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首的五个士兵跪在地上对高肃叩首：“大王杀了我们吧！不死，我等无颜立足于世！”
高肃在花木兰等人的搀扶下起身，随后便是转身对着皆是跪在地上含泪的看着自己的士兵道：“都起来吧，打也打了，罚也罚了。”
众人皆是哭着对高肃道：“请大王责罚我等！不然，我等宁愿死，也没有脸面活着了！”
高肃上前亲手将那五个人一一扶起，随后便是叹息了一声，拍了拍他们的肩膀：“你们都曾经把命交给过我，所以你们不想受罚，我可以替你们受罚。”
陶阿武哭的涕泗横流的抹着眼泪鼻涕：“大王容禀！不是标下等，不认罚，就算是为了大王，我们也认了，只是………”
高肃伸手阻止了陶阿武的话，随后便是对众人道：“我现在说的并不是气话，而是发自内心的想跟你们说一下这件事。”
高肃说着，便是对众人道：“我知道你们当中有很多人对此都十分不满，觉得这些军律太严苛了，甚至会想，别的军队就不这样，我为什么要这样。”
众人都是沉默着低着头，却似乎是赞同了高肃的这种说法，而高肃则是继续对众人道：“我可以高肃你们，这些军律不是别人的主意，就是寡人的主意！甚至于很多人都劝寡人应该放宽一些，但是寡人全部都回绝了！”
高肃沉声道：“所以在说接下来的这些话之前，寡人可以提前跟你们跟你们说好，有谁觉得忍受不了这些军律，或者觉得当寡人的兵没有意思的，现在就可以走了！”
众人闻言便是急忙的跪在地上，而高肃则是摆手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寡人的话只说给愿意听的人，谁不愿意听，可以走！”
即使是高肃如此说，在座的众人依旧是没有一个走的，因为说实话，高肃对他们真的很好，从来没有随意打骂过他们不说，甚至于对他们每个人都是和颜悦色。
得到什么战利品，高肃从来是什么都不要全部当场分发给将士们，就算是有什么赏赐也都是毫无保留的直接转送给别人，甚至于亲自给他们烤肉，和他们一块欢笑歌唱………
要知道这个时代的将主可是从来不把手下这些士兵当人看的，而高肃不仅平等的看待他们，甚至于亲自带领他们冲锋陷阵。
尤其是经历过刚才那些事情之后，更是对他们的身心产生了及大的震撼。
试问全天下有几个将主会记得手下每个士兵的名字？
他们这些如同草芥一样，随时都有可能在这个乱世丧命的消耗品，死的一文不值的无名之辈，真的有人记得他们………
此时的高肃对于他们而言就如同神一样，他们是发自内心的愿意为高肃去死，所以高肃此时就算是说什么也不会有人因为一时义愤离去。
高肃见状，便是缓缓点头，见众人跪着都不肯起身，居然便是摆摆手，命众人都是盘腿坐在地上，而高肃自己也是盘腿坐在地上，萧方等等人见状面面相觑，也只能是坐在了高肃身后。
高肃这方才是对众人道：“我想问你们，你们当中大部分人，从出生开始几乎大半辈子的世间不是在打仗，就是被战争裹挟，我想问问你们，你们有时候有没有想过，自己究竟是为谁而战为了什么而战？”
众人呆呆的看着高肃，他们知道吃饱了不饿………谁会想为什么打仗又为了谁打仗这么深奥的问题？
于是其中一个年轻一点的犹豫了一下，还是举起手：“大王，打仗就是为了吃饱饭。”
众人没有笑的，因为其实他们都是这样认为的。
高肃缓缓的点了点头：“打仗，就是为了吃饱饭，为别人打仗，就是为了吃饷！我们每个人生在这个时代，生下来就是牛羊，就是鱼肉！我们不去屠杀别人，别人就回来屠杀我们！”
众人缓缓点头，深以为然。
然而高肃却是话锋一转：“事情真的是这样的吗？或者说，这个世界该是这样的吗？”
众人呆呆的看着高肃，他们从出生到现在，不是经历战争就是参与战争，不光是他们，他们父辈，祖辈，能认识的活得最久的长辈年幼之时就是这样的。
