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那些略懂汉语的译官说,这支队伍的长官自称是“空降兵”,执行从天而降的杀敌任务。
等等!译官刚才翻译的是什么?
卢得孟甚至怀疑自己的听力出了问题,再三询问那位译官却得到相同的答案。
这数百名魁梧的兵士就是天兵的“空降部队”,属于空军序列……
卢得孟把字面意思听的一清二楚,但是几个字组合在一起却让他满脑子疑惑。
陆师他明白,水师他也懂,这空军是什么鬼玩意啊?!
他怀疑译官脑子坏了,也怀疑自己的脑子坏了。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赶紧伸手扯了一把仆人的脸颊,直到后者发出疼痛的低呼声,他才意识到这不是梦。
朝鲜小国连陆军和水师还没弄明白,天朝上国已经开始编组天上的“空军部队”了?
真就是天朝上国,从天上来的大国?
联想到先前听过传闻,看到过的“椭球大风筝”、“天龙人传说”、“得道高人”,卢得孟忽觉一股难以名状的恐惧感席卷全身,鸡皮疙瘩纷纷暴起,像有一座高山迎面袭来,压得他喘不过气……
卢得孟忽然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心想自己还活着。
还好这些悍卒是天龙人的部众,不是伪王的御营兵。
要是伪王真的求来天人的神助,他这样心怀异志的人早被抹杀了,怎么还能好端端站在这观摩天兵的强大?
随着这批震撼人心的方阵离去,街面上顿时空荡荡的,久久没有下一个出场的队列。
这就要结束了么?
明明是潜在的敌对立场,卢得孟却怀揣着意犹未尽的疑惑,翘首以盼街头的动静。
就在不少看客重返屋中继续自己的工作时,街巷的尽头忽然响起一声雄厚的呐喊声。
卢得孟赶忙瞪大眼睛,伸长脖子寻找下一个引人注目的悍卒,没想到看见的却五花八门的官服、便服……
甚至还有一些精锐甲士,宗周六师,春秋士族,战国猛卒,两汉兵士,魏晋重骑,唐宋重步……
一套套不同朝代的俯视、甲具、刀兵、装饰、旗帜叫人看得眼花缭乱,时不时配上兵刃敲击战甲的碰撞声,还有专人站在车驾上,或敲击乐器,或高声哼唱一首首激荡人心的战歌。
这是什么?
卢得孟脑子里忽然闪过“中原历史”数个字,活在史书中的中原历朝仿佛在此刻重回人间。
百姓们前面见多了天兵悍卒的彪悍,只觉得有种凛冽不可直视的猛。
眼下见识这样装束整齐,充满传统气息的古代军队,再配上传统的乐曲,浑身上下的气质简直比眼下的大明还要传统。
惹得他这位崇拜“中原文化”的精儒贵族忍不住拍掌喝彩,欢呼叫好。
儒家思想俨然变成“儒教”的当下,最精儒的一批人恍若信仰狂热的传教士。
而产生儒家思想的中原就是他这种精儒、精明人士的文化圣地,是他这辈子一定想去“朝圣”的伟大之地。
尽管卢得孟与天兵的立场,与伪王的立场皆是敌对,但不妨碍对他赞美天兵的这番“表演”。
这传统的味道太正了!
然而接下来出场的天兵却破坏了这份“感动”。
一件件并非传统的乐器在敲响,站在车驾上的大兵一展歌喉,时不时停下来冲着百姓挥手,仿佛这不是一场耀武扬威的严肃阅兵,反倒是穿成士兵模样的武装歌会。
“朋友们你们好嘛!”
“噢噢噢噢噢噢!”
“大家一起嗨起来!”
