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
海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路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地来接新娘子。
还未到府前,远远就见驸马谢诏作为女方亲属,笑吟吟地上前拦门:“今夜拦门第一重,玉门金锁不开封。蓝舆要入桃源洞,莫惜缠头利市红!”
周遭早早围住的众人一块儿起哄,讨要红包。
公主府周遭所住的也都是权贵,平日里娶妻迎亲的规模要比这个奢华太多,但没人敢小瞧这相对寒酸的迎亲队伍。
且不说其他,作为赞礼傧相的就是两位翰林,海瑞和林大钦,立刻大声回应:“洞府都来咫尺间,门前何事苦遮拦。愧无利市堪抛掷,欲退无因进又难。”
说罢,几个人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分发,再将谷子、豆子、糖果、铜钱撒给围观的小孩子们。
“海翰林当真是信人啊!”
驸马谢诏只是走个过场,又不是真的为难,眉宇间带着祝福与羡慕之意,很快将门打开。
他说这番话,是因为当时在公主府边隔墙相望,这位就曾经跟他说过,准备迎娶黎玉英,却又不要当驸马,受那层层束缚。
本以为是少年郎的异想天开,结果万万没想到,居然真的成了。
所以此时此刻,经历了不少苦楚,方与公主夫妻和睦的谢诏由衷地祝福道:“莲开并蒂,瑟鼓和鸣,愿贤伉俪如金如锡,如圭如璧,永谐琴瑟之欢,长缔朱陈之好!”
“承谢兄吉言!”
海还礼,抱着大雁走了进去。
“奠雁”也是古礼了,由于大雁难以捕捉且为候鸟,多用木雁或家鹅取代,甚至官方会典里都记录了“无雁则以鹅代”的规矩。
所幸现在是四月,正好是大批候鸟飞回北方的时候,英略社出手,亲自捉了活雁来,来为婚礼增添一份光彩。
此时安抚着雁儿,完成礼仪,朱玉英也在主婚引礼下,盖上彩罗袱,正式出阁。
“好好待她!”
而蒋太后眼眶红红,来到海面前,哽咽着殷切嘱咐。
“岳母大人慈鉴,小婿蒙垂青纳为东床,敢不竭诚以待?必当相敬如宾,使令爱终身有托!”
海恭敬地给这位行礼,规规矩矩地做出承诺。
朱玉英身躯轻颤,若不是媒婆搀扶,不好相触,此时恨不得与之相拥。
许你凤冠霞帔一世无忧,从此清风明月长伴天涯。
这是一生的承诺!
而另一边,新居已是热闹非凡。
“迎亲队伍马上回来了,诸位让一让啊!”
由于宾客来得太多,巷子两头竟是堵得水泄不通,严世蕃见状赶忙过去维持秩序。
作为赞礼傧相之一,比起海瑞和林大钦,他的交际能力就要强得太多了,更是毫不客气地指使着赵文华:“元质,你在这里守好了,千万不能再让人堵上,我去招待宾客!今日着实忙碌,却也叫人痛快,倒叫我想起前番率领五城兵马司与巡捕营,围剿白莲教逆党那日,也是这般充实!”
“啊呀!原来那伙贼人竟是白莲教余孽?难怪如此凶顽难制,东楼兄此番立下大功,实乃社稷之福啊!”
“过誉了!过誉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过是为我大明江山尽些绵薄之力罢了,哈哈哈哈!”
所谓人逢喜事精神爽,今日不仅是严世蕃的至交好友大婚,更是缉拿白莲的第九日。
借此机会,他与宾客攀谈之际,总时不时地提及此时,不出意外地收获了阵阵惊叹。
相比起严世蕃的昂首挺胸,时不时发出的爽朗大笑,不远处的陆炳就有些低调了,更是斜着眼睛看着这位得意洋洋的家伙,撇了撇嘴。
‘瞎猫碰到死耗子,得意个什么劲啊!’
