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法和刚到迁安县的时候，便一眼相中了这座寺庙，选择了在此定居，所以也的确算是高肃收留了陆法和，远离了红尘喧嚣。
高肃对这个僧人还是很感兴趣的，虽然他的确是装神弄鬼了一些，但是实际上他的确有装神弄鬼的资本，他对于时局的预测以及时机的把控可以说是到了惊人的地步了。
看着面前一身粗麻僧袍的陆法和，高肃甚至想到了一千多年之后的另一个穿黑衣的和尚………想必那个历史上唯一一个送了藩王白帽子还送成功的妖僧，比起面前这个面容慈祥的老和尚也略逊一筹吧。
陆法和几乎可以说算是以一己之力将萧绎给推到那个位置上的，如果当初萧绎没有连和尚都防的话，恐怕江陵也不至于被杨忠当成低级副本刷了，灭国大功轻轻松松到手。
所以高肃这些年来也没少拉拢陆法和，想要让其为己所用，只是可惜，陆法和似乎是被萧绎伤透了心，已经决议不再插手红尘中事，安心在这石佛寺内修行了。
高肃也不愿意强求，因此也不怎么来打扰陆法和了。
只是今日高肃只是匆匆送李祖娥过来就准备回迁安县动刀兵的时候，陆法和反而主动现身留住了高肃。
陆法和缓缓的给高肃倒了一杯茶：“大王要起兵，总也要挑一个合适的时机，不说天时地利人和皆占，最起码也要十拿九稳，方才能够出手，道人我原本以为大王您是这样的人，只是现在看来………呵呵，大王终究是犯了青年人冒进的习惯。”
高肃双眼狠狠一眯的看着陆法和，陆法和依旧是微笑着低着头整理着茶具似乎是根本不在乎高肃的眼神。
高肃因此反而是缓缓的收敛了眼神之中的凶煞之气，看着陆法和沉默了片刻：“老和尚，你远离红尘，还如此熟悉红尘中的事情？”
陆法和闻言便是笑了起来：“出世入世，都是修行，居士无意插手人世间的事，只是为迁安县百姓，乃至幽州百姓哀叹，亦不忍心这人间乐土，乱世桃源，惨遭一灭，大王多年心血，付诸东流………”
高肃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对陆法和沉闷道：“你觉得寡人会败吗？”
陆法和笑着摇了摇头：“胜败孰能定论？”
陆法和说着，便是起身整理了一下僧袍，随后便是从桌子下面取出了一个锤子和一个凿子放在了桌子上。
一言不发的便是转身离去了，高肃沉默着坐了许久，随后方才是起身拿起了锤子和凿子，追着陆法和的步伐自亭中走出上了山。
只见山巅之上有一座庙宇，那庙宇内陆法和正缓缓拈香，对着面前的石佛躬身行礼，将香插在了香炉之中后，便是拿起凿子锤子。
那石佛是一整块石头敲击而成的，然而石头两侧依旧有大片的空缺，陆法和正在那石头的空缺处，敲击着雕刻小的佛像，高肃看了，已经雕了二十座佛像，陆法和似乎是要将整块石头都雕上。
“要想成佛，就要承受千磨万击，要想成就非人的功业，自然也要承受非人的痛苦，古今往来多少将相，胸怀大志，而能成就功业者不过寥寥，大多是因为如此。”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大王能够看清梁元帝的毁灭，却看不到自己的，或许应该跳出来，好好儿的审视一下自己的内心。”
“贪、嗔、痴，不能淡然的面对，就要为其折磨，大王就仿佛一柄出鞘的剑，渴望着杀戮，渴望着鲜血，毁灭………这难道就是大王想要得到的吗？大王真的觉得已经得到了自己想要的，还是已经不在乎曾经的理想了？”
“居士觉得，大王要好好儿的想一想，这里还能雕刻五十座佛像，如果大王真的已经下定决心的话，不如随居士一起，将它雕完。”
高肃沉默了一会儿，却还是上前站到了那佛像的右面，上面还空无一物，于是高肃便是挥起了锤子，一下一下的敲击着，眼神凶厉，仿佛面前的并非是石头，而是高湛的脑袋！
陆法和转头看了一眼高肃，无奈的叹息了一声：
“阿弥陀佛………”
高百年消失了，虽然找不到尸身，但是朝野之中谁也不是傻子，高百年到底怎么了，大家心里都清楚，只是没人敢说罢了。
斛律王妃自然也知道，于是她攥着高百年的玉佩，日夜的哀嚎哭泣，听的下人们都是毛骨悚然。
一个人不吃不喝整日就是哭又能活多久呢？不到七天的时间，斛律王妃就紧随高百年去了。
下人们为斛律王妃收拾尸身，却见斛律王妃手中紧紧攥着一物，无论是谁都掰不开。
直到斛律光本人前来，低声抽泣着哀求了一番，这方才是将斛律王妃手中紧紧攥着的玉佩给拿了出来。
斛律光看着手中的玉佩，一时间百感交集，却又无从开口………
“唉………”
斛律金自然也知道了孙女的死讯，在这一瞬间他仿佛更加的苍老了几分，整整的在躺椅上一言不发枯坐了一日。
杀了高百年之后的高湛似乎也终于是出了胸中的郁气了，就在这个时候，和士开暗中安排的人也适时的出场了。
没两天，河南传来消息，说是当地官员发现，黄河居然清澈了！
