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物极妙,可以省去许多人,只要有牛马,一头牛怕是能及得上十余人用木棍敲打。”
他暗暗记下这一样可以省力利人的事物,心想这东西做起来也不难,只要有石匠都能做。
西河地有许多军垦之田,还有不少僮、仆、奴隶耕种,如果用上这东西,确实能省不少人力,这些人便可以开垦更多的田地。
等到麦粒基本从麦秸中压出之后,包括焦禾在内在场的人都纷纷盯着谷场地头正在称重的墨者。
墨者不用石,也不用釜、更不用豆之类的古怪容器,而是直接用杠杆做的双人抬起的秤来称重麦子的重量。
在场的人都秉着呼吸,期盼着一个他们能接受的重量。
墨者让在场的很多农夫看到了希望,但对于地里的庄稼来说,没有完全收获装入容器之前,那终究只是看到的希望而非真实的实现。
稼穑之事看似简单,实则极难。
很多土地上的庄稼看着长得很好,但是收割之后会发现大多不成熟。
很多土地上的庄稼在收割前用牙齿咬动已然成熟,但是收割之后会发现产量不高。
冬麦的种植,源于对墨者的信任。
而冬麦的收获,则意味着这种信任可以延续并加深。
如今每个人都已经知道这些麦粒成熟了,因为可以看到那些金黄色的麦粒在晒谷场中发出那种成熟女人才有的光泽。
现在所等的,就是一个最终的数量。
焦禾看到,适正拿着一个由草帛汇编在一起的本在那记录着什么,离得不远可以看到脸色轻松,至少相对于其余人的脸色更轻松。
等到五亩地的小麦全部称重后,适报出了一个数量。
短暂的沉默后,在场的众人都将适很淡然报出的那个数字,化为兴奋的狂吼。
“一百四十斤!一亩地产了一百四十斤!”
这样的声音不绝于耳,不绝于耳的声音中满满的都是喜悦。
一百四十斤,是个可喜的数字。
只是可喜,尚不足以惊人。
但在第一次种植冬麦的人听来,这边足以狂吼。
焦禾换算成三晋与天下通用的周亩,知道一周亩的产量约在此时小石的一石半,心中暗暗点头,盛赞墨者的手段。
小周亩亩产一小石半,算不上太高的产量。三晋最好的上田产量,种植粟米或许比这个更高一些,但是平均下来周亩产一石半已经算是不错的收获了。
最关键是冬麦是秋天种植春天收获的,这种收获意味着这件事是绝对可行的。不要说已经亩产将近一石半,就算是亩产一石,也足以让农人多收入不少。
一个不低于平时种植春麦的产量,就足以让在场的民众将这种平常化为兴奋。
就在众人的欢呼声中,适压了压手。几乎只是片刻,周围的声音就静了下来。
焦禾暗惊,心说这些只是农夫,却有西河精锐士卒的模样,至少能够做到令行禁止,而能做到令行禁止的,岂非天下强兵?如今天下又有几人可以做到?
况且这些只是农夫,并无棍棒皮鞭之类的惩罚,所能依靠的也只是墨者的威望。
焦禾想,墨者的威望竟已至此?实是惊人!农夫如此,已有西河锐卒的气势,若墨者成师训兵,又将如何?
远处的适用一种听起来刻意淡然,但却谁都能听出来松了口气和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道:“种植稼穑,俱有天志在其中。若天志果真如此,那么这块地的产量应是四块之中最低的!众人再加把劲!咱们看看剩下三块各产了多少,便知道稼穑事到底与什么相关!”
PS:
大亩产一百四十斤,周亩亩产四五十斤……已是此时高产。种一收三四,也就那样了。现在?呵呵,河南一等田亩产麦子不到八百斤,估计都不好意思和人打招呼吧。
第一三二章 半岁荏苒弊邑治(十二)
焦禾大惊,他这几日已知墨者在民众面前并不虚言,以信取人。
听适这样一说,似乎适对这块地中的产量并不满足,而且这种不满足的心态可谓为从话中飘了出来。
若是一亩地只多产个三五斤、十余斤,难道还有必要分成四块吗?
