泼皮无赖们逃的逃,死的死,整个观海盐场安静了下来。
所有盐丁都躲回了家中,紧闭房门,不敢来掺合这一场惨烈的大战,但有趣的是,他们也没逃跑。
这年头,外面兵荒马乱,到处是官兵、金兵、强盗杀人,逃出去反而不见得安全,而这盐场现在的主子王大官人,与金人的关系很好,上一次金兵横扫即墨县,便没有来盐场里杀人。只是王大官人亲自过来吩咐了几句,要增加精盐的供奉,多多孝敬些好盐给金国人。
逃跑是不可能逃跑的,这辈子都不可能逃跑的,只有在这里努力制盐,才能勉强维持生活的样子。
盐丁们身上的负担比以前更重了,但好歹还能活着。
义军缓缓进入盐村,所有房门紧闭,大伙儿能感觉到有人透过门缝在偷偷看他们,但却没有人一个人开门出来。
宫二娘子面对着一片破烂房子大声道:“乡亲们,别怕!俺们是即墨起义军,俺是宫仪的二女儿,不是山匪路霸,也不是泼皮无赖,俺们是抗金的义军。”
无人回应……
宫二娘子的眉头皱了皱:“真是奇了,俺又不是恶霸,他们为何这样?”
岳文轩开口了:“他们还不确定你能打得过王大官人,虽然你赢了一仗,但赢的只是一群泼皮无赖,还没赢王大官人的精锐手下。”
宫二娘子瞬间明白过来:即墨义军两次被王大官人打败,早就在即墨县里传为笑谈,只怕乡里乡间都在传说,即墨义军是一群废物,不是王大官人一合之敌。
这里的盐丁又怎敢出来招呼?
不怕义军输了之后,王大官人来秋后算账么?
岳文轩:“要解放他们,不能靠虚无的正义口号,而是必须要结结实实地揍扁了王大官人才行。”
宫二娘子:“还得打一仗。”
岳文轩:“对,还得打一仗。”
这时候戚继光也开口了,他现在得到的命令是“助义军打败王大官人”,在这个命令的大前提下,他的军事才能便会全力运转,仔细分析战况:“敌军据点有多远?”
宫二娘子:“东庙子王家庄堡,离这里仅两里路。”
戚继光:“也即是说,敌军主力,最快半个时辰就会抵达。”
他的眼光在周围一扫,指着一个屋顶道:“那屋顶上去一个会用弓箭的斥候,极目远眺,随时看着周围可有敌军靠近。”
“那边屋顶上一个弓手。”
“此处摆几排木栏,这边堆几块石头。”
义军士兵们刚打了胜仗,正是士气如虹之时,干劲贼大,一得到命令便飞也似的行动起来。
东庙子,王家庄堡。
王大官人,是一个大地主兼私盐贩子。
北宋朝廷对盐业实行榷盐制度,简单来说就是国家级垄断,朝廷为了更好地获取利润,过度压榨制盐工人,降低成本,又将盐价提高到成本价的七到八倍,拼命赚差价,这就造成了官盐价高质低。
私盐便应运而生,沿海之地,多有造私盐和贩卖私盐者。
王大官人便是即墨地界实力最雄厚的私盐贩子。
他经营的私盐规模大,货量足,远销南方数个州县。
小规模搞私盐,还能偷偷的搞。
但大规模搞私盐,不和官府搞好关系是不可能的。
一直以来,王大官人都是大宋盐务使养的狗,但是大宋不顶用啊,被金国人三两下打跑,这即墨县的天眼看就要变了。
王大官人可不想失了靠山,便打定了主意从大宋的狗变成金国的狗,反正做狗都习惯了,脊背早就挺不直,变不回直立行走的两脚兽。
在金国人的默许下,王大官人趁着天下大乱,无人管事,趁机占领了观海盐场,正大光明的做起了收盐税的活儿,简直就是新时代的盐务使。
“老爷,大事不好了!”
