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州城的临时行宫内,朱慈放下李过派塘马连夜送来的最新军报,抬头看了看屋内的一众大臣和将领。
如今,除了正在荆州府城坚守牵制清军主力的李过,刘汝魁,马重禧等忠贞营将领和留守九江府城的左镇统帅马士秀,总兵徐勇,马进忠之外,湖广和赣北战场的各部主将,都聚集到了岳州。
自从多尔衮领着八旗主力南下,明清双方在湖广战场的力量对比,便立即发生了逆转,清军迅速在战场上获得主动,朱慈见状,也随即按照原本的计划,率领大军转移到了“岳州府城”。
上一次,朱慈在南昌城内主持军议的时候,因为时间急促,局势恶化,湖广战场的大部分将领都没能参加。
但现在,情况已经完全不同。荆门州一战,沉重打击了清军的嚣张气焰,明军各部备受鼓舞,便是赣北的马进忠,也频频主动出击,袭扰驻守在武昌的阿尔津部清军。
而随着战局的改变,多尔衮领兵南下,直扑岳州,长沙的态势越来越明显,朱慈也必须得根据最新的军情,调整自己部署。
当然,无论多尔衮的兵马有多强盛,湖广的山河地势,依旧是他的重要倚仗。
因为长江贯穿东西和两边山脉的分割,清军无法直接从荆州府城附近迅速渡河南下,而武昌府城周边的地形十分崎岖,若是无法直接从岳州北面渡河,清军绕路的损耗将会十分之大。
但问题是,荆州,岳州这两座坚固的大城直接钉在了湖广段长江的中游两端,洞庭湖湖口,城里分别驻扎着实力颇为强悍的李过和此时已经让清军产生了畏惧心理的明帝朱慈,多尔衮不得不小心应对。
朱慈固然无法在荆州,岳州,长沙的任何一处,集中兵力和清军主力进行决战,但他堂堂大明皇帝,领着麾下最为精锐的天骑军和殿前军驻扎岳州城,本身就是一种天然的威慑。
这不仅使得多尔衮在岳州北面寻找渡江点的计划受到了多铎,博洛等人的质疑,军中争吵不断,人心涣散,更是让他领兵南下围攻长沙的风险,大大增加。
多尔衮若是集中兵力围攻岳州府城,长沙府和湘南,湘西各地,则可以通过水路,源源不断为岳州送来粮草,器械,民夫和兵马,朱慈更是能随时离开,清军就算围上几年,也毫无作用。
但如果多尔衮直接领兵南下,那他就是主动将自己陷入了被动的局面,朱慈完全可以在岳州城主动出击,寻找战机。
岳州和长沙之间距离虽然不算遥远,但多尔衮无法迅速展开兵马,而朱慈也不可能打无准备的仗,等多尔衮反应过来,那将会使得他处于腹背受敌的危险境地之中。
而且,李过现在虽然被围在荆州,暂时安分了,但实力犹存,荆州城内还有上万忠贞营将士,只要多尔衮所领的八旗主力一南下,他不可能还会如此畏缩。
更不用说,大明还有水师优势,多尔衮为了粮道的安全,必然要在江北和岳州等地布下重兵,以牵制明军。
换言之,如今的湖广战局,依旧在朱慈的掌握之中,明军不会选择在湘江平原上和清军一点点消耗,这并不是朱慈想要的结果,也不是多尔衮,多铎等人希望看到的。
“多尔衮所领的这支八旗主力,战力还是十分强悍的,李过前几日领兵出城打了一仗,背靠城墙,在火炮掩护两翼的情况下,依旧是铩羽而归。
多尔衮不好对付,他手下的那些将领,每一个都战场经验丰富,同样不是好对付的。”
朱慈顿了顿,然后又缓缓道:
“朕今日把大家都叫来,开这个军事会议,便是要确定下一步的对敌方略。多尔衮这次亲自领兵南下,不到熬不住的时候,是绝对不可能撤的。”
屋内的一众将领全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荆门州一战得胜之后,各部的士气都十分高涨,但是随着最近这小半个月来,荆州的忠贞营和朱慈留下助战的殿前军和八旗军的小股部队频繁交锋,所有人又都恢复了清醒。
战场上的胜负,永远都是军力强弱的最强有力证据,这支南征的八旗主力,如今依旧是不容小觑的敌人!
