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野心家 第105节

  《尚书、皋谟》中,有“日宣三德”之语,这里的宣是宣布、宣读的意思。

  如果以《尚书、皋谟》中的宣字来看宣义部这个部门,似乎与书秘吏的职责重合了。

  原本书秘的职责之一就是整理巨子的言论,并且发布出来。

  而宣在此时的另一种含义,则还有广泛传播的意思。

  比如“叔向贺贫”一事之中的“宣其德行”的宣字,就是广泛传播的意思。

  这个故事发生在晋国六卿之乱之前,韩宣子刚刚成为上卿,可是家中田产不足、封地不多、甚至和其余卿交往请客的钱都没有。

  羊舌肸听闻后,就去见了韩宣子,讲了一堆道理,总之就是希望韩宣子“宣德行”之类的事。

  墨者新成立的这个宣义部,用的正是宣的这个含义。义则无需解释,宣义部的职责就是广泛传播墨者之义。

  这是个新成立的部门,适作为首任宣义部部首的人事安排,算是巨子和七悟害都同意的,在墨者大聚的时候只要没有半数反对就算通过。

  过程进行的还算顺利,但也出现了一些状况,墨者内部有一人不但反对,而且还亲自面见墨子,认为适做宣义部部首并不合适。

  反对的这个人名叫告,也是墨子的亲传弟子,而且年龄很小,只比适大七岁。

  作为墨者,告的年纪并不算小。

  但作为墨子的亲传弟子,告的年龄已经算是仅比适大的了。

  他在投身墨家之前,就已经在卫国闯出的名头,以言辞善辩为人称道,那时候便有人称之为告子。

  到了墨家之后,便将自己的名字自称告子。

  原本子是敬称,在卫国的时候人们称之为告子那是尊重。

  但到了墨家之后,子这个称呼他在内部有些担当不起,论才华能力出身比他高贵的人太多,他自己改了名字,这个子就只是个名字。

  这个人很有名。

  有名到适都知道这个人。

  只要提及一个使用度极高的词汇,就能知道这个人绝对不是常人。

  “食色性也!”

  这句往往被传为孔夫子所言的话,就是告子所说的。

  这是原本历史线上,墨翟去世之后,告子跑去和孟子辩论时,用来反驳孟子的仁义观和“人性本善”论提出的一个说法。

  孟子感慨良多,两个人打了许久嘴炮,最后成就了那篇“鱼我所欲也、熊掌亦我所欲也”的雄文。

  孟轲算是墨翟去世后首屈一指的嘴炮,而能和孟轲打嘴炮、并且逼得孟轲写书反驳的人,可见他的辩论功底很高。

  但这位能和孟轲打嘴炮的人物,在墨家内部则是一个经常被嘲笑的对象。

  在胜绰叛逃后,很多墨者闲极无聊开玩笑,都认为下一个叛逃的就会是告子。

  然而这个赌约竟然维系了一年多,直至现在告子竟然还未叛逃,实在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告子这人很聪明,可以说比半数以上的墨者都聪明,很能领会墨子的意思。

  但早在适没有来到墨家之前,就有人跑去像墨子告状。

  说是:子墨子,告子这人嘴里整天说义,但是却不干义的事,把他开除算了。

  墨子却说:“哎呀,他能听我的义,也不算是一无是处。至少还没有直接反对我的义,甚至说你墨翟的义不对。他只是没做而已,也不能说一无是处啊,还是可以继续教育的。”

  可能是告子听到了墨翟的评价,收敛了自己的行为,变得开始行义举了。

  其实谁都知道告子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改变,因为墨子可以举荐人当官……而且举荐去当官的人,一定要有能力、要能讲清楚义、还要能做到义。