后面跟上的方阵一改肃杀精悍的正面形象,愈发扭曲“阅兵活动”的本意,俨然一副与民同乐的大型晚会。
有人领着一众白衣素袍的男女剑士,整齐划一地翻出前空翻,随后握紧背后,一手拿着信号枪朝天射出五颜六色的信号烟雾,恍若是什么隐居深山的修仙剑客,即将踏着七彩烟桥离去。
有人三五成群拔出腰间佩刀,一瞬间挥出一道道不同颜色的火浪,虽然火焰浮空的时间很短,但还是给围观百姓造成不小的心灵震撼。
还有人穿着明显超越时代的宽大甲胄,犹如一个个行走的“铁罐头”,但行走之间却没有沉重“甲胄”踩踏地面的咚咚声响,就像没什么重量的皮甲一般。
复古的儒士、甲兵,拔出火浪的神剑,充满机械感的宽大甲胄……这虚虚实实互相结合的画面惹人惊叹,惹人叫好。
但也使得卢得孟这样的人倍感失落。
阅兵仪式后面还有伪王的御营兵,以及一些捕盗营士卒出场,但卢得孟已经没心情看下去。
他一个人回到单间住处,随行的卑贱奴仆只能去住多人同住的通铺。
房内桌上的油灯冒出缕缕黑烟,卢得孟看着那微弱的火光出了神。
此时此刻他满脑子都是天兵的强大,如何思考都挥不掉这份骇人的印象。
他很纠结。
纠结自己接下来到底该不该联络,埋伏在汉城的“义军”做一番大事。
第296章 一念生死
天兵炫耀似的展现自身武力,就像强壮的猛男光着半身展现山峦般的肌肉。
任何理智的人看过这场阅兵,都不会生出敌对情绪。
伪王宣称集结了三万余精锐步骑南下平叛,算上战斗与往返的路途时间,最多十五日就会结束战斗。
贵族军主力还剩多少?七万,五万?
就算贵族军还有十万大军,也挡不住天兵的雷霆一击,傻子都知道应该站在胜率更大的一方。
他应该主动站出来揭发逆党的叛逆罪行,以求获得伪王的赦免。
可是为什么无法果断地做出判断?
卢得孟也不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明明贵族军的失败就在眼前,再往前一步就是万丈悬崖。
可他还是犹豫不决,无法下定投诚伪王的决心。
夜晚的寒风宛若一头洪水猛兽在室外咆哮,卢得孟抬头望向屋顶,灯火映衬的黑影在头顶摇曳。
耳边仿佛有人在聒噪,两个挥舞刀剑的黑影奋力拼杀对方,刀剑碰撞,鲜血飞溅。
室内一片寂静,只能听见鼻腔喷出热腾雾气的呼吸声,以及油灯火苗的滋滋声。
只要投降伪王,他不说荣华富贵代代享用,起码能保全家族全员的性命,乃至数代人积累的巨额财富。
他听说伪王在北方做中间人,促使背嵬军与商人达成了食盐协议,还是没有限制的自由贸易
他家有良田数百结,掏一笔钱投资食盐贸易绰绰有余。
待家族财富成倍累积,日后说不定能把某位科举天才捧上高官之位,再度光耀他卢家的权势。
去向殿下投诚吧?
卢得在床上坐起身,好似做出决断一般,起身来到点灯的方桌旁。
桌上摆放着他花钱买来的笔墨纸砚,尽管他的钱财在路上被溃兵抢走,但在汉城地界,他勾勾手便能通过人脉关系弄到钱财和资源。
片刻后,他写完了递给殿下的信件。
信上的内容简单明了,他心怀国家与殿下的安危,更不希望国家兵士受伤流血,特此将叛逆的名单献给殿下,以求国家安稳,百姓安宁……
另一封信则是密密麻麻的叛逆贵族名单,以及他所知道的贵族隐田位置。
可就在卢得孟折叠信件时,一股凛冽的寒风从窗户缝隙钻进房间,吹灭了桌上的油灯,卢得孟眼前瞬间一暗。
仿佛有人把一段记忆硬塞进脑子一般,在这黑暗的环境中,卢得孟又想起殿下在平壤府棒打两班贵族,在政殿内肆意杀死堂上官,举兵囚禁自己的父王,派人彻查亲虏派官员的事迹……
一个个历经数代的尊贵两班,就像一只只蝼蚁一般死在伪王的命令之下。
反了伪王,现在正是时候
一个火苗般的念头迅速窜入精神世界,它点燃落叶燃遍整片树林,卢得孟赶忙甩头,想把幽魂一般的诡异念头甩出脑子,但是燎原之火已然形成。
那个可怕的念头不停在脑中重复相同的话语,卢得孟冷不防的环顾四周,室内没有他人在说话,只有寒冷的阴暗以及他紧张搏动的心跳声。
他明明没有见证,却仿佛看见那几位堂上官被伪王砍杀的惨状,脑袋跌落,鲜血喷淋。
一颗血淋淋的脑袋掉落在地翻滚了好几圈,当脑袋滚到他面前,他赫然发现那死人的脸就是他自己!
