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真真越发伶俐了,老奴遵命便是。周贵,取牙牌来,与章总旗佩上。”
在他身后,正有一堆小内侍列队,手中捧着紫檀托盘。
有些覆有红绸,隐约能看出元宝式样,估计是道正帝给他和宝玉的赏赐了;
有些一览无遗,全是崭新的衣物,上到冠巾,下至靴履,外含玉,内有中单,无所不包。
观其形制,又有四种不同样式,该是朝服、祭服、公服、常服,每种各有两套。
周贵手捧明黄卷盒,脸上笑容洋溢,也混在队伍之中。
此时他官服未换,但胸前胸后的暗色葵花补子已变成了金红色的牛蹄龙形异兽补,腰间换成了犀带。
观其模样,竟是被赏赐了麒麟服,一般得五品内官才能得赐,莫非是先前告状戴权的缘故?
听到魏承恩发话,周贵立刻唤来一个火者接过圣旨,亲自取过一块牙牌递到章面前,笑道:
“章总旗许是不知,这牙牌咱家也是升了奉御(正六)才能换的,其他亲军卫更得到千户(正五)才有,不比锦衣卫禁军,总旗就可佩得了。”
“有劳周暖殿了。”
章撇去浮思,双手接过,目光从在场内侍、宫女身上一扫,果然看见大部分人腰间坠的都是乌木牌,比不得自己手中这块白色微黄的牌符。
象牙质地,白中泛黄,云尖阔底,重约七两。
一面篆文横列,刻有两行文字。
上曰“忠武”,下曰“锦衣卫中营一威总旗”。
再翻过另一面,竖刻两行:“关防出入”,“不许借失”。
忠、武二字之间,云纹交叠之处,钻有一处孔洞,用青绦提系。
又以青绿丝线结成三层宝盖,并垂红线八寸,作为牌穗。
有了此物便可出入宫廷了?那东西六宫也能出入吗?
章摩挲了几下,垂首欲将牙牌系上,心里暗暗摇头:
想想也是够呛,乾清宫里就看不到锦衣卫了,如何还会让锦衣卫值守内宫。
甚至若非隋珠长公主或者魏承恩这等大太监引领,想去宫城西北角的猫儿房都是够呛。
他拉开腰间丝带,将牙牌青绦穿过,就要系好。
周贵暧呦一声,忙回身取来一条革带,笑道:“章总旗用此带罢,便利得很。”
上面银饰为缀,镶有带钩,便于悬刀剑、牙牌、官印之类,正是七品官才可用的饰银革带。
章随手系了个蝴蝶结,捋平丝带,抬头笑道:
“多谢周暖殿好意,这般也就够了,革带还是着官袍的时候再佩为宜。”
周贵悻悻收回革带,也不生气,只讪笑道:“章总旗思虑得是。”
虽谈不上前倨后恭,但这态度可比面圣之前热切太多了,这就是圣意垂青的感觉吗?
章自然受用,可也不敢得意,微微颔首之后转向隋珠公主:“殿下,下臣准备好了。”
陪着隋珠公主吃过一顿,身躯内暖流又充盈起来,早上加点之后的营养缺口已然补足,体魄又缓缓强化起来。
本来隋珠公主就像面试一般,问了他一些年龄、籍贯,所读何书,有何技艺,得官缘由之类的问题。
虽说显得公事公办,他也乐得轻松自在。
可等他以魏承恩带自己去猫儿房为由请辞的时候,隋珠公主却陡然来了兴致。
鸦睫频扇,杏眸微亮,面上却是一本正经地道:
“魏大伴要伏侍父皇,不好轻离的,本殿却是得闲,正好带你走一遭。”
旁边身量高挑,面容俏丽的宫女,唤吉祥的,忙扯她的袖子,低声道:
“殿下,还有课业呢...”
隋珠公主眼珠灵动一转,随口道:“不急的,晚上多写两张帖也就是了。”
然后又目光灼灼地看向了章:“章总旗,你意下如何?”
章当时也不知,是被她宁愿晚上补作业都要陪自己选猫的诚意感动了,还是被她语气中若有若无的威胁吓住了,抑或是被那对明眸中暗藏的小小期盼打动,最后还是答应了下来。
只是刚出嘉明殿,便碰到魏承恩赍奉敕旨、赏赐,还有官服、官印、牙牌之类,来寻他出宫,才有此一出。
隋珠公主目光微垂,在他腰间蝴蝶结上流转一息,轻轻点头,抬步便走。
吉祥连忙跟上,一群拿着各样物件的近侍宫女款款随行。
章稍滞一瞬,还未出声,周贵便笑道:
“还是咱家领了皇命送章总旗归家,申时二刻之前章总旗须得赶到箭亭,晚了咱家可就赶不及宫门落钥了。”
现在大约未正,还有一个半小时,该是够了。
章放下心来,笑着谢过,又与魏承恩拜别,转身追上了公主队伍,却未看见魏承恩眼底的那丝纠结。
“咱家本想着给殿下寻些英才,等过些年殿下搬去长公主府,身边也好有个得用的人,陛下也是默许的,只是却忘了殿下正是贪顽的年纪...