这显然剩下那三块地的产量,一块比一块高。
焦禾明白,只要自己亲眼看到了冬麦可以收获、哪怕一亩只能收一石,只要问清楚了三晋之地是否可以种植,那么自己便是大功一件。
哪怕只收一石,便足以在西河推广。
只一石,西河武卒便可以多养两成。
他对一石半的数量已经极为满足,却不想适以及那些墨者,信心满满地认为这根本并不可以满足。
果然,适道:“我曾学过,凡稼穑,无非四件事。光热、雨旱、肥料、籽种。此四样,便是稼穑的关键。”
“这是我从两位夫子那学到的,但墨者之辩,以验为先。”
“子墨子便问,是不是这样呢?口舌相辩,并无用,既然可以验,那就以验为先。”
“光热之事,我非祝融,不能改变,因而这四块地便是同等的光热。籽种之类,也都是一样经过挑选的,此二者先不必管。”
“以此地为甲、其余为乙丙丁。甲地无肥无水,只凭雨水。乙地只施了未经发酵之法的粪,雨水照旧。丙地施了发酵后的肥,雨水照旧。丁地则施加了发酵后的粪肥、又挖取了泽中淤泥、冬春二季均引河水浇灌……”
他说完后,笑问道:“你们想先看看那一块的?”
下面的人纷纷喊道:“直接看丁地的!”
“就是,直接看丁地的。你们只要告诉我们怎么做才对就好。”
“验与辩,那是墨者关心的,我们虽然也想知道,但我们更想知道怎么样才能多产麦子。”
“适!你们墨者说就是,我们都听……”
焦禾听着这样的呼声,心中赞叹,暗道:“尝听闻人言,以信取人,既长且久。如此一看,墨者之信在沛县已然无人能及。西河守治西河,也先取信于人,只是若论众人之信,恐怕西河之民信西河守终究不比沛县百姓信墨者。”
“以利聚人,方可取信。”
将这些话记在心中,又跟随着众人去看丁号地的收成,只是收割的时候便能看出来这块地的产量一定极高,单单是那些打成捆的麦秸就比甲地多出不少。
漫长而又充满期待的等待后,焦禾听到了一个数字。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仔细掏了掏耳朵,却听到旁边众人如同疯狂一般重复着那个他以为自己听错的数字。
显然,那些人对于墨者极度信任,根本不会考虑是不是墨者说错了这样的事,甚至都不会去看看那一杆秤是不是端平了。
他们在听到这个数字之后,就陷入了一种癫狂地喜悦之中。
焦禾这才知道自己没有听错,看着那些装入麻布口袋的麦粒,焦禾的心怦怦地乱跳。
如果这个数字说给西河守、季充君,他们会相信吗?
焦禾暗自摇摇头,却又点点头。
心说西河守、季充君,都是知晓墨者的人物,他们早知道墨者并不虚言,所以才会听闻了墨者的传闻之后便派人前来。
那个曾籍籍无名的叫适的人,离开了墨者没有人会很在意这样一个人。但因为他是墨翟之徒,所以他的话便让很多天下知名的人在意。
刚才听到的那些,若是说给那些旁人,他们定不会相信,如果有人这样说,恐怕会被当成疯子。
然而这些在别处可能被当成疯子的话,就在他的眼前,一点都没错。
他看了全程,看了全部。
刹那间,他想到了适在几天前讲的那些买地、雇僮仆种植以学猗顿致富的办法,第一次觉得这些东西,竟然真的有些吸引人。
甚至吸引了他。
他在魏地有妻子家庭,在魏地是亲信,在魏地也有足够的赏赐。
如果就按这个数字种植,如果按照这些墨者所说的犁铧耧车一人百亩的数量,如果再种上那些堪称神物的新谷……或许发家真并不是难事。
当然,他不会傻到不去权衡,而是觉得如果自己都能心动的事,一定会吸引那些真正的商贾。
焦禾抬头,发现自己愣神的时间,站在马车上的适已经讲起了天志,然后又从天志讲到了万民通约,又从万民通约讲到了麦子抢收之后种植黄豆,再讲到喂养牲畜以肥田……
这一切,焦禾都记在心中,也知道自己可能学会了文字后这些东西都可以在草帛上看到。
之后,焦禾又经历了沛县整体的麦收、麦收后抢种黄豆的忙碌、忙碌后村社派人来沛郭的沛县聚会、开始跟随一些商人和几名墨者一同学字、然后听人传授天志和稼穑、有时候也会讲一些墨者的道、以及此时可怕的仿佛听到都不应该的人皆天之臣众人平等之类的话……
甚至,他有些喜欢上了每天去乡校听讲,喜欢上了那些讲述的墨者之义。
大开眼界,因为讲学的夫子知道的太多。
墨者似乎从没说天下这样是不合理的,可听完那些道理之后,却又忍不住想到似乎这天下并不合乎天志。
“似乎……有些道理。”
数月后某日,焦禾正这样想着的时候,肩膀被人轻拍了一下。
对方拿出了半块铜符,焦禾也拿出了半块,严丝合缝地对在一起后,便寻了一处无人的地方。
不是房屋密室,而是一处河岸的山坡,那里最是空旷,四周有什么动静可以一览无余。
从魏地来的人开口第一句话就问:“我这一路,便听说了墨者麦田事,难道是真的吗?”
