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内侍领了命,一路来到尚药局,传达皇帝旨意,不料孙思邈并不在尚药局。
内侍问起孙思邈去处,孟十一说道:“我师傅刚刚离宫,我这就去找他回来。”
说完急匆匆离了宫,并未朝孙府方向去,而是朝大理寺去了。
大理寺地牢内,孙思邈站在牢门之外,望着牢内的巢叔谋,长叹一口气。
当年隋朝大业元年,隋殇帝杨广下令开凿渠道,贯通之前王朝留下的渠道,使得南北贯通,沟通五大水系。
此事虽利于千秋,但于当时的百姓,却是一场劫难。
数百万民力被征调,大量役丁死在河堤,运送尸体的马车络绎不绝。
当时总管运河的工部尚书宇文恺得了急症,孙思邈便想借看病机会,劝说宇文恺,向皇帝进言,体恤民力。
结果孙思邈见到宇文恺时,他已被治好,治好宇文恺的正是巢元方,
孙思邈也是因那次机会,与巢元方相识。
两人一见如故,相互交流医术药理。
巢元方和孙思邈一样,对运河中死去的百姓表示同情,也试着劝谏过皇帝。
只可惜连朝中大臣都劝不动,他更无能为力。
两人虽只见过一面,但孙思邈对巢元方极为尊敬,后来巢元方主持编撰的《诸病源候论》,他也是拜读数遍。
此刻见到巢元方之子落到如此下场,心中唏嘘不已。
“巢御医,事已至此,老夫也救你不得。”孙思邈道。
巢叔谋叹了口气,道:“我知道,也没想过能脱罪。”
“那你为何提出要见老夫?”孙思邈问。
巢叔谋道:“蒋王把我关了十几年,这也让我能够心无旁骛的研究医理,这些年来,颇有所得,希望能流传后世,造福后辈。”
孙思邈怔了怔,道:“你既有此心,为何还要做下那种事?”
巢叔谋缓缓道:“人在世上,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家父曾受过阴世师恩德,故而我入尚药局后,有意向阴妃报恩,不知不觉间,卷入后宫争斗,再想脱身,已是不能。”
孙思邈微微侧头,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巢叔谋道:“我这些年研究的心得,都放在蒋王那座灵园地牢中,孙公尽可拿去。”
孙思邈拱手道:“孙某一定拜读。”
离开地牢时,忽见孟十一快步奔来,朝他说道:“师傅,陛下传旨,召您入宫觐见。”
孙思邈点点头,将去灵园取巢叔谋医典的事交给了徒弟,随即坐着马车朝皇宫返回。
来到甘露殿,通传之后,被带入寝殿。
李治还在研究地图,见孙思邈进来,朝他摆了摆手,道:“孙公不必多礼,请坐下说话吧。”
待孙思邈落座后,李治朝孙思邈道:“朕已想好了,六月便离京巡狩,所以想与孙公讨论一下,到时去哪些地方为好。”
王伏胜听了此话,急忙将宫中之人屏退。
虽然这些人都是皇帝身边心腹,但出巡事大,关乎皇帝安危,绝不能有任何泄露。
他屏退其他人后,自己也出了寝殿,守在门外。
孙思邈盯着地图看了一会,微笑道:“陛下只要离京,换一种生活方式,转换心情,再用药膳进补,便能达到治疗效果,不必特意去什么地方。”
李治欣然道:“如此说来,朕想去哪里都可以了。”
孙思邈笑道:“正是如此。”
其实在李治内心深处,也想亲眼瞧一瞧大唐的秀丽山河,借着这次治疗之名,正好可以完成心愿。
他最想去的地方是河北,那里是他重点施政的地方,自己改革的政策是否落实到地方,他很想亲眼瞧一瞧。
接下来是江南,他本就是南人,也想瞧一瞧在这个时期,故乡是什么样子。
想到即将出行,一直沉甸甸压在心头的诸多琐事,突然间不翼而飞,让他感受到浑身轻快。
接下来要考虑的是随行之人。
皇帝出巡,不可能只带上两三个人,简简单单就微服私访。
李世民之前因辽东之战,离开长安时,便将大半个朝廷都带在身边。
唐高宗之前也有出巡,去的地方虽不远,但也带上了大量官员。
这是无法避免的,皇帝若太过游离于政权之外,权威就会下降,最终有被架空的可能。
不过人也不能带的太多,否则就变得和杨广一样,给地方造成巨大的负担。
故而出巡时的随行人选,需得仔细斟酌。
薛仁贵是必须带着的,李治让他留在长安,组建羽林卫,就是想让他随驾保护。
李、尉迟恭和程知节则不能带,一来他们年纪太大,随驾奔波的话,容易得病。
二来,有这三位老臣坐镇长安,便相当于长安城的三根支柱,不会生乱,李治在外也能放心。
当李治琢磨着出宫人选时,长安城内的大臣们,也都在考虑着同样的事。
皇帝有皇帝的考量,大臣们有大臣们的想法。
他们的想法非常一致,都希望能够伴驾同行,也都在为此事暗暗筹谋。
李义府便是其中最积极的一人。
这日下衙后,他在书房里来回踱了一阵步,推开门,朝门外家仆道:“去一趟张府,把张舍人请过来一趟。”
半个时辰后,张柬之来到李府。
李义府命人奉了茶,茶毕,张柬之问起李义府请自己过来的目的。
李义府放下茶杯,道:“柬之,两年前,陛下因头疾之故,定下离京巡狩之事,眼瞧着时间快到了,你我也该谋划一二了。”
张柬之道:“您说的谋划是……”
李义府扫了他一眼,道:“自然是想办法随驾出行。”
张柬之陷入了沉默。
李义府缓缓道:“我是宰相,需要总理中枢,随陛下离京的希望不大,但你不同,中书省六个舍人,多你一个不多,少你一个不少。由你跟在陛下身边,负责将陛下的旨意传达中书,再合适不过。”
张柬之低声道:“李公,在下以为,无论跟随在陛下身边,还是留在中书省,皆是为国效力,何必去浪费精力,谋划此事呢?”
