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过黑旗营的多尔衮、豪格垂头丧气,庆幸背嵬军仅有万余兵马,只有凭借狭窄地形坚守的余裕。
若是背嵬军有数万精兵,那就不是敌守清攻,而是攻守易形,轮到背嵬军猛攻大清了。
济尔哈朗面色阴沉,再没有碾压明军那般游刃有余的自信。
他举起胳膊遥指前方,左看看多尔衮,右看看孔有德,欲言又止的嗓音迟迟吐不出来,就像是哑人急切想表达心中所想,却发不出半句完整的声音,喉咙里卡着痰半天才咳嗽出来。
“熊孩子”多铎也近乎疯癫状态,握着染血的钢刀冲着远处的丘陵虚砍空气,嘴里还不停大喊,“杀汉狗!杀汉狗!杀!杀!杀!”
他一直砍到精疲力竭,最后把刀朝着远处狠狠扔出去,口中还发出一声不甘的怒吼,然后放纵一切般仰头倒下。
护卫们围拢过去,多铎犹自嘶吼,双拳胡乱抡起砸击地面,仿佛家长不买玩具就撒泼的熊孩子,“为什么杀不过去,为什么!”
黄台吉的脸色也不好看,他的脖子保持观察姿势数个时辰,贴近右眼的千里镜几乎就没放下来过。
当他看见第三轮进攻的战兵渐退的时候,就知道大事不好。
大清皇帝没有说话,不敢相信千里镜看到的骇人画面。
他不断要求其他王公递来各自的千里镜,透过一面面远镜望过去。
大清勇士的确溃退回来,那一座座丘陵与窄道构成的防线依旧纹丝不动。
黄台吉恍若遭遇了“鬼打墙”,任凭他如何横冲直撞,绕路或是直走,都会回到一模一样的原点。
无论清兵如何攻杀,背嵬军总能维持着最初的防守模样,好似从从未战死过一兵一卒。
如果背嵬军一开始就有一二万兵马,为什么要战一部,藏一部,故意让敌人以为只有数千兵丁?
而且刚才那一波决死突击,如果把预备的数千兵马集结起来凑齐七八千精锐,说不定真能突击到他这大清皇帝跟前。
可是为什么。
背嵬军能看着三千友部突击敌阵,眼睁睁看着友部去送死,却不派出额外的一兵一卒?
队友的命不是命?
为什么背嵬军战死数千人,伤亡总数已然超过五成还不溃退,依旧坚守着阵地等清兵撞上去?
愤怒,仇恨,忠义,亦或是邪教术法强制使然?
黄台吉紧握着千里镜,镜框近乎要嵌入眉骨,想透一切可能性也想不出来。
背嵬军的战术并不高明,进攻节奏不是太快就是太慢,兵力部署不是留的太多,就是太少。
三千人决死突击也显得非常鲁莽,如此宝贵的兵力应当藏匿起来,等到清兵下一轮进攻再突然杀出。
黄台吉年轻时跟着父汗征战无数,各种战阵熟能生巧,打得明军哭爹喊娘,很少品尝败绩。
黄台吉自认背嵬军主帅的防守节奏比不上他三成。
可就是这么中规中矩的将帅,手握一众士气永远满溢、绝不溃败的精兵,什么战术也不讲,就往那里摆一个防守的阵型,然后等着清兵撞上来打。
双方就这么打啊,打。清兵已经竭尽全力,可是怎么也闯不出这座“五指山”。
成千上万大清的好儿郎、真勇士就这么莫名其妙战死了。
他恨呐,恨背嵬军选择“愚忠”的道路,宁愿跟大清拼个两败俱伤,白白便宜南朝小皇帝!
这世上怎会有如此愚钝之人,放着好端端的天下不要,非要给外人做贡献!
自己提出的建言换做任何人都会答应,为什么背嵬军要拒绝!
随着第三轮进攻失败的溃兵陆续回营,丘陵之间忽然冲出上百骑兵士
背嵬军精兵骑着缴获的马匹,无视掉一路上溃逃的旗丁,一路奔驰到清营外数百步的位置。
待周围的旗丁退到百步之外,这百人翻身下马,数人取下传统乐器,数十人拿出一块手捧的小木板。
他们攀上附近的土丘高坡,几乎与黄台吉的本阵等高。
乐师们坡顶站定,那些手持木板的小哥则围着乐师站成方队。
眼见背嵬军敢跑到近前,还舍弃高机动性的马匹,多铎当即便要带队冲杀歼灭这支敌兵。
他打不穿背嵬军的防线,杀几个冒进的小卒子还不简单?
