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乎,左镇的这五部兵马在整个演练过程中,不出意外的,意外接踵而至,甚至他们基本上都只是进行了最简单的接敌,阵战,袭扰,就连迂回包抄和主动出击,都没有展开,更不要说步骑协同了。
这些还是左镇五部大军的精锐,在获得了何腾蛟下拨的军备之后,不仅全员披甲,还有部分军官和战兵身上披了两重甲。
但这五部精锐,在粮草供应基本充足的情况下,也就是这个水平了。
当然,大明各地的营兵,卫所兵,比他们的水平还要差得多,这是一个比烂的时代,没有最烂,只有更烂。
何腾蛟看着左镇五部大军的演练表现,心中登时又是一咯噔,扭头看向袁继咸,没想到对方此时也一脸担忧地扭头看向了他。
他和袁继咸麾下的标营实力还不如左镇五营呢,实际上只是高于普通的地方团练武装,平时就是用来撑撑场面的,最多能守城。
何腾蛟的财税能力,驾驭下属,拉拢同僚和武将的本事都不小,但他的军事才能,仅仅局限于拉起一支战力比地方团练更强一些的标营,指挥大兵团作战也仅仅局限于占据了绝对优势的顺风仗。
如今,看到殿前军和左镇五营在实力上肉眼可见的差距,他们都有些担心身侧那个下令大阅兵的年轻天子,会因为大发雷霆,最后波及到自己的身上。
毕竟,他们的兵马要是也拉过来演练一番,那可就原形毕露了。
这两个新组建起来的标营,总兵力加起来接近六千,这大半年来单单是银子,就已经耗费了快十万两,还有无数粮草军备。
但有这种担心的,又何止是他们呢?
马进忠,金声桓等人,即便是集合了全部精锐,也凑不足此前上报的各营兵额。
如今,殿前军又给了他们当头一棒,虚报兵额和兵马疲弱,训练不足的实情同时暴露,使得这些军头个个自危起来。
他们明知道朱慈此番亲临赣北,是要借机整肃大军,对他们这些拥兵自重的军头下手,可偏偏自己还漏洞百出。
不过,朱慈并没有大发雷霆,等到各部兵马演练结束,全都回到校场上位置时,他才将陈福,张煌言,左梦庚,马进忠,金声桓,徐勇,李国英几人,都叫到跟前,要求他们对刚刚的演练,好好评价一番。
陈福和张煌言自然明白朱慈的意思,两人一唱一和,简单批判了殿前军几句之后,随即停了下来,等左镇的其他将领自评。
但左镇的将领们,此时谁也不愿意第一个说话,不仅个个都低头看地,而且还都急得满头大汗,他们实在不知道该如何自评。
何腾蛟,袁继咸,傅上瑞等文官,这个时候也同样笑不出来了,他们慢慢察觉到了事情的严重性,最重要的是面前这个年轻天子,完全不在他们的掌握之中。
在他们的预想之中,左梦庚,马进忠,金声桓这些骄横跋扈的武夫是必须要好好整肃的,但应该是圣天子听从他们的意见,赋予他们更大的权势,然后由他们处理这些事情。
可现在,一切都超出了预料,他们在与掌握了军权的皇权较量中,还没开始出招,就直接被隔离在外。
“左梦庚,你是朕最欣赏的将帅,在赣北的这么多武将中,最是年轻有为,战功卓著,就连鳌拜,也差点死在了你的手下。”
朱慈首先拿左梦庚开刀,语气十分平和,但却带着一丝压迫的感觉。
“你先来给朕说一说,刚刚你的亲军表现如何,明明战后的军饷上报书中,是六千兵马,现在为何只有四千余人?”
“陛下,臣.”
左梦庚听到朱慈的质问,只觉得脑袋嗡嗡,一时间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亲丁的军饷是普通营兵的几倍,他自然要往多的报。
“臣无能,统兵无方,战后因为缺医少药,许多将士的伤情恶化,恢复受到了很大的影响,如今行动都变得不灵活起来,臣便没有将他们带来,这才导致了两营大军,最终只集结了四千余人马。
陛下,他们都是抵御清军,为国立功的好汉,臣虽然无力安置他们,但也不能因此将他们赶出军营,不管不顾。
臣将他们留在军中,也实在是不得已啊!”
