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垂眉敛目,却比老二媳妇更像个菩萨,哎,也是个可怜人,竟碰上了这么个遭瘟的婆婆。
凤姐垂手立在老太太身旁,也不知又说了个什么笑话,逗了老祖宗开颜,呵,伶牙俐齿!
剩下那几个小的,见了她都默默把目光移开了。
邢氏情知这些小辈都听了去,虽不是第一次如此,但心中仍是羞耻恼怒,双颊若烧。
这时外面嘈杂起来,未几有人回道:“几位姨娘带着哥儿想来给老太太请安。”
贾母皱起了眉,问道:“什么时辰了。”
鸳鸯忙看表来回:“辰正二刻十分。”
“让她们都回罢,只说我乏了,还有老大媳妇,你也回罢,这儿且不用你侍奉了。”
当即就有丫鬟往外去传话,外面的声音渐渐远了。
邢氏也是应了,却并不挪步。
贾母皱眉问她:“还有事儿?”
邢氏忙低了头,嗫嚅道:
“是还有些事,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本也不敢来叨扰老祖宗,只是老祖宗先前教诲我要慈爱些,媳妇就想着这事也该能够上一些,便犹豫着要不要说了。”
一番话说得颠三倒四,直让贾母眉深若刻,冷声道:“只管说罢。”
凤姐俏立一旁,眸中笑意流转,藏住了眼底的一丝轻蔑:
我这个大太太,到底是小门小户的出身,二门外的事情一概不懂,就连一句话都说不明白。
却听得邢氏低声道:
“回老太太,媳妇刚听人说起,凤丫头到哥儿的院里,关门闭户的,足足呆了两刻钟,虽说亲戚之间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琏儿听了怕是要生恼的,媳妇就担心...”
第38章 背刺(求追读)
凤姐笑意一滞,登时银牙暗咬,心头怒极:“没脸的下流东西,竟敢吃里扒外,探我的风,上赶着去作她的耳目,真真不得好死!”
今儿随行的那起执事媳妇、丫鬟婆子一一在她面前闪过,心头顿生起无数猜疑来。
章也是心头一紧,悄悄坐直了身子,双手一虚一实,轻搭在了膝盖上,却并不十分担忧。
两人不过比试了下射术,虽说关了院门,但院中尚有平儿和那一帮小丫头在,随便一问就知清白,即便受伤一事暴露,也不过多挨顿训罢了。
大舅母偏居东路院中,还能在凤姐身边安插耳目,倒也有几分手段,可却在这种事上暴露了暗子,又无端拿他作筏子,到底还是逃不过一个“愚”字去。
一道道目光在两人身上扫过,有责备、有厌嫌、有漠然、有探究、有好奇,还有...委屈?
章正坦荡从容地应付着贾母、王夫人、李纨的审视以及三春、宝玉的好奇,却突然对上了那双忽闪间就水光潋滟的眸子,忙抬眼望去。
就见得小妮子蛾眉轻轻蹙起,唇角微微下弯,眉眼间藏着小小的委屈。
他一时惊喜不已,小妮子如何就这般亲近了?
一时又不觉生出愧疚,虽不知小妮子为何委屈,但总不该惹了她去。
只是刻下人多眼杂,又多在他身上打量,不好多看多言,只以手虚握球状,目光在小妮子袄上绒球上微微逗留。
黛玉立时警觉,侧过身子半藏到贾母身后,小手一团,便将两颗绒球握紧,态生两靥,瑶鼻轻皱,斜眼羞瞪了回去,却见得那人目光微亮,在她团髻上顿了一顿,才转开了去。
哼,竟然才瞧见我的新发式!