若是因此误了学业,只怕皇后娘娘饶不了咱家啊。”
魏承恩摸着下巴,有些头痛:
“罢了,回头提点一下章其中利害,他是个老成的,该知道分寸才是。”
转眼又看到周贵躬身谄笑:“魏爷爷~”
他目光在周贵身上麟补微微一顿,随口道:“你还不到四十罢,这就着麟补了,可比咱家当年快了不少。”
语气平平淡淡,好似在拉家常一般。
周贵却听得身子一颤,忙伏倒在地,带着哭腔道:
“魏爷爷折煞小的了,这宫里谁不知道魏爷爷在潜邸侍奉了陛下四十多年,小的不过是仗着时候好了,又有魏爷爷在陛下面前美言,才得着麟服,哪里敢和魏爷爷来比啊...”
说着,又从袖带里取了两张银票恭敬献上:“还望魏爷爷笑纳。”
魏承恩哼哼两声,眉舒面展,难掩得意:“那可不?你们这些小的哪知道当年的艰难,把你们放在那时候,怕是坟头草都三尺高了。”
众人忙不迭地附和,哄得魏承恩更加受用。
也不知道哪个小黄门问了一句:“老祖宗,您就给我们说说呗。”
殿中立时寂静,众人面面相觑。
魏承恩面沉如水,目光骤冷,抬手一指,一个坠乌木牌,戴平巾的小火者正低头颤栗不止。
“掌嘴罢。”
小火者噗通一声跪倒,连忙左右开弓,扇起了自己的耳光,记记势大力沉,几下就两颊肿胀起来。
每扇一记,便喊一声:“谢老祖宗赏。”
不多时便双颊沁血,声音含糊。
魏承恩看也不看,自周贵高举的双手里接过两张银票,随意一抚,拢入袖中:
“呵,二百两,章送的?”
“魏爷爷慧眼!”
“去罢,务必安稳送到了,若是摔着碰着,你这麒麟服也别穿了。”
周贵连声应了,心里窃喜不已:不枉自己方才一番示好,看魏爷爷模样,这章分明圣眷正隆!
魏承恩大袖一甩,负手踱步去了,只留下一句:“够了。拨他到外殿...好了再回来当值。”
身后一串内侍逶迤随行。
小火者忙停了手,连连谢恩不止。
魏承恩摇头失笑,当年?当年之事咱家也说不明白啊!
当年义忠亲王身为嫡长,文武膺服,为诸王之首,几同太子,陛下只能韬光养晦、安稳度日。
可上皇病了之后,陛下入宫奉疾百日,衣不解带,而义忠亲王矫诏,欲领王府侍卫司入直宫卫,却被陛下所阻。
上皇便除了义忠亲王的爵,命陛下监国。
再后来...便是上皇退位,避居大明宫,陛下登基御极。
自己虽跟着陛下经历了当年故事,却也看不明白,陛下又嫌自己愚笨,故不肯教...
想来是陛下天命在身,才让义忠亲王自己坏了事罢。
魏承恩摸出怀表一瞧,脚步稍快几分:
陛下午憩该醒了,下午得唤四位阁老入觐,过后还得去太后、太妃宫里问安,最后再去坤宁宫与皇后娘娘进膳...
还有考校殿下的学业。
遭了!忘记跟殿下通风报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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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队伍逶迤北上,前后拖出五十余步。
最前面有一黄门净街开道,后面二三十步又有两名内侍靠路两侧鸭行鹅步,标出路径。
再后十步是一顶红罗销金软顶暖轿,两边本该各有一名宫女扶着轿杆随行,刻下左边是吉祥,右边却是章。
在这后面,还有宫女举着一把大罗伞,伞后几步,一群宫女捧着马扎、衣服、雨伞旱伞、茶食点心、热水壶、茶具等等。
更后面是御药房的宦官,挑着担子,内装各类常备小药和急救药,比如灯心水、菊花水以及消食的三仙饮之类。
最后面,还有带着大小便器的黄门。
直把章这个土包子看得叹为观止。
只是这百花从中,单他一个男子,总觉颇不自在。
身后似乎有很多探究的目光在他身上扫来扫去,等他回身去望,却只看到鬓摇珠翠,耳曳明珠,还有一张张或好奇或惊讶的俏脸。
他只好敛目垂眸,却又引起身后低笑阵阵。
所幸路途不远,沿着长街一路北行,过御花园,出顺贞门,便见到枣树成荫,长房林列。
路边上宦官来来往往,脚步匆匆,长房内黄门进进出出,忙前忙后,空旷清冷的皇宫内一下多了许多生活的气息。
轿子左边的吉祥似乎知道他的疑惑,轻声道:“这里称做廊下家,宫内的内侍大多住在这儿的,再往西走一二里路,便是猫儿房了。”
【缘+13缕】
章诧异地张望过去:“有劳答应(八品)解惑。”
但只见到微微晃动的红色烟罗,却是隋珠公主不满地垂下了轿帘。
然后另一边便传来吉祥低低的告饶声音:“殿下,章总旗肯定会很好奇嘛,殿下又金尊玉贵不好开口...”
隋珠公主轻哼两声,其实不太在意,又瞅见怀里的玉狮踩着自己胳膊起身,伸出爪子要去够那右侧的轿帘,心中暗奇:
“玉狮跟吉祥都最是胆小的,一个爱跟他玩,一个也敢跟他搭话了...”
随着卤簿前行,一路上的黄门纷纷避下甬路,伏在道旁,绵延出了一里多去。
等队伍过了此处,行不多时,便见到一处低矮院落,其内光秃秃的无半棵树木,门上匾额挂得高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