朱慈一听到这话,便知道左梦庚已经慌了,这话直接得罪了何腾蛟等一众文官,军队医药的拨付,战后抚恤的安排,就是他们负责的。
“一派胡言!”袁继咸根本不需要何腾蛟给眼色,直接开喷起来。
“南康之战,你部迟迟未出战,何来的数千伤兵?一开始你倒是报了五千余人,要求抚恤,但严监军亲自去查,根本就是子虚乌有,连兵册都拿不出来。”
左梦庚刚刚说完,其实就已经后悔了,但事情到了现在这一步,他除了死磕到底,也别无他法。
“兵册?这些年来,家父领着大军南征北战,四处平乱,将士死了一批又一批,兵册不过是一堆废纸罢了,不出数月,便全都无用了,那个时候,又有谁来说过一句战后抚恤。
即便如此,家父还是按着朝廷的规矩,造了兵册,但全都在武昌城里,闯贼,鞑子接连追来,马总兵都遭袭了,兵荒马乱之下,谁还顾得上兵册?
此事本将军不只说了一次,可诸位却一次都不信,还以此为借口,扣押军饷粮草,甚至是救命的医药”
而一说到兵册,马进忠,金声桓等人,也纷纷出言支持,企图把水给搅浑了,这可不是左梦庚一人的问题,他们也全部都有。
不仅如此,“南康之战”的伤亡问题,他们也全都死咬不放,此前虚报的伤亡,全都留有记录,他们现在是最不能露出破绽的时候。
“行了!”朱慈不想再听一圈人在他面前争吵,而且他隐隐有种感觉,这两拨人都在避重就轻,想把他往沟里带。
“兵册和抚恤之事,稍后再议,若是其中有什么隐情,在朕亲自前往各营检阅之前,通通上报,否则便是欺君之罪!”
直到这时,原本还针锋相对的一众文臣武将们,才终于消停了下来。
“是,陛下!”
朱慈其实明白,当前的这套体制,虽然重文轻武,但文臣武将之间,对于军饷的分润,是有默契的,虽然双方地位有差,但都在底下那些普通士兵之上。
但现在,他很明显是要立新的规矩,这套规则对于武将来说,必定利益严重受损,对于文官,此时还没有定数。
换言之,那些文官们,其实也察觉到了不利,如今正想要把事情导向他们熟悉的领域,然后在那里实现维持原本的体系,确保“以文抑武”。
“左梦庚,如今在校场上的这四千兵马,是你麾下的精锐吗?有伤兵吗?”朱慈这次直接开门见山,语气咄咄逼人。
“是。”左梦庚也不敢再继续避重就轻,当即回答道:“这其中没有伤兵,全都是臣麾下的精锐。”
“这就是能围歼八旗马甲,击退阿济格大军的精锐,这些甲兵一人一年敢要十八两饷银?”朱慈又厉声问道。
左梦庚不敢说话了,其余武将,也纷纷拱手抱拳,弓腰低头,甚至不敢大口喘气,就怕突然被朱慈点出。
而朱慈见状,并没有放过他们,随即又扭头看向了陈福,道:
“陈福,凤阳保卫战,大部分战事都是你指挥的,殿前军,京营,凤阳标营都在你的部署下数次出战,你来说说,左将军的这两营亲军,战力如何?”