在这样的变局之下,往后的战事要怎么部署,什么时候和清军决战,都成了朱慈必须要迅速调整和决断的事情。
“清军主力的强悍虽然有些超出预料,但总体依旧在咱们原本的预料之中。多尔衮想要掌控整个战场,就必须派出偏师四处留守。
现在,他派叶臣拿下荆门州,然后攻取夷陵州,荆州,直接在北岸立足的计划,已经被陛下挫败。清军现在渡河,更加吃力,若是咱们全力袭扰,单单是渡河,清军恐怕都要耗费一个多月。”
陈福紧接着便开始了这次军议的主持,战局发展到了现在这个时候,看似杂乱无章,但其实大体的脉络是清晰明确的,混乱原本就不可避免,而对于意志坚定,洞察局势的人来说,有混乱才有机会。
“不过,咱们不好直接沿江阻击,特别是清军直奔岳州而来的话,若是其在西面发力,到时候袭扰澧州,常德等地,荆州城内的忠贞营将士,恐怕会军心动摇,他们的家口可都安置在那一片。
所以,咱们还得按照原本的计划,以退为进,把清军主力引到岳州,咱们预设的战场之上,然后再寻找机会,集中兵力重创之。”
“清军在荆门州吃了大亏,损失了数千八旗马甲,多尔衮心中必然不愤,从他这段时间用兵的情况来看,攻击的欲望十分强烈,只要有机会,他必然要主动来攻。”
常登贵也在一旁道:“咱们若是想要引诱其进攻岳州,在东边渡河,那西面就得布下重兵,让多尔衮以为咱们顾此失彼。”
郝永忠闻言,偷偷瞥了一眼其他人,也立即接话道:
“没错,那些鞑子若是抓住了机会,一定会立刻咬上来,而且仗着自己兵强马壮,纠缠不休。若是能将他们引到岳州,咱们也不必调动大队兵马西进,八旗马甲速度极快,咱们的步军恐怕难以迅速摆脱。”
屋内的其他人闻言,也纷纷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们大部分人都很清楚地认识到:清军向来轻视明军,特别是南兵,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积累出来的优越感和自信,并不会因为一次歼敌数千的胜利,就立即改变。
叶臣这个满清老将战死,数百八旗军溃兵逃回,固然对明军威名的传播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但多尔衮并没有被吓到,同时还有许多八旗军军官对于荆门州一战的结果,并不认可,在多尔衮的刻意引导下,清军中的士气很快又得到了恢复。
而朱慈听完麾下一众将领的看法,点了点头,随即又继续道:
“这一次,清军是倾巢南下,多尔衮麾下的大军实力远在朕之上,他对于此战,必定是十分有信心的。
不过,他有信心对咱们来说,反而是有利的。朕若是佯装不敌,后退了一步,将收缩兵马到了几座坚城之战,多尔衮必定以为朕不敢和他决战。”
“多尔衮兴兵南下,一定很想和陛下打一仗,特别是此前荆门州一战的失利,他若是不打一仗,恐怕不会轻易撤兵,否则到时候摄政王的位置,恐怕就不稳了。”
堵胤锡冷声笑了笑,然后又继续大声道:
“而且,就算不谈这些东虏内部权势斗争上的猜测,多尔衮领兵十数万,千里迢迢而来,不就是为了在湖广开辟战局吗?