黛玉微微得意,再去看时,却见他已垂眉敛目,在老祖宗、舅母的打量下坐得笔直,不敢乱瞧,心中泛起点点笑意,唇角悄绽即收,也悄悄端正了身子。
贾母穿着青皱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榻上,两鬓头发斑白,仍隐有光泽,眼角皱纹层叠,却目光湛然。
“够了。”
她抬眼打量过章、凤姐二人,便蹙眉瞥了邢氏一眼,眼神冷漠深邃,似能洞隐烛微。
“...是。”
邢夫人张了张嘴,不敢再言,悄悄看了眼“吓呆”在原地的凤姐,心中涌出丝丝快意。
贾母又轻声道:“凤丫头,你来说。”
凤姐神色哀婉,盈盈伏在榻前,低声泣道:
“老祖宗容禀,孙媳妇念着哥儿初来乍到,一时难明府中的规矩,旁的倒还罢了,只是晨昏定省这等大事,若是误了一时半刻,老祖宗纵然不怪,定也有那好事的拿去说嘴,平白污了哥儿的名声。
我想着老祖宗又最是慈怜爱护的,到时候难免伤神,便去邀了哥儿同来,没想到竟被那起下流东西编排到了大太太面前,惹得大太太动问,实是我做得差了,还求老祖宗、大太太责罚。”
一时泪落如珠,字字如泣如诉。
贾母听得动容,一边唤着“好丫头”,一边前倾着身子就要去扶她。
王夫人放下心来,默转佛珠,又瞥了一眼那与宝玉一般好颜色的少年,目光更是厌嫌:
这孩子果是个不省心的,早早克死双亲不算,昨儿才到府中就累地宝玉要去族学,今儿又害着凤丫头被寻了错处,明儿岂不是就要见血了,没的让荣国百年公府落不下静来,合该早早打发了去!
李纨目光闪了闪,心底轻笑一声:
“这凤丫头真真是伶牙俐齿,大太太分明问她缘何在哥儿院里呆了两刻,又为何关门闭户,她却只字不提,只拿哥儿做挡箭牌,又奉承了老太太,把人都给哭迷糊了去。
只是...这凤丫头与哥儿在院里也不知顽了些什么,竟是不好当老太太、太太面提的。”
迎春、惜春、宝玉自然觉得凤姐姐可怜,好好一番心意,却被那些混账人搬到大太太面前调唆。
黛玉拭了眼角,眸中晶莹闪动,也替凤姐抱屈,却又有些闷闷不乐:“凤姐姐果然是去喊他来请安的,倒是显得我多余让雪雁去通知了。”
探春静静瞧着,心中也是同情:“凤姐姐素日管家严厉,定是那些没脸子的奴才们吃了责罚,跑去调拨,可巧大太太又跟姨娘一样是个耳朵软的...
只是凤姐姐和哥哥肯定也偷顽了什么,竟瞒过我们去,待会可得好好盘问他们。”
章望着那“凄婉哀伤”的凤姐,顿时瞠目结舌,暗暗叹道:
“真真好一朵白莲花!尤二姐也许就是被这般赚入了大观园,最后落得吞金自逝的下场。
这等颜色,再配上这真假难辨的演技,谁看了不迷糊,除了...”
素来刚强的凤姐突然来这一出,便是邢夫人一向不满这儿媳,也不由愣了一愣,但她也知道既然闹到了老太太面前,今儿不整治了她,往后她自然越发猖狂。
有这心气在,她再瞅着那哭哭啼啼的儿媳妇,便只觉她惺惺作态,忙道:
“老太太,凤丫头自然是个孝顺友爱的,只是也不好呆足两刻,又闭了门户,没的让下人们笑话编排,辱了...”
凤姐心头生恼,泪眼婆娑,抽抽噎噎就要辩解。
贾母却先出了声:
“好了,凤丫头最是个得体的,哥儿才十个年头,哪里就有这许多话来,主子们闭门说话自然有他们的道理,若有造言生事的,便是三五代的陈人,也只管打了嘴赶出去!”
凤姐一时既得意又感激,更扑到了贾母怀里淌泪。
贾母一惯爱洁,此时也只是搂过凤姐,便由着她去了。
邢夫人看得既恨又羡:老太太果然偏爱这凤丫头,可瞧我却横竖都是错处...
但她自己都不信的,又怎会指着这条来治了这蹄子。
邢夫人等凤姐哭声落下,抬眼瞧了瞧贾母神情,又期期艾艾地道:
“媳妇自然知道凤丫头的人品,哥儿也是个知礼的...”
凤姐登时暗咬薄唇,心自道恼:“平儿那蹄子也不知打发的谁去了药房,这下却是麻烦!”