焦禾点头道:“真。我亲眼所见,从头至尾,绝无疏漏。”
对面的人知道能被西河守和季充君选来为谍的人,定非等闲,又不虚言,惊道:“竟是真的?竟是真的?”
他连问两句,并未多言,却将自己的震惊与疑惑表达的清清楚楚。
焦禾笑道:“我原本也不信,只当我听错了。可这就是真的。你若回去,请告之季充君与西河守……沛邑,必大治。”
那人见焦禾这样说,笑道:“沛邑大治,只怕这是天下能士皆知事。墨翟才可为大夫上卿,况于区区沛邑?”
焦禾摇头道:“非是寻常,而是大治。我听墨者说天志之事,方知天下万物皆有道可循。顺之责昌、悖之责难。墨者晓天志,非只有稼穑事。若是墨者治宋,宋必大治!”
来人笑道:“墨者治宋?非攻尚可。尚贤事,司城六卿岂能同意?墨者只能治沛,治不了宋。”
他听焦禾说的郑重,又问道:“难道稼穑这样的事,便能看出沛邑大治吗?”
焦禾想着前几日在乡校听适讲的那些道理,活学活用道:“沛县,若推广牛耕、垄作、轮作、堆肥、新种……一户一牛,可耕墨亩百亩。年种两季,便相当于两百墨亩。亩产加一半,便相当于原本土地的三百亩。”
“墨亩大而周亩小,两倍不止。沛县之外,寻常人一户可种墨亩三十。三百对三十,十倍有余,焉能不治?”
“税赋如今不加,民用且足。税赋就算加,加到原本两倍,民用剩余亦能比之前更多。焉能不治?”
“况且非是这样算。农夫要吃,每个人一年吃的东西都是一样多的,剩下的东西才能做军赋、税费、集市交换。四百减三百余一百、三千减三百却余两千七……焉能不治?”
这些简单的数字,第一次透露出隐藏在数字之内的内涵,这是那个与焦禾合符的人不曾想过的。
不曾想过,并非想过认为无理,于是焦禾的话换来了对方长久的沉默。
这是他第一次考虑人吃完自己吃的、剩下的粮食与人产出的粮食之间,其实是有区别的。
区别很大。
也是他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墨者所谓的天志,到底能带来多大的变化。真的不止是五倍十倍的问题,而是更多。
好半天,他深吸一口气,用一种惊奇的语气道:“这些……墨者并不隐瞒?直接就讲清楚?”
焦禾想到这些日子在乡校听的那些内容,点头道:“有人只要愿意听就能听。”
他想了一下还有一些平日听到的墨者言论,又说了几句,甚至说到了他听到了那些墨者讨论的天下大势、三晋分合、楚之强弱、齐官山海与分封的不可调和、矛盾术等等。
墨者内部似乎很喜欢把这些隐藏在所谓“天命”之下的东西,剥开后,用最险恶的心思去猜测,用利益去分析,却偏偏极有道理,很容易让人相信。
那人惊道:“这……这是治政秘术!”
焦禾叹息道:“墨者就这样并不在意地说,所以我知道他们并不只会稼穑事。只是墨者认为稼穑是基础,所以要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