如果这一仗不打,或者是没有成果,清廷恐怕也无法承受这样的损失,他们在北地还算不上站稳了脚跟。”
他对于清廷中的权势斗争,也是有所了解的,政治斗争对军事的影响,也一直都是朱慈强调的重点。
“说得对,清廷如今在江北,湖广,四川三地用兵,为此还在北地各省大额催饷征粮征丁,搞得民怨沸腾,多尔衮此次所领的南征八旗主力总兵力超过十万,这一路下来恐怕单单是粮草,便是一笔天文数字了。就算多尔衮有这个耐心,他必定也不想再来一次。”
何腾蛟也随即出言道,他从九江风风火火赶来,可不是看堵胤锡表现的,这个时候自然也要彰显出自己的能力来。
且说,何腾蛟虽然在朱慈的影响下,战略战术水平并没有显著提升,但他作为一方大臣,绝对不是毫无水平。
要知道,他原本就是专门筹措钱粮的,很清楚现在制约战争规模的,其实就是钱粮。清廷在毫无议和的态度,不到一年,就领兵南下,其实就是因为北地的钱粮无法支撑清廷的统治。
只不过,多铎在江北遇挫之后,面对愈来愈强的明军,多尔衮不得不选择进攻湖广,至少这里是有粮的。
屋内的将领们随即附和起了这两个督师,他们对于何腾蛟和堵胤锡的看法,都十分赞同。这支清军实力强大,在哪里决战,如何击败对方,都不是一个简单的问题。
而朱慈环视一圈,随即敲了敲面前的长桌,然后道:
“现在最关键的,就是要想办法引多尔衮从岳州北面领兵过河,然后找机会伏击,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无论如何,朕都要从多尔衮的身上,撕咬下几块肉来。但咱们想要半渡而击,恐怕是很难成功的,多尔衮必定有所防备。”
朱慈并不愿意太过冒险,在远离岳州府城的地方和清军交战。否则,一旦发生意外,被清军缠住了,后果不堪设想。
面对野战实力强大的清军,明军必须紧紧围绕着几大据点,和清军消耗,这才是掌握战场主动权的关键。
“多尔衮现在应该也在绞尽脑汁,想办法过河,而所谓的办法,无非就是调虎离山,然后迅速运送两三千八旗马甲到南岸,掩护主力渡江,咱们只需要将计就计,假装中了他的调虎离山之计便可。
到时候,咱们一行动,多尔衮必然会以为是自己计谋得逞,从而大胆行军。咱们既要他的诱敌兵马,同时也要将清军引入预设战场。”
陈福这段时间一直在思考多尔衮如何行动的问题,他明白朱慈的战略意图,但拿不准多尔衮具体的战略意图。
不过,万事万物,万变不离其宗,军事上的问题同样如此。只要己方的部署没有问题,那多尔衮除了避开明军主力之外,别无他法。
“嗯,继续说下去!”朱慈眼前一亮,看着陈福命令道。
陈福得令,当即清了清嗓子,又朗声道:
“若我是多尔衮,在当前的局势下想要顺利渡江,首选必然是夷陵州和荆州间的河段,那里偏离我大军主力,咱们的防守比较薄弱,利用黑夜的掩护,甚至根本不需要掩护,忠贞营根本无法阻击北岸的清军。
到时候,多尔衮只需要运送两三千兵马到南岸,然后再想办法打造浮桥,南北两岸同时行动,成功渡江的概率必定会大大提高。
因此,咱们必须派出水师助战的地方,将清军逼到东面,这不仅仅是为了掩护那里的屯堡,更是为了将清军引到咱们的预设战场。”
“派兵立足南岸,再择机渡江,这不是什么新颖的法子啊!”常登贵眯了眯眼道,对于这个陈福的策略有些吃惊。
“打仗不需要时时刻刻都有新法子,再新的法子,其实也不过是那几套罢了。”朱慈听罢,随即出言支持道。
“但清军哪里来的船?他们无论是架设浮桥,还是强渡,都需要大量船只,难不成直接打造?”
郑森不解地问道:“若是后者,那清军的动作之大,耗时之长,咱们恐怕想不知道他们打算在哪里强渡都难。”
“佟养和,阿尔津必定在武昌城内藏有一些舟船,他们在武昌府经营那么久,不可能没有准备。多尔衮一开始想的就是渡江南下,武昌城里的清军肯定是在等多尔衮的大军,只要多尔衮的大军一到,他们便会立刻开始行动。”
陈福得到了朱慈的支持,一时志得意满,当即又说道:
“但有洞庭湖水师在,只要咱们主动出击,清军想要强渡是不可能的。调虎离山,然后抓住时机,突击渡河,才是他们最佳的选择。
到时候,武昌城里面藏着的舟船,或许能加速清军的行动,或者是为强渡的清军争取更多时间。多尔衮只要把握好时间把,咱们反应不及,那便能成事。而整个岳州府东面,只有临湘是他唯一符合的。
但咱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到时候再趁机杀伤清军的前锋,进一步激怒多尔衮,让其和多铎当初一样,在各处虚耗实力。”
在陈福将局势分析透彻,并根据朱慈的战略部署,给出了具体的应对之策后,一众将领纷纷出言应和:
“这对于清军来说,已经是最好的办法了,多尔衮极有可能会试一试!”
“确实如此,而且多尔衮到时候必然不会怀疑这是陛下将计就计,设下的圈套。”
“多尔衮派来的前锋应该只有两三千,咱们完全可以凭着兵力优势,速战速决,打那些鞑子一个措手不及。”
“但就怕多尔衮另有诡计,咱们这一番部署下来,白费了力气不说,还被清军钻了空子,直接强渡。”
“这不无可能,若是多尔衮识破了咱们的计策,或者从武昌城派兵来增援,那局势对咱们来说,也是极为不利的。”
“.”