李义府摇了摇头,道:“不对,这不一样。”
张柬之愣道:“何处不一样?”
李义府端起茶杯,缓缓道:“柬之,你知道为什么那么多官,都喜欢留在长安吗?”
张柬之想了想,道:“因为长安庙堂是天下中心,所有政策,皆出自长安,要想有所作为,待在长安便是最好的选择!”
李义府道:“你错了,官员们都喜欢待在长安,只有一个原因,因为长安距离圣人最近。”
张柬之怔了怔,没有做声。
李义府接着道:“一个官员,无论他有多么强的能力,为国家出了多少力,为百姓做了多少事,只要圣人看不见,就等于没做。”
张柬之皱了皱眉,道:“不是还有考评吗?”
李义府看了他一眼,道:“考评其实并没有太大作用。陛下也是人,也有亲疏之念,常在他身边的人,他就会亲近重用。”
“那些陛下没见过的人,纵然能力强,考评好,又有什么用?陛下内心深处,并不会轻易信任他们。只需有人在陛下面前说他们两句坏话,陛下印象就会变差。他们做的事,就都白做了。”
张柬之道:“只要能为民做些实事,下官就心满意足,并不会觉得白做。”
李义府摇了摇头,道:“你这样想,就更错了。”
张柬之不解道:“为何?”
李义府凝视着他,道:“柬之,当官不能没有权,否则你的那些志向抱负,就永远没有施展的地方。”
“我知道你精明强干,志向高远,可你若永远只是一个中书舍人,那就会和刘仁轨一样,蹉跎岁月,虚度光阴。”
“那刘仁轨是运道好,刚好撞到陛下需要用人,才得到施展机会,你难道也想像他一样,将命运交给上天决定吗?”
张柬之心中一震,静静凝思良久后,朝李义府拱手道:“多谢李公指点,柬之明白了。”
李义府点点头,道:“这就对了,朝堂绝非善地,你不争,就永远没有出头的机会。”
张柬之道:“是。”
李义府站起身,缓缓走了几步,道:“最近鸿胪寺出了一件事,六诏国中的北诏与南诏,起了冲突,只怕不久两家就要打起来。”
张柬之问道:“因何起冲突?”
李义府道:“原本六诏之首,都是北边的浪穹诏,也就是北诏。后来攻打吐蕃时,南诏立下大功,便与北诏争夺诏首,闹到了交州都督府。”
“交州都督上奏,认为南诏在吐蕃之战中功劳更大,提议将南诏国主细奴逻晋升为交州副都督,如此一来,北诏自不敢与南诏相争。”
张柬之道:“这个提议很好啊,陛下没有采纳吗?”
李义府叹道:“不知陛下作何考虑,没有同意此事。于是南诏和北诏之间的争执,便没能平息。这次两诏来朝,相互间便多次在鸿胪寺起冲突。”
张柬之道:“陛下知道此事吗?”
李义府道:“暂时压住了,还未禀告陛下,不过两国使节都没走,闹着要见陛下,迟早还是要上报。”
张柬之若有所思道:“您是想让我去处置此事?”
李义府微笑道:“不错,眼下这个时节,只要你能做出一两件事来,让陛下印象深刻,陛下出巡时,便会优先考虑你。”
张柬之思索片刻,心中已有了计较,拱手道:“柬之多谢李公栽培。”
次日一大清早,李义府将鸿胪寺卿戴至德喊了过去。
两人一番商议后,戴至德同意让张柬之调解两诏矛盾。
第316章 禁苑点兵
二月时节,一缕春风从南方吹来,万物复苏,草木发芽。
天空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自永徽十二年以来,还是头一次有这么好的天气。
禁苑东侧,最近新建了一座卫署,出饮马门,渭水南侧,则是一大片营帐。
驻扎在此处的便是李治新建的羽林卫,又被称为北衙禁军。
北衙禁军的前身,名为元从禁军,当初跟李渊一起从太原起兵。
李渊建立大唐后,饮水思源,不忘这些老兄弟,将他们留在皇宫北面屯营,命他们子承父业,永享尊荣。
故又被称为父子兵。
然而这种承袭方式,导致元从禁军的战斗力很快降低。
太宗时期,改革了元从禁军,用征幕之法,扩充至三万人,强化了这支军队的战斗力,置为左右屯营,名义上隶属屯卫,其实单独成军,只听命于皇帝。
后来李治继位,长孙无忌将左右屯营彻底并入左右屯卫。
屯卫是南衙十二卫,需要受宰相节制,这相当于增强了宰相的权力,削弱了皇权。
如今李治重建北衙禁军,便是对皇权的再次加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