陈福自然明白自己要说什么,当即拱手抱拳道:
“陛下,臣刚刚仔细看了左将军麾下亲军的行军布阵,还有接战,袭扰时的表现,若是判断不错,应当只有凤阳标营的战力,比起京营,还差不少,比起殿前军,那便是差得极远了。”
“那金总兵的兵马呢?此前南康之战,金总兵的兵马损失惨重,如今还有几成战力?”朱慈没有任何安抚,紧接着又道。
“金总兵的兵马比之左将军稍强,或许是军官折损过重,军阵排列在推进接战时候,出现混乱,长枪兵反击力不强,或许与此有关。”陈福听到后面那句话,当即也给金声桓找补起来。
“这也情有可原,但更说明了兵马还需苦练,两三倍的兵力,占据有利的地势,居然还围不住一千五百八旗马甲。”
朱慈顿了顿,扫了一圈面前这些低头弓腰的武将,又继续缓缓道:
“涂山之战,朕以水陆两万大军追击十余万清军,酋王多铎落荒而逃,有五千八旗马甲在涂山以南的宽阔平野上被朕围堵。
殿前军和京营虽然最终因为骑兵不足,让部分八旗马甲逃脱了,但还是杀敌过半,这才是一年花费数十两白银的甲兵该有的战力。”
而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朱慈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但他还不打算结束,随即又开始将矛头转向了马进忠。
“马总兵的骑兵呢?陈福,你此前三千营出身的,对骑兵最是了解,这些骑兵能和天骑营比较吗?”
“臣以为不能,这些骑兵马术虽然能说娴熟,但却几乎没有战术可言,平常袭扰,或是占据优势后,全军追击尚可,一旦遇上强军,必定难担大任。”陈福又继续道。
他和左镇的这些将领几乎没有任何关系可言,也不怕得罪人,完全就是朱慈暗示他要说什么,他便配合着说什么。
至于此时的左梦庚,马进忠,金声桓等人,完全不敢出言反驳,他们的兵马不够强就是最大的问题,甚至兵册全无,兵额对不上,还在其次。
而等到陈福将左镇各部全都批判了一遍之后,朱慈才缓缓叹了口气道:
“一年一百七十万两白银,且不说殿前军,即便是改造京营,提升战力,即便是从无到有,朕都能练出至少三万强军。
楚镇先得五十万两犒军银,又得武昌重镇的粮草银帛,如今来看,各部最终所成之战力,竟不如凤阳标营。”
朱慈还没说完,左梦庚,马进忠,金声桓等一众武将,便纷纷跪了下来,以示请罪。
这样的问责,他们始料未及,没想到前几日还客客气气的陛下,现在居然这么直接了,根本就是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但朱慈看到他们跪下,并没有任何停止的意思,反而是加重了语气:
“朕原本是想要检阅强军的,可却看到了这番景象,若是清军十万铁骑下次再来,你们拿什么挡住,就凭这些兵马吗?啊!”
“陛下息怒,左良玉此前南征北战,确实也是局势所迫,各营兵马还未来得及整顿,闯军,清军便接踵而至。”
何腾蛟适时出来当了好人,既然朱慈开始唱白脸了,他自然以为这是要自己唱红脸的意思。
“清军这次汲取教训之后,恐怕半年之后,便会再度南下。陛下运筹帷幄,洞若观火,明烛万里,整肃大军,清点兵额,已是刻不容缓。”
“嗯,确实如此,此事关乎大军战力,更关乎长江防线安危,确实刻不容缓。”
朱慈点了点头,但话锋一转,随即又问道:
“但如何确保军饷粮草用到实处,如何确保各营兵马的训练,又如何确保兵册不再丢失,最关键的是如何确保朕的将士不会欺君,云从,你有何应对之策?”