一众将领对于陈福的分析,都纷纷表示了支持,但他们同时也担心多尔衮是不是真的有这个想法,还是陈福一厢情愿。
而在这个过程中,刘体纯关于清军动向的讨论,便成为了新的焦点。他们可以设计埋伏清军,清军同样可以设伏。
朱慈听完,对这些意见基本上是赞同的,现在他面临的最大问题,就是如何名正言顺地中计,在西面虚张声势,使得多尔衮放松警惕,然后把清军前锋引入他预设的伏击战场。
与此同时,刘体纯提出的多尔衮故意中计,然后反过来将计就计的问题,也成为了朱慈在接下的部署中必须考虑的问题。
不过,他并没有直接发言,他随即将发言的权力给到了堵胤锡和何腾蛟,让两人说说自己的看法。
何腾蛟在具体的战略战术选择上,当即便露怯了,只会一些场面上的话,将陈福原本的分析,又说了一遍。
而堵胤锡面色依旧十分平静,似乎早就已经胸有成竹了,只见他拱了拱手,对着朱慈从容道:
“陈提督说得没错,刘总兵说的也有理,多尔衮现在极有可能已经在等待时机了。不过,咱们也不需要多做什么,想要让多尔衮上当,最好的办法就是耐心等下去,等清军先动。
反正,无论清军最终选择哪一边,主动权始终在咱们这边,即便是在夷陵州和荆州一段伏击清军,咱们有水师掩护,也依旧占着优势,无非就是风险大些罢了。”
“说得不错,战场上的事情,本就没有什么十拿九稳的!”
朱慈听了堵胤锡的话,也赞同地点了点头,然后道:
“朕就在岳州,等着多尔衮领着大军南下,给他迎头一击!”
.
武昌城北面水门的城楼上,谭泰看了看城中河道边上停靠的舟船,然后又扭头看了看阿尔津和佟养和,脸上毫不掩饰,直接露出了十分不满的神情。
“你们准备了那么久,就准备了这点船只?”
“这么多舟船应该足够了,明军水师强悍,若是无法避开,就算再多一倍,甚至两三倍的船只,也无法与之决战。”阿尔津当即回答道。
他对这个身世官职并不比他高多少,但脾气却大得不行,一到武昌,就对他呼来喝去的多尔衮心腹,十分不满。但局势所迫,特别是大敌当前,他现在只能先忍着。
“呵,阿尔津,你之前在塘报上说得信誓旦旦,摄政王还以为你在武昌打造了什么巨舰呢,没想到就是这些不堪入目的渔船。”
谭泰冷笑了几声,然后又一脸自得道:
“这些小渔船恐怕就只能用来搭设浮桥了,要是遇上了尼堪的水师,恐怕用不着开炮,那些真的巨舰一冲过来,撞碎这些小渔船,也是绰绰有余。
不过,这些就这些吧,我既然已经领着一支骑兵过河了,明军从此以后,绝对掀不起什么风浪来,到时候那个所谓的明帝若是敢出来伏击,就等死吧!”
阿尔津听了谭泰的狂言,并没有多说什么,他心里其实也是这么认为的,叶臣固然败了,但他同样轻易便打退了马进忠的袭扰,这使得他迅速恢复了信心。
这个时候,倒是佟养和心中顿感不妙,但他也知道,自己一个汉臣,这个时候说再多也没什么用,还不如乖乖闭嘴。
且说,陈福猜的一点没错,阿尔津和佟养和确实在武昌城中早有筹备。
不仅是他们,叶臣和巴哈纳此前在襄阳城,也同样早有准备,渡河搭建浮桥所需的木材,襄阳城和武昌城内,都早已经准备好了。
而谭泰此番也率领了三千多八旗马甲,从汉阳渡河进入了武昌府,他准备从东面进军,借着阿尔津大军的掩护,翻山越岭进入湘东北,潜藏到了临湘附近的山岭之中,准备接应多尔衮的前锋。
当然,这并不是因为多尔衮猜到了朱慈的计划,他其实也只是为了以防万一,但好巧不巧,双方无意间选中了同一个地方。
不过,这也不奇怪,临湘这个位置,实在太重要了,多尔衮十几万大军渡江,还有数以万计的火炮辎重,选择一个好的渡口,至关重要。
“咱们若是在临湘渡江,明帝到时候一定会出手!”谭泰说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早就想和对方大打一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