所以，不这样，又该是怎么样呢？
高肃对他们缓缓摇头道：“事情不该是这样的，世界更不应该是这样的………我走了很长的路，从邺城走到建康，从建康走到江陵，从江陵走到长安，最后又回到了邺城。”
“我看见了尸骸遍地，看到了千里无鸡鸣，看到了饿殍遍野，看到易子而食，看到无数凶残的一切在我眼前发生，而大家却不以为然的仿佛这没什么新鲜的………”
高肃看着沉默的众人：“世界不该是这样子的，世道不该是这样子的！”
高肃缓缓起身：“我亲眼砍到了侯景将人活活的用石椎碾成肉酱，我亲眼见到了杨忠带走的江陵百姓死的江陵到长安的道路两边摆满了尸体！我看到了世家子弟游戏般射杀的孩童，看到了被胡虏生吞活剥还要她看着自己的乳肉被烤着吃的女子，看到了………”
高肃的喉咙微微有些发梗，随后便是眼睑微红的对众人道：“我看到了，一个农夫的儿子，不远万里的去杀另一个，农夫的儿子！这，就是战争！”
一众士兵震撼的看着高肃，身上的毛发甚至都冲了起来。
高肃抿了抿嘴，任由这种情绪在众人之中蔓延了些许时刻，随后方才是对众人道：“我走了好远的路，看到了好多东西，现在我将他们说给你们听，是因为我也茫然了许久，我也徘徊了许久，而现在，我选择来到这里，来到幽州，召集你们，河北儿郎们！”
“只因你们的祖辈，也曾如我的祖辈一样，从这里走了出去，去做属于他们的事业，我的祖父，他一生都在做一件事，那就是………一统天下，横扫六合！”
“而你们的祖辈曾与他一同并肩作战，所以我来到这里，以神武帝的名号，以你们祖先的名号，召集你们，我将完成他，完成他们的夙愿！和你们一起！”
高肃指向众人：“我们一起，完成我们祖先们未曾完成的功业！”
“而这功业，将会永远被彪炳在史册，我们将做到，这个世界上从未有人做过的伟大的事业，自此往前数百年间从未有人做过的事情！”
高肃慷慨激昂的挥舞着手臂：“这片土地上已经动乱的太久了，依旧有太多的百姓，遭受不该属于他们的苦难！我们早就该厌烦了这些，对！我们厌烦了！无尽的杀戮，无尽的苦难，无尽的饥饿和妻离子散！流离失所！”
“我受够了这些不公！我要将这一切都碾成粉末！和你们一起！开创一个，没有痛苦，没有灾难！没有人吃人的世界！”
高肃扫视着所有人，他们无不是面色严肃，崇拜，甚至于敬仰的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巨人，看着他们的神！
“要做到这一切，我们就不能和那些人一样，不能和那些士兵一样！和周军，和梁军，和陈军，和任何一个这片土地上曾经出现或者将要出现的军队一样！蛮横争霸，视人命如草芥………这不是我们要做的事！这不是我和我的兵该做的事！”
“我们要做的不是烧杀抢掠，不是奸淫，不是屠城，不是毁灭！”
“我们要做的，是两百年来无人做到的伟大事业！做前无古人的伟大壮举，将这个分裂了太久的江山缝合到一起！将分离太久的百姓聚拢起来！”
“要让这世间再无饥寒，让这世间再无战争和杀戮，没有流离失所，没有嗷嗷待哺的婴儿，没有命不如草的百姓………”
高肃满腔的血脉都要喷涌而出了，他情绪无比激动的看着众人，而他的眼中，同样是一群震惊中无比激动的士兵，他们互相对视着，高肃沉声道：
“我们要，一统九州！再造华夏！”
-----------------
高洋尽力的吞吐着气息，只是现如今的他，能做到的只有努力的呼吸了，他的腹部像是只剩下一层皮，甚至连里面的五脏六腑都不复存在被掏空一样，整个人瘦削无比，只有一副骨头架子，在胸部最起码还有肋骨撑着，然而往下则是瞬间坍塌下去，看起来十分骇人。
虽然说是尽力的呼吸，然而实际上高洋却根本看不出有一点儿呼吸的迹象，他等着一双昏黄的大眼睛，双眼瞳孔中满是死灰的颜色。
他已经油尽灯枯了…………