  虽说不敢说直接让弟子做到大夫上卿之类的职位,但是鲁阳公、阳城君、鲁侯、郑伯、宋公、越王这些人,还要是给墨翟几分面子的。

  而且稍微活动活动,让弟子做到大夫那也不是难事。当年就有在郑国当大夫当了几天,认为郑伯根本不行墨者之义,扭身就走的弟子。

  所以告子照着墨子喜欢的模样改变之后,直接去找墨翟,直言不讳地说道:“子墨子,我可治国为政,请让我出仕。”

  墨子却说:“政务,口能称道,自身一定要实行它。现在你口能称道而自身却不能实行,这是你自身的矛盾。你不能治理你的自身,哪里能治国家的政务?你姑且先解决了你自身的矛盾吧。”

  告子可能还是不甘心,又找了几个平日不嘲笑他的同学墨者,跑到墨子身边说:“告子这人,已经开始做义事了,这是个能行义举的人。”

  墨子则说:“不一定啊。告子这人行义,就像是踮起脚尖让自己变高、躺下之后让面积增大。不可能持久啊。所以我不准备让他出仕。”

  这一句话,就算是断送了告子的出仕为官梦想。

  进入墨家的、跟随墨子学习的,很多人初始之时就是为了混个小官小吏,但是墨子用教育的方式让他们懂得了行义。

  而平民出身的人物,从墨家起步,竟有墨翟举荐的方式做官算是唯一可用的选择。

  毕竟除了墨翟的面子外,还有不少墨家的人物在外做官、或者本身就是贵族,道路很多。

  当时胜绰叛逃的时候,很多墨者就凭告子之前做的这几件事,认定告子的叛逃是迟早的。

  告子也不以为意,讨厌他的墨者很多,可他终究还是觉得墨翟的学问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

  等到开除胜绰之后的墨者十五天大会之后,墨者内部初步改组有了各项部门之后,告子的希望又重新燃起。

  他希望有权力,而不是为了做官的俸禄,只是为了那种拥有权力的感觉。

  墨者内部的这些职位,虽说得不到太多俸禄,可是终究是有权力的。

  在一个,告子的人性观是“人的本性没有善恶”,和适的想法有些类似的地方,也和适一直悄然改变的墨者所秉持的人性观极为相近,因而他还是喜欢在墨者内部。

  选七悟害的时候,告子没有什么别的想法。

  禽滑厘、摹成子、公造冶这些人,论能力、学问、行义、威望,都要强于自己,所以他算是心服口服。

  墨者人数不多,各部部首倒是齐全,一共三五百人,一堆部门,告子觉得混个部首也稍微有些难,但也混了一个吏长的职位。

  他是以言辞著称的,除了巨子之外,适没来之前辩五十四为首。

  造篾启岁也算是善辩,但是话语繁复有时候不得要领,比起告子要差一些。而造篾启岁前往巴蜀的时候,告子本身也不愿意做这件苦差事,对于选了书秘吏的人前往巴蜀一事他也没有反对。

  可是如今新成立了一个宣义部,辩五十四又做墨辩一职,告子信心满满地认为这个宣义部的部首完全就是自己的囊中之物了。

  谁曾想名单一出,竟然是才来到了墨家不久的适,这让告子极为不满。

  此时墨者内部的纪律还不是太严苛,活泼而又不失严肃,人数也不太多,内部有什么事可以直接在墨者大聚之中表现出来,或是通过书秘吏传达上去。

  只是告子对适担任宣义部部首一事极为不满,完全不可能通过书秘吏将自己的不满转达给墨翟,于是便直接去找了巨子,说出了自己的不满。

  屋外的树下,聚集了不少人,适并不在,他带着宣义部的几个人前往啮桑乡处理一些事还未归来。

  树下,墨翟、禽滑厘等人俱在。

  告子跪坐于地,一如从前那边直言不讳地说道:“宣义部部首,需要口舌锐利,能够讲清楚墨者的义。先生认为我行义不能持久,但是却也认为我能说清楚先生的义。既然这样,难道宣义部的部首不该是我来做吗?”