作为早在广州府结识的好兄弟,陆炳本身也被邀请作赞礼傧相的,却不得不婉拒。
一来他锦衣卫的身份,招待一群翰林士子,多有尴尬,再者近来锦衣卫确实被人嘲讽得厉害,也影响新郎的声誉。
想到白莲教的大功原本可以挽回颓势,却被自己错过,反而让严世蕃立了大功,陆炳心头就闷闷的,起身来到礼册旁边,偷偷瞄了几眼。
“国子监祭酒许诰贺松烟墨十锭、湖笔四管、《礼记昏义》手卷一册。”
“翰林院掌院事学士席春贺御制澄泥砚一方、青田冻石印章一对、洒金笺十幅。”
“定国公府贺赤金鸳鸯戏水佩一对、御赐云锦十端、紫檀嵌玉如意一柄、《朱子家礼》精刻本一部,西域葡萄酒两坛……”
……
“明威当真了不得!”
陆炳看得啧啧称奇。
平日里送礼,得注重影响,大婚往来,就是理所应当。
与一位前途无量的翰林储相交好,正是最佳时机。
但即便如此,这份礼单若是传扬出去,也势必轰动朝野。
因为实在是太过夸张了。
从国子监祭酒许诰,到翰林学士席春,再到定国公徐延德,文武百官,满朝勋贵,基本上都送来了一份或厚重或蕴含了心意的礼物。
陆炳目光一转,再看向一道身影,不由地郑重起来。
锦衣卫指挥佥事孙维贤。
这家伙同样备了厚礼,毕竟之前锦衣卫被小国公爷闹上门去,是孙维贤往翰林院求助,请海出面解决的,礼尚往来并不奇怪。
但此时此刻,孙维贤主动登门,还特意朝着海的爹娘面前凑,陆炳都从伯父海浩的脸上隐隐看到了抗拒,显然完全不熟,这位还能舔着脸上去低声交谈,实在是令人诧异。
‘以前怎么没看出来,此人竟能如此放得下身段,来日是个劲敌!’
陆炳考中武进士后,也不甘愿只当锦衣卫舍人了,而以孙维贤的年龄,师父王佐退下后,此人绝对颇有竞争力。
哪怕他能借陛下的信任上位,也要防止孙维贤在北镇抚司内坐大,难以管辖。
“也罢!今日想这些作甚!”
脑海里转了转这些念头,陆炳摇头失笑,拿起酒杯一饮而尽,就听外面突然静了静,然后又是一阵骚动。
“迎亲的队伍回来了?没这么快吧……”
“是司礼监!是司礼监啊!”
在众人震惊的注目下,一众司礼监内侍鱼贯而入,为首正是黄锦那张熟悉的圆脸,用并不尖利的嗓音道:“陛下御书亲赐,为新人贺”
“鸿案相庄,百年静好,鹿车共挽,千载一心!”
第234章 一心会第二次全体作画留念
“会首!会首!陛下又赐字了!!”
海迎了新娘子回到家中,还未到门前,就见巷子前围着的人满是震撼之色,而赵文华更是扑了过来,狂喜着汇报,满是与有荣焉之色。
“陛下的恩情,臣还不完啊!”
海涌出惊喜交集的神色,给出了标准的反应,其实心里早就有所预期。
方才他见了蒋太后一面,从对方那依依不舍的神情来看,与朱玉英这位义女倒是处出了真感情。
不然的话,这位深宫太后完全没必要来公主府,能让永淳公主代替送亲,已经很给面子了。
正因为把朱玉英当作了女儿,想给她撑腰,蒋太后才特意出宫,甚至殷切嘱咐。
对此海也为妻子感到由衷的高兴,人心都是肉长的,她在这里举目无亲,如果连出嫁都孤零零的,心里难免会留下遗憾,现在有了母亲和妹妹,终于又体会到了家的温暖。
但海同样清楚,皇帝和太后又有不同,对于嘉靖来说,这就是一桩政治联姻。
既然娶了太后的女儿,接下来该坚定不移地向着哪一边,也该心头有数。
“鸿案相庄,百年静好,鹿车共挽,千载一心!”
当黄锦亲自捧着嘉靖的御书,送到手上时,海扫了一眼,对于内容完全不出意料的同时,心头一动,也唤来严世蕃,低声道:“东楼,画师请了么?”