酒色终于是彻底掏空了这位英雄天子的身体，让他越发的瘦削，以至于到最后甚至连蜜水都已经灌不下去了。
高洋一直是一个十分清醒的人，他清醒的意识到自己不杀了高澄，永远不可能完成心中的抱负，永远是那个被人看不起的万年老二。
他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和高澄的差距所以选择了弯道超车，清醒的认识到北齐的实力不足以吞并其余两个国家，所以拼命的发展国力。
太过清醒成就了高洋，却也毁了高洋。
他清醒的意识到自己可能如父亲一样这辈子都看不到统一的大业在自己手中完成了，清醒的意识到了即使他再怎么努力，也无法在十年内征伐原来的西魏现在的北周。
他清醒的意识到没能完成如此大业的自己会在史书上得到什么样的评价，于是他清醒的决定及时行乐，却也因此陷入了他自己都无法脱离的深渊，越陷越深………
以至于现在他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带着前半生的光荣和后半生的荒唐，终于走向了每个人都要走向的一条路。
天保十年九月，高洋离开了邺城，前往晋阳。
在晋阳宫内，高洋准备平静的度过自己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时光，在他的身边，他一生敬爱即使在最荒唐的时候也礼敬有加的皇后李祖娥，他的儿子，北齐的太子，未来的皇帝，高殷，他的亲信杨，高归彦，都陪在他的身旁。
高洋的耳边不断的传来李祖娥和高殷的哭声，以及杨的叹息声。
于是他终于用无比虚弱的语气开口，用自己最后的善意对李祖娥轻声道：“皇后。”
李祖娥急忙的抹了抹眼泪上前：“陛下，臣妾在呢。”
高洋探出手，他的双眼空洞的好像看不清任何东西了，实际上他此时也确实是只能看到隐隐约约的身影。
李祖娥急忙的抓住了高洋的手，眼泪终于还是忍不住奔涌而出。
高洋用尽全身的力气紧紧的握着李祖娥的手，随后轻轻的放在她的脸上，一如许多年前一般，为她擦拭着眼泪。
高洋轻声叹息：“人都有一死，这没什么的。”
李祖娥哭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高洋则是叹息一声：“只是，朕最担心的，就是太子的安危。”
高殷在一旁只顾着落泪不敢说话，因为他清楚，他此时说话，高洋恐怕会气的直接过去………高洋不喜欢他的眼泪，从来不喜欢。
高洋又是沉默了许久，随后便是对李祖娥轻声道：“都下去吧，把高演，给我叫上来。”
众人应了一声，随后方才是缓缓的都退了下去。
没用多长时间，高演便是出现在了高洋的床前，高洋尽力的眯着眼，想要看清他的身影。
高演看着形销骨立的躺在床上的高洋，他的心惶恐的砰砰跳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有些后悔了。
高洋轻声的呼唤着他：“六郎？”
高演没有回应，高洋又叫了一声，高演才是擦去了眼泪，急忙的跪在床前，低声的对高洋道：“臣弟，臣弟在呢，陛下有何吩咐？”
高洋看着高演，两人对视着，虽然高演从高洋失焦眼神中看出了高洋根本看不到自己的双眼，然而他还是羞愧心虚的低下了头。
高洋对他招了招手，高演便是上前附耳，高洋轻声对他道：“夺则任汝，只是勿杀，慎勿杀之啊………”
高演听着一向霸道的二兄，此时却用一种近乎于哀求的语气，轻声的对他说着，高演捂着嘴，差点儿哭出声来。
高洋的眼角滑过了一滴泪，他颤抖着手，高演紧紧的握着他的手，高洋则是颤抖着轻声道：“慎勿杀之，给，给朕的儿子，留条活路………”
第225章 龙驭宾天
高演只是哭，甚至于都不敢哭出声，许久，方才是轻轻的退去了………
天保十年十月十日，这个当初高洋预定的日子，这个高洋从一开始似乎就料定了自己该死在这个时候的日子。