  “难道先生认为,我的口舌不如适吗?他的言辞极为粗俗,甚至不懂雅语,反倒是和那些粪土稼穑的农夫之辈讲的清楚,恐怕并不能很好地传播墨者之义。所以先生难道不认为自己错了吗?难道我的口舌真的不如连雅语都不会的适吗?”

  告子本来以为墨子会讲一番道理,至少也会安抚一下自己,哪怕自己做不到宣义部部首,但至少做个部介也有可能。

  却不想,墨子直接回绝道:“是的,我就是认为你的口舌不如适,所以你不能胜任宣义部部首的职责。难道你不记得当年儒生程子来与我辩论时我的那番话吗?”

  PS:

  告子说的“食色性也”。告子在《墨经》中留下记录的事,基本都是“二三子”跑到墨翟那去告状,希望开除这个投机分子……墨子也是有意思,觉得自己能教育好,也没开除。到最后到底叛没叛墨真不清楚,但和孟轲打嘴炮打的火热,逼得孟子写了一大堆文章,专门驳斥告子的话。舍生取义、鱼与熊掌,其实都在想办法制造与墨者对立的仁义观:墨者认为利义统一。如果统一,那就没有取鱼还是取利的问题了。墨子一死,局面是墨家和杨朱死磕,儒家和墨家死磕,杨朱和儒家死磕……道家黄老一部分人和稀泥,希望调和儒墨矛盾……

第一三九章 百乘金玉悖辙还(七)

  孟子还未成才、稷下学宫还未建立、五行五德之说尚未融合、墨翟还未逝。

  于此时,儒墨相争,墨家占据了全面的优势,与儒生之间互相打的嘴炮基本都赢。

  墨翟与程子、公孟子等儒生辩论的时候,告子还未加入墨家,但是那些故事肯定是早已听说过。

  听墨子这样一说,告子心中却有些不解,问道:“先生这样说,弟子并不能理解。难道先生认为适这个人,是可以与儒生辩论并且获胜吗?先生如果这么想,那么我也能够与儒生相辩并且获胜。所以我并不是不如适。”

  墨子微笑摇头道:“告,你能辩论赢儒生。但是你能辩论赢田埂边的农夫吗?”

  告子脸色一变,觉得墨子是在侮辱自己,正色道:“先生的话,我是不能接受的。田埂旁的农夫愚钝,与他们相辩,正如飞到高空的天鹅与树上的蝉相比谁飞的更高一样。您这样说,并不能让天鹅骄傲,反而会让天鹅觉得是侮辱。难道天鹅不应该和鹰隼相比谁飞的更高吗?”

  墨子仰天长笑,许久才止住笑声道:“天鹅不飞到和树木一样高,不是它不能飞,而是不愿意飞。蝉不能不飞到可以沐浴云霞,不是它不愿意飞,是它不能飞。”

  “告,你应该仔细想想当年程子与公孟子与我相辩的时候,我到底说了什么。如果你还是不能理解,那么你也算不上是聪慧了。”

  告子见墨子说的极为郑重,低头沉思,回忆着听说了无数次的那场辩论,也在回忆着那些与墨子相辩之人的性格,逐渐咂摸出了一点味道。

  公孟子这人喜欢用比喻故事来讲道理,而程子这个人不喜欢讲故事作比喻,反而喜欢用排山倒海般的排比气势来压倒对方。

  公孟子这人层次比程子稍微低一些,稍微有那么些市井味道;程子这人师从子思,属于君子,极为重视名正言顺也极为自制。

  当年公孟子来辩论之前,先感慨了一番墨子活的太苦,每天奔波。

  墨子便说:现在的人们,喜欢追求美女;美女即便不出门,在家里,那些追求的人也都会挤破门。现在的人,不喜欢追求义和善,所以义和善不能在家里等着别人来求取,而是需要自己走出去传播。义和善并不是美女,而是丑女。