高湛得知这个消息之后自然也是大喜过望，而和士开急忙的便是跪地进贺：“臣恭贺陛下！恭贺大齐！古人云，黄河清，圣人出！此乃天意，上天对陛下您的嘉奖！是上天认为您是圣人啊！”
这个马屁拍的高湛相当高兴，奔腾汹涌了几千年的黄河居然清澈了，这岂不是正是在奖赏朕？这是天意！
于是兴奋欣喜的高湛当即宣布，改年号为河清！要让后世世世代代都记住，黄河因为朕这个圣人而清澈了！
群臣还能说什么呢？彼此面面相觑之后，也只能是躬身恭贺高湛了。
只是有一个人却是面无表情，甚至于眼神带着寒芒的看着和士开，一言不发………
第322章 冥想
“啊！”
和士开猛地便是将手中的酒壶摔了出去，最近他过的很不顺。
因为除掉了高孝瑜之后，虽然的确是让他几乎就要做到一人之下的大权在握了，然而却又面临了新的麻烦………
高孝琬不断的在打击着他的政党以及他名下的所有产业，甚至于在高孝瑜的葬礼结束没几天之后，高孝琬便高调出现在尚书省内，名正言顺的接过了高孝瑜的大旗。
高孝琬走马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疯狂的打压和士开！
几乎是全方面的不停攻讦和士开的势力，并且的确给和士开造成了不小的麻烦！
“明公，据说河间王在家里设了几个草人，草人上写着您的名字，向着草人射箭泄愤………”
和士开双眼微眯，如果在听到这个消息之前和士开还有和高孝琬和解的想法的话，那么现在的和士开则是完全打消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了。
高孝琬明摆着就是冲着弄死和士开来的，和高肃这个反骨仔不一样，高孝琬依旧是保持着人臣的观念，所以他是不会怪高湛的，不怪高湛，哥哥死了总得有个仇人吧？
和士开这个奸臣自然而然的就承担过来仇恨值了，和士开原本并没有多把高孝琬放在眼中，只是他们很显然都低估了这位高澄嫡子的实力了。
高孝琬入主尚书省之后表现的比他的哥哥高孝瑜还要强势，甚至于和士开的人几乎是被高孝琬撵着打！
这让原本已经心灰意冷，已经对北齐朝廷不再抱有幻想的臣子们重新燃起了希望。
如果高孝琬真的能把这帮奸臣赶出朝廷的话，那么没准儿大齐还有得救………
只是比起兴奋的文武群臣们，很显然和士开就不是那么高兴了，高孝琬和高孝瑜的感情这么好，那真等到高孝琬上位了，自己还有活路吗？
和士开猛地一拍栏杆，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将高孝琬这个尚处于萌芽之中的威胁也一并………除掉！
“孝琬最近做的不错啊，你们怎么都想贬他出去做并州刺史？”
高湛对身后的祖和和士开说着，便是一面的撒着手中的鱼食，颇为有些奇怪的回头看了二人一眼。
祖便是对高湛笑着道：“臣等也是为陛下着想，日前多有传闻，河间王认为是陛下杀了河南王，因此对陛下十分不满………”
高湛手中的动作一停，随后便是面无表情的继续撒着鱼食：“怎么个不满法啊？”
祖上前轻声对高湛道：“据闻河间王在府中编草人，用弓箭射草人以泄愤………”
高湛闻言便是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冷笑一声：“所以你觉得，这草人就是朕喽？”
祖后脖颈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当下不敢说话，和士开便是上前轻声接过话茬：“虽不一定是陛下，可怕就怕在万一………总归是河间王对河南王的事情十分不满，倘或是一时想不开………”
和士开看着高湛依旧是面色淡然的看着争抢鱼食的鲤鱼，和祖对视了一眼之后对高湛轻声道：“所以还是提前做好预防，以免生变为上策。”
高湛没有回答和士开，反而是缓缓的踱着步子，将手中的鱼食罐子随后丢进了水里，拍了拍手之后走到了亭中主座上躺下舒了口气………
“唉………”
高湛闭着眼睛靠着坐位假寐着，许久之后方才是对躬身侍立在下面的和士开祖道：“朕这两日听说市井间有童谣传闻。”
祖和和士开暗中对视了一眼，两人皆是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得意之色………
造势造了这么久，终于把这句童谣传到高湛耳朵里了！只要这句童谣到了高湛耳朵里，事情基本上就已经成了一半了！
高湛说着便是轻轻拍着大腿道：“河南种谷河北生，白杨树头金鸡鸣………祖，你向来擅长这一方面，朕听说你也通些阴阳术算，你来说说，这童谣是什么意思？”
祖等的就是高湛这一句，于是上前躬身回道：“回陛下，这河南河北，应当指的就是河间，白杨树应当是长相俊美的男子，朝廷当中符合这两样的，恐怕正是河间王。”
