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玉眉心担忧悄然化开,唇角绽出笑意点点,又见章肃容整衣,端正欲揖,也忙正色敛容,学着父亲与贾师客套的模样,昂首挺胸,伸出小手虚虚一托,轻咳一声道:
“咳,兄...哥哥如此多礼,岂非见外?不如你我两免了罢。”
若不是眼前小手莹白,耳边软语糯糯,章直以为面前是个经年官吏。
没想到小妮子打起官腔来还像模像样的。
是了,能与宝钗同领凤意,写出“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这等润物无声的上乘颂圣之语,小妮子又岂是不通仕途经济之人。
只是为了要照顾宝玉的心理,进贾府之后,她大约就不好表现出这些能为了,想来正该是在家中时熏陶出来的。
他心中一乐,从善入流,顺势起身,瞧着眼前小妮子小脸沉静、薄唇紧抿的可爱模样,还待客套几句官话。
旁边三春见着二人你来我往的官样文章,早已笑作一团。
探春伏在迎春肩上,笑得最是厉害:
“咯咯...二哥哥快出来看呀,家里活脱脱有两个‘禄蠹’呢。”
章本就是个上进鬼,自然不以为意,黛玉虽不觉有错,到底被笑得羞恼,扑过去闹作一团。
这时西边房门打开,宝玉拿着一叠墨迹未干的大字急吼吼地冲了出来:
“可算写完了!三妹妹刚说的什么?我方才并未听清...罢,罢,耽误不得了!二哥我们快快走罢。”
他见探春被黛玉咯吱地说不出话来,换过平时早凑了过去,可一想到老爷还在外面等着,忙摸出怀表看了,就催着章动身。
刻下鸳鸯已领了丫鬟们进来设桌铺案,贾母见宝玉这般模样,早心疼地不行,忙道:
“宝玉写完了就好,尽也不必出去了,横竖哪里吃都一样的。
鸳鸯,多设一张案,再打发人送了这好一叠出去,顺便告诉他老子,就说我说的:
宝玉年纪小,吃不得酒,越性就在里面吃了。
再让他们也少吃些酒,保养身子要紧。”
鸳鸯细细听了,一一记下,就要出去安排。
“鸳鸯姐姐且慢。”
章瞧着宝玉笑跃眼角,喜上眉梢,心中一动,转向贾母求恳:
“老太太容禀,我也不太会吃酒,不如也留我在屋里吃罢,免得扫了二位老爷还有珍大哥、琏二哥的兴头。”
贾母却笑:
“你珍大嫂嫂今儿可是说了,你珍大哥、蓉侄儿都被你吃倒了,如今哪里还好推脱,且去罢,少吃些就是了。”
章无法,只得出来,宝玉、黛玉三春将他送到门口,晴雯为他系着斗篷。
宝玉左瞅瞅,右看看,目光在晴雯、袭人之间徘徊,不由心中暗忖:
素日知道这晴雯是个好的,此刻与袭人一比,颜色娇媚、形容袅娜竟更胜三分。
一时心中热切,他就待张口搭讪,却瞅见章似笑非笑地望来,手上一叠白纸还在抖动,忙撇开目光,变了话风:
“待会老爷若是生气,还望二哥帮我转圜一二。”
章见他自觉,心中一笑,顺着他道:“怎么?这字莫非写得不够?”
宝玉踟蹰道:“够倒是够了,只是...有几张写得不好。”
章随口应了,又转向四女道:“说起来我也有一事,还需诸位姊妹相助。”
我们能帮上什么忙?
四女正在纳闷,便听得章笑道:
“宫里魏公公许了我一只御猫,只是尚需择定吉期、书纳猫契、准备聘礼之类,我对此一窍不通,只能拜托姊妹们了。”
“猫儿?!”
四双晶莹的眸子蹭地亮起,灼灼热意让章头皮发麻:
四女竟都是爱猫之人?若是四人同时开口,一只猫儿只怕不好分的。可要是一人一只,又哪里弄许多御猫?
正纠结时,南边厅内一帮丫鬟、媳妇簇拥着两道曼妙人影转出,一者温柔端庄,一者妩媚袅娜,正是尤氏、可卿婆媳。
屋内帘栊挑起,也钻出两个身影。
一个大红袄子撒金牡丹,一个葱黄底子缀秋菊花,一个光彩如丹阳高升,一个皎洁似皓月初明,却是凤姐、平儿主仆。
并有笑语连珠:
“公子小姐们,这大冷的天在外面说什么体己话呢,没的惹了老太太担心,快些回来是个正经...