整个北齐的权力中心几乎都忧心忡忡的聚集在晋阳宫外，以老将斛律金为首，向后斛律光，段韶，代表宗室的高归彦，高欢第四子平阳王高淹，高欢第十一子高阳王高，还有代表文臣的杨，魏收，几乎高洋身边的重臣和心腹都在这里。
而他们的脸上无一例外的，几乎全都挂着凝重的神色。
终于过了午时之后，里面传来了一声凄厉的哭声，随后便是一阵劝慰的声音，过后便是见太医令脚步匆匆的进了里面。
过了不到盏茶时间，便见里面瞬间便是爆发出了哭声，随后太医令抹着眼泪的躬身退了出来，只见高演哭着走了出来，长着双臂，有些失神无助的哭着走了出来，和众人对视了一眼之后，便是放声大哭了起来：“陛下，龙驭宾天了！”
“陛下！”
杨跪在地上便是放声大哭了起来，而身后众人也是急忙的便是扑倒在地大哭了起来。
就在群臣或是庆幸或是哀伤的哭声中，这位北齐的开国君主，永远的闭上了双眼，结束了他波澜壮阔又无比荒唐的一生，和古往今来的将相英雄一般，化作了一黄土。
高洋的一生是极其扭曲，极其别扭的，他的童年在昙花一现之后便是瞬间泯如众人，他的伪装甚至骗过了自己的亲生母亲，除了眼光毒辣的父亲，几乎没人注意到这个曾经无比敏锐的孩子。
甚至即使他十分聪明的大兄高澄都是在短暂的怀疑之后，被他赢得了信任，最后败于他的手中。
他打败了很多人，征服了很多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如果高洋活的短一点，如果他能死在那个雪夜，那么他将是这后三国时代永远的遗憾，人们提起他的时候，或许会将他和气吞万里如虎的刘裕，甚至于他的父亲高欢相提并论。
那么他一定是一个可悲可叹的英雄，就如同突厥人给他的称号“英雄天子”一样，带着历史的遗憾和无数的荣誉死去。
然而造化弄人的是上天偏偏又让他多活了五年，这五年之内他又迅速的从一个英雄堕落成为了一个荒唐的酒鬼，一个连桀纣睁开眼都能发现自己掉落榜二榜三的暴君。
他的一生辉煌过，建立了无数的丰功伟业，却也做下了许多后人厌弃的事情，我想，他是一个令人崇拜的英雄，却也是一个值得唾弃的君主。
他励精图治，厉行改革，劝农兴学，编制律令，并省州县，减少冗官，严禁贪污，肃清吏治。
向北修筑北齐长城四千里，设置边镇二十五所，屡次击败柔然、突厥、契丹，彻底解决了北面的祸患。
向南出击南梁，拓地于淮南，征伐四克，威振戎夏，投杯而西人震恐，负甲而北胡惊慌！
此时的高洋完全当得上圣主的名号，而到了后期，他开始纵欲酗酒，残暴滥杀，大兴土木，赏罚无度，以至于内外惊慌，离心离德。
但总而言之，他终究还是在最后的疯狂之后，归于湮灭，虽然他在执政后期昏庸残暴，然而事实上他依旧为他的儿子高殷留下了一个相当优渥的继承环境。
北面突厥已经被他揍服了，虽然最近几年因为他的昏庸而屡屡进犯，但是有高肃凭借着万里长城化作的叹息之墙，突厥人不过是高肃练兵的经验包罢了。
前几年叛乱的柔然人也被他揍得不知所踪，南面他将疆土拓到了长江以北，剑指建康仅一步之遥！
至于西面的周国，此时也陷入了皇权和相权的争夺当中无暇顾及北齐。
北齐内部就更不用说了，在高洋这几年的励精图治之下，北齐整体欣欣向荣，虽然他已经很久不理朝政了，并且耗费了很多人力物力修建长城和三台，然而北齐的国力依旧算得上是三国当中的顶尖者。
而一切可能对高殷造成威胁的人，除了高演之外，高洋无一例外的宁可自己背负骂名，也全部将他们一并带走了。
对于此时的高殷而言，他接受的是一片大好的格局，高洋几乎把饭喂到了他的嘴边！
然而真正对高殷最大的威胁，也是高洋最大的心病高演，难道真的会因为高洋临终前的表现，就此罢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