啊!
卢得孟的双眼渐渐适应黑暗。他看着手中的检举信,脑中尽是怀疑与恐惧。
即便他揭发逆党有功,伪王也不会放过他,正如原本已经被赦免的亲虏派官员,还是遭到伪王的追查,落得身死族灭的下场。
那暴虐的伪王根本没有饶人一命的包容仁慈之心。
把信烧了,反了该死的伪王!
卢得孟脑子里闪过这个想法,大脑还没做出指令,右手已经重新点燃了油灯,并将那封写好的信凑了上去。
火舌贪婪地舔舐纸张,被刺激的纸张恍若受惊一般,卷曲着远离油灯。它一边发出噼啪的低响,一边变得炭黑。
就在火焰的高温即将扎到指头之前,卢得孟把手里这张半残的纸张扔了出去,火光吞噬着一列列贵族名单。
火光映照在愣神的双眼上,这双眼睛仿佛看到一副画面
天兵离去的当下,王宫守备极度空虚。
某一晚,月光洒下纯白的光辉,事先被他用银钱、把柄拿捏的内侍为他打开宫门。
他卢得孟提着染血的刀站在宫殿之内,身后跟着数百名助他兵变的猛士。
他跨过一地的尸体,一步一步走到伪王面前。
那位不可一世的伪王却卑微地跪在他脚边,满脸鼻涕眼泪地请求他饶恕一命。
而他淡淡一笑,命令对方趴在地上学狗叫,给自己舔去靴子上沾染的血迹,接着一刀刺入伪王的喉咙,结束了这位“暴君”短暂的统治。
他顺势掌握王廷,并将自己的亲族、朋党逐一扶上关键位置。
新王只是一位尚在襁褓的幼儿,他卢得孟将主宰国家一切大小政务。
即便天兵率部回归,痛骂他兵变叛逆,也没法再干涉朝鲜内政。
而他也会宴请诸位天兵将帅,送上好酒好肉款待一番,并把所有逆党的家产全部赠予天兵。
甭管伪王许诺给天兵多少钱的报酬,他卢得孟愿意加倍!
反正所谓乱党已被天兵铲除干净,他也能接着执行“大同法”偿还天兵的报酬。
他相信开春之后,天兵也该急着回家与妻儿团聚,向大明朝廷复命了。
一次决定历史的命运机遇摆在面前,卢得孟只觉得浑身燥热难耐,恨不得下一秒就提着刀杀进王宫,把伪王踩在脚下。
那么投降还是反正,答案只有一个了。
向伪王本人献上背刺!
卢得孟下定决心后便不再犹豫,次日一早就吩咐仆人前往联络点与人对接。
那些人的回复也相当干脆,都同意派出心腹参会,一齐商议兵变的具体事宜。
他们是亲虏派的残党,被伪王打死的两班遗属,以及部分太上王的死忠……因为共同的目标走到一起。
尽管他们的力量并不强大,也存在着大量分歧,但卢得孟把他们集结起来,聚集在汉城之外的一处乡野酒肆内,劝说大家搁置争议,共同抗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