一个家丁跑进屋来,对着王大官人急吼吼地道:“那姓宫的又来了,打了俺们的盐场,您派去镇守盐场的王管事被杀了,留守在那里的兄弟也死了不少,剩下五六十人刚刚逃了回来,正在前院里哭嚎。”
王大官人闻言微微一愣:“姓宫的?他不是被金人杀了?还有他儿子宫大郎,也一并死在了即墨县城里。”
家丁飞快地道:“这次来的是宫仪的二女儿。”
“哈?”王大官人哑然失笑:“俺且出去看看。”
他来到前院,就见到院子里横七竖八,或坐或躺着一大群泼皮无赖,个个身上带伤,脸上涕泪横流,一看就知道打了败仗。
王大官人满脸嫌弃地踢了身边的泼皮一脚:“究竟发生何事,讲来听听?”
一群泼皮赶紧忙不迭地讲起来。
他们也讲不清宫二娘子从何方杀来的,只知道她突然就带着士兵出现在了盐场之外,更说不清宫二娘子的手段,一个个浑浑噩噩就打了败仗,连怎么输的都搞不清楚。
王大官人皱着眉头听完战斗经过,身边的亲信家丁凑近前来,低声道:“老爷,这伙鸟人打了败仗,便故意吹嘘宫贼武勇。也就百来个拿着门板、锅盖、草叉、扫帚的乌合之众,又哪来这般厉害。”
王大官人也是这样想的,只听对方的兵器就知道厉害不到哪里去,这伙鸟人却一个吹得比一个凶,反正只要把敌人吹得越凶,打败仗的责任就越小是吧?
“哼!”王大官人开口了:“当初宫仪活着的时候,带了几千人来打俺王家庄堡,被俺轻轻松松给打退了两回,现在宫二娘子手底下就百来号人,用的兵器更是不堪,不及宫仪一成的实力,又有什么好怕的?来人啊,召集所有家丁护院,还有走镖护盐的兄弟,俺们去把观海盐场拿回来。”
一声令下,王家庄堡活动了起来。
五十余名家丁护院,加上四十几名走私盐的亡命之徒,很快就集结完毕。
家丁护院也就罢了,也就比泼皮无赖强一点点。
四十几个私盐贩子才是王大官人真正的依仗,这伙人都是亡命之徒,凶悍狠辣。
可别觉得四十几个人很少,几年前著名的反贼宋江,真正的核心战斗力也就三十六个人。糜烂数百里,打得朝廷焦头烂额,直到猛人张叔夜出手,才将宋江收拾下来。
《大宋宣和遗事》里面记录着这三十六个人的名字,后来都被施耐庵写进《水浒传》里面。
三十六个亡命之徒就有这么拉风,而现在王大官人手里有四十几个。
当初宫仪的几千大军也就是被这四十几个人给打垮了两次。
“走起,咱们这就去收拾了宫贼,把那宫二娘子抓回来,好生耍乐一番。”
“哈哈哈哈!”
第25章 你们杀了几个?
观海盐场。
戚继光和十二个鸳鸯小队兵人摆着作战队形的POS,对周遭的一切都仿佛视而不见。不说话也不动弹,就像摆在柜子里面的手办。
另外八个鸳鸯小队则散布在周围,各自聚成团,小声聊着天。
张大树瞥了一眼兵人小队,压低声道:“你们看天兵天将,比俺们厉害多了,就算战斗都结束了,还一直摆着战斗姿势,眼睛都不带眨一下,俺们什么时候才能练成他们那样?”
队长张大郎嘿嘿笑了一声:“别傻了,凡人练不成那样,只有天兵天将才能这么牛!”
说完,他转向了伙兵张娃子,压低声问道:“娃子,俺们队刚才割了几个耳朵?”
张娃子拉开袋子,从里面摸出几个带血的左耳,一个一个的数道:“一,二,三,四……嘿嘿,哥哥们,俺们弄到四个耳朵。”
众人大喜:“一个耳朵三十两白银,四个就是……就是……就是多少来着?”
全队文盲,居然好半天算不出来四个耳朵值多少两。
好一会儿,队长张大郎算清楚了:“120两银子,现在一两银子差不多能换一贯钱,也就是120贯钱。”
“哈!”
全队都发出了满足的笑声。
“等这仗打完,就能找钱二哥领钱了。”
张家村小队欢呼雀跃,旁边另一个鸳鸯小队的人忍不住转头过来问道:“你们在傻乐个啥?”