章闻言,也不由抬眉望向了那只挨着半边屁股,坐姿谦恭谨慎的大舅母。
上着一身鸭卵青立领袄子,下身一条鸭卵青五彩折枝牡丹刺绣裙门马面裙。
外表端庄大方,不输一旁的二舅母,颜色还稍胜一分,只是侧面望去,唇角难掩的那一抹得意,显得分外扎眼。
他心头一惊,脑中急转:究竟是她真的“愚犟”,所以才不到黄河心不死;还是我疏忽了什么,以至于她觉得胜券在握,而我却浑然不觉。
贾母心明眼亮,又偏爱凤姐,些微风言风语并不能让她取信,更别说勃然动怒,既非此事,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
章稍动酸麻的左臂,眼角不由轻微抽搐,心中各种猜测泛起:“是老太太心疼孙辈,所以不忍见他们受伤?还是说,老太太厌恶受伤,不,是厌血?!”
此念方生,便听得邢夫人道:“...只是亲戚间再是顽闹,也不好见了血去。”
此言一出,满室皆寂。
贾母最胆小的(注:原著原句),且又信佛,素日最见不得血,听了邢氏的话,便是一惊,忙拉起凤姐,取过眼镜戴了。
上下前后细细地端详过了、摩挲过了,才放下心来,又神天菩萨地念了一圈,然后将目光落在了那个坐姿端正、神情无异的少年。
众人也随之望去,好奇、关心、担忧、害怕、厌恶...不一而足。
章本想着若被发现受伤,只管承认了挨顿训就是,现在却不敢妄动,只装作疑惑回望,顺带瞄了眼凤姐,还有林妹妹。
只见凤姐鬓发微松,凤目朦胧,泪痕未干,含苦带笑,俏立在贾母身侧,一时也不说话,只有满头珠翠慢摇。
是让他不要承认吗?
再看林妹妹,正坐在西侧榻角,刻下烟笼柳眉,雾漫星眸,玉鼻微皱,粉唇轻咬,担忧的目光在他身上逡巡不定,但每每目光相遇却又凶巴巴地盯他一眼,待打量了几圈并未发现异常,才撇开头去不再理他。
章顿觉心中暖暖,却更加不敢承认了。
贾母眯着眼打量了几息,方才收回目光,又看向了凤姐,说道:
“我们这等人家,言有度,行有规,最是惜福平和不过的,如此方能富贵绵延。
最容不得的就是那些争勇斗狠的事儿,更别说闹得见了血,没的招些灾气祸秧,平白折了福寿!”
老太太竟然如此迷信?!
这种人他前世也见过一些,平日里并无异样,但一旦触及关键,他们就自有一套三观,根本无法说服的。
老太太身为国公夫人,惜福保身至此,难怪族中武运不昌,百年公府竟只剩下两个空爵将军,一兵一卒都无。
章悚然而惊:若是做实了此事,老太太的好感度便是一落千丈,再无这般优裕;
更别提祸根深埋,只怕贾府日后怕是一有风波,就说是他妄动刀兵,见血招灾,损了福寿所致。
若是如此,他还不如早早找个由头离了贾府。
可是那样一来,又再难出入后宅,更别提见到林妹妹了。
也不知这大舅母到底是在针对凤姐,还是在有意与我为难?真真让人恶心!
若说之前章乐得看凤姐的笑话,现在早就与她同仇敌忾了!
此念方熄,就听得贾母幽幽道:“凤丫头,你婆婆说得可真?究竟是因着何事,竟要闹出了血来?”
凤姐见躲不过去,只好把心一横:一没凭二没据的,还能把哥儿衣服拔了不成,只看老太太更信谁罢了。
一念及此,她拿帕拭了泪,苦笑道:
“老祖宗明鉴,哥儿院里没刀没剑的,哪里就能弄出血来。
许是大太太被下人调唆了,那起没脸的下作东西,唯恐天下不乱的,恨不得主子们个个不和,好让他们瞧个乐呢。”
贾母听得微微点头,方露出些笑来:“是这个理儿,下人们素来灭火的少,煽风的多,做主子的得分得清才是。”
凤姐忙附和道:“我只知道这个道理,却是说不出口来,还是老太太看得清,说得明!”
贾母脸上笑意更浓。
邢夫人却是笑意全无,急道:“老祖宗啊,这次媳妇听得真真的,平儿派人到药房去取上好的疮药,断无差错的!”
凤姐刻下心里有底,知道老祖宗还是偏着自己,只要不拿实了证据,今儿这事便算揭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