还是黄台吉下令止战,想看看背嵬军要做什么,才挡住一众想要“捏软柿子”的愤怒旗丁。
这支背嵬军小队什么敌意都没有,只是想为大清皇帝献上几则战后节目,舒缓一下双方激荡的心情。
背嵬军开口了。
数十人手捧木板,富有感情地朗读古代诗歌,一边朗读着一边跟着内心左右摇摆。
那饱含热情的脸色恍若一个个面颊泛红的慈祥老爷爷。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高坡上齐声朗诵音传播很广,几乎小半个营寨能听见诗词。
黄台吉听见第一句的瞬间,就明白敌兵念诵的是乐府诗集《敕勒歌》。
表面上这首诗歌说的是自由自在的草原生活,实际隐藏着一则悲壮的故事
东魏权臣高欢率领精兵十万进攻玉璧,折损兵马数万,最终不得不领兵返回。
高王为振军兵士气,命令部将斛律金唱敕勒歌,遂使兵士怀旧,军心大振。高王本人却因攻打玉璧失利忧愤成疾,郁郁而终……
背嵬军开唱了。
那一首自己加词、谱曲的“新敕勒歌”响起,各种乐器相继奏响。
心随天地走,意被牛羊牵……篝火映着脸,醉了套马杆……在天的尽头,与月亮把盏……
尽管满蒙八旗大多听不懂流利的汉语,但音乐荡漾优美的曲子却能令他们产生共鸣。
一声声曲调中透着草原的宽阔,策马奔腾的自由豪迈,月亮同眠的安逸祥和……
不知为何,蒙古八旗与外藩蒙古部落听见这首优美的曲子,回家的心思愈发强烈。
马蹄践踏过的碎草腥气,陪伴多年的蒙古包,烤熟的羊肉与喝惯的马奶……
草原啊,草原。
离乡多日的浪子想起家的味道。
歌曲停顿的时刻,那些随着音乐摇摆的背嵬军兵士再度高声朗诵诗歌
“回家吧!风吹草低见牛羊……”
“回草原吧!你们的亲朋等你们喝酒跳舞……”
“回去吧!放下你们的刀剑,回去看看你们妻儿的笑脸……”
他们生怕其他部落听不懂汉语,特意安排一些玩家用蒙古语高声复述一遍。
倘若数十年后,你们躺在病榻上,周围站满你的亲朋儿女,你会庆幸今日做出的回家选择。
回家吧。
不要再为满清卖命了。
襄助满清狗鞑子者只有死路一条。
黄台吉愣住了。
他没有被数次伤亡给击垮,也没有被敌兵铸京观的羞辱惹怒,最终却被一首诗词,一首歌曲击穿了内心。
同样是统帅十余万兵马。同样是久攻一处“坚城”数日不下,轮番损兵折将。同样是士气低落之际响起的敕勒歌
一股淤塞的闷气忽地在胸腔内翻滚搅弄,黄台吉顿觉一口气吸进去却吐不出去,急切想把淤塞的闷气吐出。
胸口仿佛遭遇一击重锤,心脏被数十只大手扯住,渐渐的难以正常搏动。
忽然,黄台吉听到护军的呼喊声,“主子!”
那人指着他的脸满眼都是惶恐,周围数百名护军纷纷投来惊愕的表情。
鼻口传来酥麻瘙痒的湿润感,黄台吉伸手探去,竟摸到一手的血。
鼻腔流出的鲜血包裹干枯的嘴唇,顺着唇边下巴滴落在黄甲上。
他像是被赤色飞虫爬满鼻口,飞速用手去扒,去捂,去擦。
一旁的护军赶忙递来一块块汗巾、手帕,却始终止不住皇帝鼻孔涌出的血。
黄台吉顿觉体内的气力仿佛被一瞬间抽干,眼前的世界愈发昏暗。
他虚脱一样向后踉跄数步,脚底下打着旋,倒在护军的人墙之内。
杀人诛心的“音乐”使得黄台吉晕死过去。
不知躺了多久才苏醒过来,他恍惚发现自己躺在军床上,身边很快涌来一批王公贵族。
王爷贝勒们的哭腔有真有假,神色各异,但汉官文武皆是真实的泪水鼻涕,比死了老爹哭得还惨。
黄台吉是大清唯一重用汉人的皇帝,若是他有个三长两短,这些汉人藩王、武将手里有兵或许还能保住荣华富贵,但这些专属于皇帝的汉官秘书就糟糕了。
下一任一句话,就能叫他们从仙境跌入地狱。
“朕昏了多久……”黄台吉气若游丝,干枯的嘴唇泛起鱼肚白。
“陛下昏迷半日,敌人没有趁机发起进攻,大营安稳如山……”范文程声音夹杂哭腔,时不时抬起袖口擦拭眼泪。
“探路的塘马回来了,一路上并未看见明军一兵一卒……”
“好……”
绕路撤退的道路通畅了。
黄台吉还不到五十岁,过去他只觉得体能下降,精力衰退,多吃些药材补一补即可。
此时此刻经过“玉璧”一战的消磨,他深刻意识到身体就像虫蛀过的朽木,扒开外皮一看内部已然掏空。
他清晰感知到这具破败身躯,已没几年活头,若是绕路被山路颠簸一阵,怕是活不过两年,甚至可能跟高王一个郁郁而终的下场。
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回到沈阳,黄台吉暗想着为这满帐的王公贵族,为帐外数万将士谋划一条出路。
“此战之后,我大清气运已颓,南朝小皇帝若听闻辽南大捷,势必集结全国精兵攻我大清……
若是没有背嵬军插手,不过又是一次有惊无险的萨尔浒,可惜背嵬军精锐敢战,一旦南朝皇帝给权给钱,准其再练精兵三万,我大清必不保辽东之地”
黄台吉抛出数条谋划。
辽东平原是守不住的,诸位王爷务必振作老家赫图阿拉。
一旦明军围剿大军起来,所有人就将庄田奴隶、粮食、器具全部搬去老家。
至于贫寒的老家缺少供养大军的粮食,并不难解决。
若是他能活着走过回家的山路,那么多尔衮就跟济尔哈朗去拿下整个朝鲜。
眼下大清已经没有国威降服朝鲜,只能用武力征服他们的领土,迫使朝鲜人的物力、人力为大清所用。
朝鲜一国起码有近千万的人口,八道农田,正好给大清起死回生之用。
说完这些,黄台吉有意屏退一众中上层贵族将领,只留爱新觉罗家族的兄弟子侄。
他告诉这些爱新觉罗子侄,征服朝鲜也只是权宜之计。
南朝不会放任他们征服、消化朝鲜八道,那些朝鲜人也会游击反抗。
他真正的用意是抢朝鲜一波粮草与奴隶,随后全家一齐搬去漠南草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