张大树咧嘴笑:“俺们张家村小队杀了四个敌人,能拿120贯钱。”
问话的人瞬间沉默了……
偏偏张大树这憨货看不懂气氛,还傻乎乎的反问一句:“你们呢?”
问话的人闷哼了一声:“我们也杀了敌人。”
张大树:“多不多?”
问话的人又闷哼了一声,含糊道:“反正有杀到。”
张大树:“到底是几个?”
问话的人搪塞不过去了,只好道:“一个!”
张大树:“哈哈,才一个。哈哈哈哈,没赚到几个钱。”
旁边队伍的十二个人全都黑着脸站了起来,对队长张大郎道:“俺们要揍你队里的张大树,你别拦着。”
张大郎无奈地摊了摊手:“揍轻点,对他屁股踹。”
于是笑闹声和张大树求饶的声音就响遍了整个盐场。
士兵们正在傻嗨的时候,岳文轩却带着宫二娘子,在盐场里溜达……
走着走着,他突然拉了拉宫二娘子的胳膊,将她一扯,钻进了两个破房子中间的夹缝,绕到了一幢破草屋的后面,轻轻敲了敲那破房子的后窗。
房里没人应声,但岳文轩能听到里面有桌椅碰撞发出的声音。
“别怕!”岳文轩把语气尽量放得温和,压低声道:“我偷偷绕到房子后面来敲窗,就是为了保证没人看见,没有人知道我和你说了话,你不用担心被王大官人报复。”
房间里依旧沉默……
岳文轩继续道:“我只问几个问题,问完后就走,你好生回答,事后对你们一家人只会有好处,不会有坏处。”
他这好声好气的说话,屋子里的人也终于感受到了他的善意,鼓起勇气开口了:“秀才,女大王,你们问,俺一定好生回答。”
女大王这个称呼听得宫二娘子柳眉一竖,想抗辩,但真君就在身边,她可不敢造次,只能强行管住嘴。
岳文轩:“这观海盐场,以前由宋朝官府管理时,是如何运作的?”
房子里的犹豫了几秒,答道:“以前有官儿管的时候,盐场里面所有的盐丁制作的盐都必须卖给官府,不得私藏,官府每斤盐给俺4文钱的工钱。”
宫二娘子的表情瞬间黑了,显然是对4文这个数值产生了应激反应。
屋子里那人继续道:“天气好的时候,俺一天大约能制作十几斤盐,一个月能赚一贯多钱。若是天气不好,持续下雨,那就完了……”
岳文轩心里暗想:天气好一天才制作十几斤?这么少?
赶紧回到沙盘外,在电脑上飞快一查,据《盐政全书》记载,宋代海边制盐还在使用非常落后的“晒盐法”、“灰池法”,盐工们在海滩上挖掘一个深约一丈的大坑,坑底铺设草木灰,利用草木灰对重金属离子的吸附作用来提纯海盐。但这种方法效率极低,一个灰池每天最多只能产出十几斤盐,而且需要经常更换草木灰。
这低下的效率,使得他们一天只能赚几十文钱。一旦碰到下雨,那就连几十文都没有了。这种情况在北方沿海地区更为严重,辽东地区的盐场每年能工作的时间不足五个月,山东地区的好一点点,但也只多出一两月的工作时间。
简单来说,年收入大约六到八贯铜钱。
岳文轩继续问道:“王大官人控制这里之后,又是如何运作的?”
屋子里的人沉默了,这一次沉默时间很长,起码十来秒,才小心翼翼地回道:“王大官人经手后,一斤盐降为了3文。而且不直接发钱,会折算成掺了沙子的粟米和面粉发给俺。”
宫二娘子勃然大怒,应激反应比刚才更强烈。
岳文轩轻拍了拍她的肩头,示意她别急:“好了,我问完了。你且在屋子里躲好,一会儿等我们干掉了王大官人,再来和你说话。”
他又拉着宫二娘子,从屋后绕出来,走到海边沙滩上坐下。
岳文轩坐得很随意,宫二娘子却坐得很不安。
她本来不敢坐,站着听“真君”训话,但是“真君”拍了拍身边的沙子,示意她坐下来慢慢聊,她又不敢违命。只好小心翼翼,战战兢兢地在真君身边坐下,现在整个人的胆子都是麻麻的,一点风吹草动就能吓得她跳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