严世蕃看着御书,却是两眼放光,连连点头:“明威放心,我早有准备!”
犹记得一心会初次成立时,想要弄一个简单的入会仪式,就从棋盘街寻了一位原本服务于宫廷的画师,立会的六位元老,搬来六把椅子,一字排开,供画师画像。
当时海瑞等人还觉得有些不适,毕竟他们籍籍无名,就留下画像来,是不是太傲气了?
但严世蕃却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好凝聚会社人心的举措,经常邀请画师前来,但时机并不成熟,至今还没有第二幅完整的画卷。
如今海大婚,嘉靖御书亲赐,终于有了最合适的机会,眼见海那边引着新娘子入内,严世蕃飞速奔到一旁,将画师带了过来:“周老,你可否马上作画?”
这位并非普通人,姓周名墨林,号松烟居士,苏州吴派画家,师承明朝书画四大家里的沈周,擅山水兼工人物。
此等级别的画师,若非翰林大婚,往来皆鸿儒,是请不到的,严世蕃的态度起初有几分客气,但现在又不同了。
有御书在此,别说小小的吴派画家,倘若唐伯虎、文徵明、沈周、仇英四个人都还在世,一并请来为一心会作画,那也是不在话下啊!
对于严世蕃趾高气昂的态度,周墨林颇为不喜,但看着那份御书,眼中也不禁闪过火热之色,赶忙道:“今日这《群贤贺禧图》,当取白描为骨,飞动为神……”
“慢来慢来!”
严世蕃赶忙止住,低声道:“关键不是宾客贺喜,而是我们一心相聚,你可否在一张画卷中,将今日聚集的一心会成员统统位列其上?”
周墨林有些怔仲:“一心会?”
“百年静好,千载一心,你以为这‘一心’指的是什么?”
严世蕃笑道:“自然是新郎官今科榜眼海三亚,与区区在下,大破白莲会的严东楼,于国子监内创建的学社!修一心以成人,修一心以应世,修一心以忠君!”
周墨林听明白了,皱起眉头:“这绝非一日之功。”
“那就请先生慢慢画,身为丹青圣手,笔底烟霞早冠绝金陵,今日这《一心贺禧图》,定能传为佳话!”
严世蕃连连鼓励,又要去忙了:“我还要去前厅,就全权托付给先生了,待礼成之后,定要好生鉴赏大作!”
眼见这位跑没了影,周墨林无奈,在案上铺开丈二宣纸,笔砚中徽墨新研,朱砂、石青诸色俱备,稍作沉吟,提笔描摹。
严世蕃的要求是画人,但他依旧从堂上起势,墨线如游龙,须臾勾勒出喜堂轮廓
雕花月梁、缠枝灯座,竟在疏密间显出三分喜庆,哪怕不闻鼓乐喧天,也能见得新婚夫妻正式行三拜大礼。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海浩朱琳乐得合不拢嘴之际,新郎官的神貌也已落于笔端,通过三言两语间,周墨林已然看出谁是正主,当然重点描绘。
待得这位的形神兼具,跃然纸上,这才转向满座宾客:
有海瑞举杯欲饮,袍袖当风;有赵时春抚掌大笑,放浪形骸;有苏志皋拈须沉吟,眼角笑纹如菊……
周墨林以淡墨速写,笔锋过处,诸人神态跃然纸上,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尤以偷拈喜果的严世蕃最为诙谐。
另一边,行三拜大礼后,海牵着朱玉英,转入后堂。
在这里,他先挑开盖头,露出一张如玉容颜,再行沃盥礼、同牢礼、合卺礼。
前两种仪式源于“同牢而食,合卺而饮”的传统,讲白了就是把手洗一洗,开始用餐,象征着夫妇从此合为一体,共同生活。
合卺礼更是人尽皆知,新婚夫妇喝交杯酒,所用酒器由一分为二的匏瓜制成,各执一片而饮。
匏盏中的清酒微漾,海轻抿一口,果真尝到苦涩,他抬了抬眼,恰见妻子的眸光穿过红烛摇曳的光晕,如春风般拂面而来。
两人相视莞尔,无需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