的。
他是真的不怕那些知道火药配方的墨者叛逃,墨子心中很清楚自己掌握着一支多么强大的力量,一支可以死不旋踵遵守纪律的剑士,只要是利天下,至少可以有二百人眉头都不眨一下。
越是在墨家内部时间长的人,越知道这支力量的可怕。胜绰算不上叛逃,那是被墨者开除的,一切说明白,两者再无瓜葛,况且之前也没有巨子令约束说不准离开。
如今却不一样,巨子已经下令,知道火药配方而离开的人,那就是叛逃——而知道的人都是多年的墨者,以最坏的估计,谁也不愿意自己的后半生在惴惴不安、随时提防刺杀的情况下度过。
墨子细细考虑后,说道:“我看这样。楚人到底要做什么,需要问清楚。屈将不在,公造你出面和楚人谈。魏人的事,摹成子去吧。”
“问清楚之后,再商量怎么对待。如何是利、如何是害,总要商量。七悟害俱在,各部部首也都在。适,一会你让笑生抄录,多想想利害。”
适领命,心中极喜。
这是他第一次以墨者高层的身份参加会议。
虽然从上次改组之后,墨者高层的会议他都参加过,但是这一次却不同,因为以前他是书秘,负责抄录事。虽然鉴于近水楼台的身份,也可以发言,但名不正言不顺,这此才算是真正的名正言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