  想要解决只有两个办法,要么让世人改变美丑的看法,那么丑女就会变为美女,坐在家中等着别人来求就好;要么不改变世人对美丑的看法,丑女就要自己出门去追求别人。

  与公孟子同来的程子听了这话后,觉得墨子言语粗俗,比喻市井。便嘲弄墨子的话太世俗,不能够效仿先王先圣们说的那些大义至理。

  墨子当即勃然作色,也不粗俗了,直接开喷儒生的四种乱天下的道理,用了程子最喜欢的排比句式,喷的程子脸色惭愧,起身便走。

  结果程子刚一起身,就被墨子骂了回来,又重新跪坐于地无奈道:您是在诽谤诋毁儒家,我不能再和你说话了。

  墨子却说:要是没有,我却说,这叫诽谤。如果是有,我说出来,那只是陈诉事实。

  程子无言以对,又说墨子说话前后不统一,既粗俗又讲义、既市井又圣王,这是可笑的。

  墨子却认为,能用常习的言词作回答,又切合事理,可见这个人的敏达。对方严词相辩,我也一定严词应敌,对方缓言相让,我也一定缓言以对。如果平时应酬的言词,一定要求切合事理,那就象举着车辕去敲击蛾子一样了。

  换而言之,就是对不同层次的人,要用不同的语言来讲道理。

  此时此刻,墨子见告子还在思考,见他脸上也已经露出了一些似乎明悟的神色,墨子心中还是高兴的。

  到了他这个年纪,对于告子这样的人,他已经不再如年轻气盛时候那边愤怒,想做的只是多寻找这个人的优点,想办法引导他走向行义之路。

  墨者之中投机的、想要出仕的人,不在少数,至少最开始的目的是这样的人不在少数。

  可墨子认为人都是可以改变的,自己完全可以将这些人说动,让他们改变。

  而适则属于认为这些人可以教育,但还是要想办法让他们既行义、又满足自己的欲望、同时又有足够的约束——他知道天下的理想主义者太少,需要大量的投机分子在其中,否则做不成事,也很容易变为一个诡异的苦修社团。

  四周寂静,侍坐左右的弟子们多数已经明白了墨子的道理,也明白了墨子为什么会选择推荐适成为第一人宣义部部首。

  然而墨子却没有立刻说话,就那么静静地等着,等到告子终于点头的时候才说了话。

  “告,你可以和儒生辩论并获胜,这是我相信的事。但是,你与田埂农夫、市井工匠交谈的时候,也是如同和儒生辩论一样讲道理。并不是你讲的道理不对,而是你讲的道理别人未必能够听懂。”

  “讲道理、宣讲义,难道不是为了让别人听懂吗?行义是为了利天下,吃苦也是为了利天下,可如果把吃苦作为目的,那就是不对了。”

  “你和田埂农夫讲道理,用和儒生辩论的言辞,难道不正是我说的‘荷辕而击蛾’啊。你这就是举着车辕杆去拍打飞蛾,未必及得上用芦苇帚拍打飞蛾的妇人啊。你到底是为了举辕杆?还是为了拍打飞蛾呢?难道你不如妇人吗?并不是,只是你不善假于物啊。”

  墨子很自然地用上了《劝学篇》中的话,里面将不善假于物的情况划分出许多种,也曾说过墨子所说的“荷辕而击蛾”这样的事也属于不善假于物。

  告子低头不语。

  墨子觉得讲完道理,对告子这样的人需要适当让他明白自己的水准,以免过于骄傲目中无人,需要适当打击一下这人的信心。

  正色道:“况且,和儒生、杨朱、列御寇等人辩论,有五十四去做。难道你认为在这件事上你比五十四要强吗?”

  辩五十四算是巨子之下、那些善辩弟子死后墨家的第一嘴炮,告子向来佩服,听墨子这样一说,心中并无愤怒,只有服气和自知。

  正如墨子所说,没有而说那是侮辱诽谤诋毁、有而说那只是陈诉事实罢了。

  半晌,告子跪坐低头行礼道:“先生的话,我明白了。如此看来,适的确比我更适合做宣义部部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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