暧呦呦,珍大嫂嫂原也到了,这却是赶巧,倒省得我再迎一回了。”
众人迎下台阶,好一阵寒暄笑闹,正拉着手要往屋中去,也不知谁提到了御猫一事,又是四双美目忽闪,在人群中寻着那道月白身影,欲要探问个究竟。
寻了一圈,才落向了厅外。
少年拉着少女,步履匆匆,笑容讪讪,转眼便过了穿堂,竟像是去赶着投宿一般。
众女稍稍一愣,噗嗤笑作一团。
西南边金乌将归,临行前投来好奇一瞥,只见得合院花枝招展,满目身影玲珑,富贵人家的热闹繁华稍见一斑。
(注:未到春分,太阳东南升、西南落,前文一应如此)
落日余晖之下,离着都中不远的一处荒凉河湾,却又是另一番景象。
薄雾轻笼,波光粼粼,树影稀寥,人烟少见。
远远见得几处屋舍幢幢,隐有碧青炊烟连云直上。
忽然间,粼光搅碎,涟漪荡漾。
一支船队,旌旗猎猎,风帆缓降,慢慢靠了过来。
第72章 宝钗 香菱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只此一语,王摩诘便道尽了此情此景,真真可叹。”
船队正中一艘三层商船,赤帛围栏,高帆密橹,宽阔气派,异于余者。
最高的一层飞庐之中,雕花窗棂微开半扇,能见得香案一张,其上安放一尊剔红缠枝莲八宝纹香炉,淡淡青烟正从中袅袅生起。
案边有一少女神色懒懒,手中半卷书册,轻托颐腮远望。
头上散挽着漆黑油光的(zuǎn),蜜合色棉袄,玫瑰紫二色金银鼠比肩褂,葱黄绫棉裙,一身半新不旧的家常衣服,看上去不觉奢华。
但细观形容,已有豆蔻年华,面莹如玉,眼澄似水,肌骨莹润,纤合度。
迎着余晖,裸露在外面的肌肤似有光泽流转,望之宛若玉人。
香案另一侧,另有一道柔美身影伏在案上,正凑着光亮细细地描花样子,不时蛾眉轻蹙,却仍口角含笑。
刻下听到自家小姐感叹,她虽不懂其中意味,但待抬头望见了窗外景象,一时竟也品出几分味道来,心头欣喜愈盛:“这便是诗吗?可真美呢。”
这一抬头,才见得她五官如画,嫩脸匀红,明眸盈盈,梨涡浅浅,似乎胸中总有千般乐事,竟无半点烦恼萦心。
眉心正中缀有着米粒大小的一点胭脂痣,在天真烂漫里又平添了一抹动人娇俏。
随着余晖斜斜洒落,脸上、颈上细细的绒毛隐约可见。
她瞧了瞧自家小姐,再望了望窗外美景,心里暗暗羡慕一阵,又笑嘻嘻地埋头去学着描样子了。
这时船身缓缓停稳,里间也传来动静,两女都闻声望去。
只见得舱室精美,铺陈华丽,中间还有镂花蒙绸的扇分出内外。
此刻扇轻轻滑开,熏人暖香扑入外间,一个裘裳都丽、未施粉黛的中年妇人款步出来。
四十上下的年纪,皮肤白皙,眉眼温婉,面上却有轻愁薄笼,挥之不去。
“妈~”
“太太。”
两女连忙起身,迎了上去。
中年妇人一看那半开的窗棂,又看了看自家女儿两腮晕红,不由关切道:
“我的儿,可好些了?可不敢贪凉再添了风寒啊。”
她又瞥了眼女儿身边的娇憨少女,沉声道:
“香菱,还不快去关紧了窗户?”
香菱忙应了一声,小跑到案边,伸长胳膊够过木窗,将落日、霜寒一并关在了外面。
少女扶着中年妇人到桌旁坐下,笑着安慰道:
“妈放心罢,吃过冷香丸,已不喘咳了,只是身上还有些发懒。”
“多歇歇才好,船上看书、针黹最是费眼不过的...”
中年妇人这才稍稍放心,拉着少女在跟前坐了,才刚说几句话,便听到屋门被敲得咚咚响。
庐外传来响亮高昂的声音:“妈,妹妹,大好消息啊!”
妇人听了便道:“香菱你去...”
少女扶着妇人笑道:“莺儿,你去罢。”
妇人宠溺失笑:“你这丫头…”
一个十三四岁、梳着双丫髻的丫鬟便盈步上前,打开门放进来一个方头大耳、阔面长脸、长相着急的壮实少年来。
来人先扫了一眼妹妹身后的垂头握手、娇怯袅娜的身影,腹内骚火难挨,但自家母亲、妹妹当面,也不敢造次,只好笑容讪讪地凑上前来,递过一份书信:
“妈,你说这是不是巧了,今儿咱家顺流南下的船队里,正捎来了腾舅舅家里的信儿,方才住船的时候一条小舟送了过来,竟是说腾舅舅升官出边了!”
说到这里他咧开大嘴,心头嘿嘿直乐:
正愁进京有个嫡亲的母舅管辖,这下天从人愿,竟升走了,也不枉我路上多挨了好几日的工夫。
莺儿转过油灯,剪短灯芯。
少女微微偏头,借着亮光一扫,心中便是一喜,杏眸光转,桃腮嫣然,轻声道:
“妈,哥哥说得不错,腾舅舅已升了九省统制,奉旨出都了。
舅舅还有吩咐,哥哥的事情暂且不急,应天府知府不日升迁,府上同知也派家人知会过了,到时不过虚应故事,并不会上报省里和刑部。”
中年妇人喜色难掩,却仍忧心道:“可新知府迟早到任,到时你哥哥...”
少女掩口笑道:“腾舅舅也已托了姨爹帮忙,娘就放宽心罢。”
中年妇人听得眉眼舒展,喜色盈腮,忙将神天菩萨谢了个遍,又笑叹道:
“多亏了你舅舅和姨爹能为大,我今晚总算能睡安稳些了。”
那少年听了忙道:
“我早说了几遍妈却不信,当日下面的人早探明了,那姓冯的家财不过千贯,又无父母兄弟,死便死了,能有什么干系?
我瞧着现在的知府死揪着不放,送银子去他也不收,正是要去找舅舅和姨爹卖好呢。”
香菱听了身子一颤,头埋得低低,双手攥得更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