高湛轻轻拍击大腿的手掌一顿，祖便是继续道：“所以这句童谣的意思，臣以为，应当是是指河间王将改天换地，设立金鸡，大赦天下！”
高湛猛地睁开了双眼，却是依旧沉默无语，和士开便是上前开始发力道：“之前突厥人和周国打进来的时候，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不惊慌失措的，只有河间王………”
“侍卫们要为河间王戴上头盔，河间王将头上的兜鍪摔在地上，大骂道：‘难道是行将就木的老妪不成？要戴着这东西以求活命！’陛下，如此胆魄谋略，时为美谈，这样的人，倘或是有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高湛脸上终于压制不住的出现了怒火，无他，邙山之战是北齐三杰高肃斛律光段韶的成名之战，更是成就了北齐下一代不知道多少人的名声，唯独他这个皇帝………从头到尾甚至都不能说是拉跨，只能说是“观之无丝毫人主之相”！
这是高湛心中永远不愿提及的耻辱，所以和士开这一句才是真正的说到点儿上了，高湛心中的猜忌和嫉妒再一次占领了他的理智。
“那你们说，朕该怎么办？”
祖和和士开心下都是大喜暗道两个字：“稳了！”
显然高湛也明白，自己刚刚平白无故弄死了高孝瑜，之后又暗中处死了高百年，高孝瑜的事情大家忍了，高百年的事情也算是情有可原，大家也就当眼瞎了………
再弄死高孝琬可说不过去了！
更何况高孝琬本身身份就不寻常，要知道高洋高演高湛这哥儿仨虽然在位时间满打满算也没超过二十年呢，但是几乎算是将自家子侄给图图干净了！
现如今够格能够得上北齐皇位的，能合理合法的继承皇位的，就只剩下高孝琬这么一个硕果仅存的嫡长子了！这你再给弄死就说不过去了！
更何况现如今朝廷上下早就停摆许久了，河南山东的重建工作本来在高孝瑜结束高纬婚礼之后就要主持展开的，结果出了这么档子事儿一直拖到高孝琬慢慢掌权，都还没有解决！
受灾面积那么大涉及了几乎半壁江山的州郡，却一直到现在都没个说法，完全靠各州自己挺着………
做事的人本来就不多，连皇帝高湛本人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你再弄死这唯一一个干事儿的人………这不属于裁员裁到大动脉上了？
所以高湛清楚，这么短时间内弄死这么多宗室，肯定会招致朝臣的非议，这倒还是其次的，宗室肯定是无法容忍的！
到时候兔死狐悲之下，惊怒的高氏宗室们能做出什么事情来，连高湛自己也无法预测！
所以怎么杀，得好好儿研究………
不过显然，祖和和士开要的就是高湛说出来这个，他们只要高湛的一个态度，至于怎么杀，他们早就给高湛想好啦！
“臣听说，河间王最近新得了一件宝贝，乃是一块会发光的佛牙，陛下可以派人去召河间王索要，趁机搜寻河间王府，倘或河间王果然有不臣之心，那么肯定能搜到一些了不得的东西吧！”
高湛闻言双眼微眯的笑着：“就这么办！你亲自去办！”
“叮！叮叮！”
高肃披头散发的只穿着一见粗麻僧袍，满头大汗剧烈喘息着丢下了手中的锤子和凿子，缓缓的退后了几步。
此时的高肃虽然外表看起来并不算好，但是状态却要比来之前好上了不少。
高肃披头散发胡子拉碴，甚至身形都消瘦了不少，双眼之中却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和深邃………
“唉………”
高肃缓缓的跪坐了下来，就在他的面前，是他这几日亲手雕刻的七十二尊佛陀像，从这七十二尊佛像上，能够看到高肃最近的内心变化。
一开始的佛像面目狰狞凶恶，渐渐的开始变得面无表情乃至茫然，到最后终于和那尊大佛一样，双眸微阖慈悲的看着重生。
高肃缓缓的扫视着，随后闭上眼睛默默的冥想许久………
“你越是痛苦，越要冷静，越是愤怒，越要平淡，天子从来不是因为那个位置而成为天子的，天子之所以是天子，就是能容天下之人所不能容，忍天下之人所不能忍！人上之人！人间至尊，方为天子！”
“你忘记了你当初许下的愿望了，忘记了上路的初心，渐渐迷失在了权势的迷雾之中，现在却又要拿数十万人的生命去实现你自己心中的复仇。”
“复仇的执念困住了你，他让你忘记了一切，成为了被愤怒主宰的人，这样的人，不配成为天下之主！更不可能横扫六合！”
“无法掌控自己的人，就会沦为高洋高演高湛那样的人，也不过是大齐的第四场灾祸，这个国家的第四个暴君罢了！”
第323章 顿悟
高肃猛地睁开双眼！不知何时已经是汗透重衫，山间凛冽的秋风吹拂着，高肃却混身燥热感觉不到一丝凉意………
“阿弥陀佛！”
高肃回过神来，便是抬头看向陆法和，陆法和一袭月白僧衣矗立山巅，清风吹拂着金黄的落叶自他身畔扬起：“大王已经走出魔障，顿悟佛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