何腾蛟听到这样的问题,心中一阵激动,他等的就是朱慈的这句话,至于应对之策,他心中早就准备好了。
但左梦庚,马进忠,金声桓等人,却是敢怒不敢言,他们串联一起,为的就是不受文官约束,甚至还能威胁文官,但现在完全就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陛下,臣已经责成各部各司,不日便能派出监军进入各营,他们都是臣精心培育出来的忠臣,粮饷发放,兵额清点,还有操练监督,甚至作战指挥,都十分精通。”
“此法可行吗?”朱慈脸色一冷,淡淡问道。
“陛下放心,实施已久,必定可行!”何腾蛟信誓旦旦道。
“凡事都应以实际效果为准,云从你说可行,有何实证?”朱慈又问道。
“这”何腾蛟不由得一愣,大明历来都是这个治军的法子,他甚至还特地培养了一些看过兵书的官员,为的就是防止不知兵的人胡乱指挥。
朱慈其实也知道何腾蛟所谓的精心培育是什么意思,锦衣卫早就向他汇报了,但他并不认为一群书生看过几页兵书,就是知兵了。
大明特色军事理论最大的问题,就是一群窝在京城官署,私家府宅中的文官,制定实施了决定前线将士生死存亡的战略,这些战略名字都十分好听,甚至朗朗上口,但就是每战必败。
在这种情况下,大明的君臣们,十分天真的以为大明每每战败,都是因为前线有不忠之臣,只要派忠臣去,一切问题就迎刃而解,大明就能取得胜利。
“云从麾下的标营,是使用此法吗?”朱慈随即质问道。
何腾蛟一时懵了,但面对朱慈的质问,也不得不答:“是!”
“那云从麾下的标营,战力与左梦庚的亲军营相比,如何?”
“.”何腾蛟无言以对。
朱慈冷笑着摇了摇头,但并没有停止发问:“左梦庚的亲军营,比之殿前军,又如何?”
“.”何腾蛟还是无法回答,甚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若是这么来看,左镇五营也得实施殿前军的治军,才是正道!”朱慈终于显露出了自己的真正目的。
而此话一出,一众文臣武将面面相觑,才发现原来自己在这场整肃大军的行动中,都捞不到好处,惊讶的同时,也不由得懊悔不已。
“张煌言,你来说说,殿前军是如何管控军饷粮草,监督士兵操练的?”朱慈看向张煌言道。
张煌言俨然早有准备,得令后立即拱手抱拳回答道:
“启禀陛下,殿前军从新兵招募,练兵,军饷发放,军备管理,后勤粮草军需供应,以及军纪巡查,军队的指挥和监督,都由专门的兵务司,后勤司,军法司,教导队完成。
在殿前军,士兵的军饷,军需,粮草,不再有军官发放,而是由专门的官员管理。军中不再设立文官监军,而是由教导队负责监督,教导总官负责平时的军务监督,统筹士兵生活事务,鼓舞士气,营官负责战时指挥,平时训练.”
等到张煌言说完,便是何腾蛟,也惊讶得长大了嘴巴,一方面是这样的管理方式远超他的想象。另一方面,如此一来,文官和军队就彻底脱离了。
当然,这并不是说军队不再有文官,而是大明传统意义上的文官,不再能插手军队事务。如此一来,便相当于架空了文官。
不仅如此,若是张煌言口中的各司负责军队的各项事务管理,安排粮饷军需,而不是由统兵将领的心腹完成,那从朝堂到军队,从上到下的整条贪污链条,便完全断了。
换言之,朱慈在军队中的这一项改革,通过职权的重新划分,既使得军队能够脱离文官的掌握,也避免了军队沦为武将的私兵,同时还能确保武将对麾下士兵的操练受到有效监督。
这便是后世的军队体制改革了,朱慈此后还需要依托于河流,建立军队的战时后勤仓库体系。
但如此一来,原本指望着能从朱慈整肃大军中获益的文官们,便纷纷跳了起来,何腾蛟刚刚被问得哑口无言,并没有自己出言,但他的心腹傅上瑞,却是急不可耐出列。
“陛下英明神武,如此伟略,臣闻所未闻,更是叹为观止。”
傅上瑞先是对着朱慈拍了一圈马屁,随即便自然而然引出了自己的担心。
“但清军虎视眈眈,随时准备南下,赣北整军,时间紧迫,若是如此大动干戈,全面改革,万一有人指挥失当,引发大乱,恐怕事情难以控制,后果不堪设想啊!”
“陛下,臣也觉得此番整肃大军,理所应当,但就怕军中新设的各司官员一时难寻。”左梦庚也随即插嘴道,他可不想跟着朱慈到南京之后,直接被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