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姨妈更觉安心,等薛忠领着银票去了,便与宝钗在窗棂之后远远瞧着。
只见一叶小舟驶向了对面悬着聚丰号赵字旗的商船,而后薛忠登船赔笑,与一中年员外攀谈,又递过银票,最后转进船舱领了垂头丧气的薛蟠一行人出来。
薛姨妈心中关切,不觉推开了半扇窗棂,微微探出一线,一时双眸盈盈,临波凝睇,专心打望着那个阔面英姿,富态可掬的锦衣少年,满心满眼再容不下别的了。
自然也未注意到赵记商船已停入泊位,那边舷梯上上来了一个更加富态的锦衣胖子。
等反复确认过自家儿子面上无伤、行动无碍,薛姨妈一颗心儿方才安稳落下,心中默默祷祝,不禁檀口微微,兰香暗吐,又自素手轻拍胸前,纵隔着内袄外褙,仍是颤颤巍巍,呼之欲出。
宝钗已微退半步藏到了窗棂之后,当下正瞧得分明,不觉桃腮轻染,樱唇微抿,又忙拉着薛姨妈唤道:
“妈,窗边不好久站呢,既看清了哥哥无事,我们且安心等等罢。”
“暧呦,妈竟给忘了,都怪你哥哥误事!”
薛姨妈这才惊觉,忙掩面退回,又唤同喜去阖上了窗户。
广运潭码头东西横呈,故而船只南舷接岸。
赵记商船南舷刚靠上栈桥,一行十来个高矮胖瘦不一、神态轻佻懒散的男子便沿着舷梯鱼贯而上。
个个头戴圆帽,身着黑灰褶内侍装,脚穿白靴,一副锦衣卫番役的打扮。
“哪个狗...”
正往上爬着,队伍突然一滞,众人待要放声怒骂,却看到是那鹅帽锦衣的胖大身影将梯口拦得严严实实,连忙憋回脏话,东张西望、言三语四起来。
赵贵愣在原地,神色呆滞,胖手一松,一根肥硕鸡腿便顺着嘴边滑落,带起三尺浓稠涎水。
直到那长得花一样,生得雪一样,胸前恩物好似圆鼓鼓的水袋一般的美妇人娇羞掩面而回,再看到那雕花窗棂被一个小丫头啪得关紧,他才慢慢回神,肥厚的双手无意识地张合,口中喃喃道:
“好大...比豆腐胡同的花三娘还大...”
身后有一中年番役纳闷地环顾四周,腆着脸笑道:“头儿,好大的什么?”
“好大...大你个头!”
赵贵随手一抹嘴角,扯过那番役的灰袍擦了擦手,又抠了抠牙缝,方才抬步迈上了甲板。
身后中年番役望着身上的油渍和涎水,正自欲哭无泪,便被身后同僚急催着跟上。
赵贵懒洋洋地踱步向北,也不理那些叉手行礼的伙计、船工,只一面扫着那赤帛楼船紧紧闭合的窗棂,一面打量着船那头正被一群蓝衣奴仆簇拥着要下舷梯的方头大耳锦衣小胖子,出声喝道:
“兀那小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只当此处是你家不成?!”
薛蟠闻声看去,正见到那肥头大耳、满面油光的锦衣大胖子,一听声音便知刚才正是此人坏事,当下火冒三丈,也不顾隐隐作痛的腹部,撸起袖子就要反骂回去。
身旁紧盯着他动静的薛忠连忙握了他的嘴,低声急道:
“我的哥儿暧,太太、姑娘还在等着你呢,可不敢再使性儿了。
再者...再者那可是锦衣卫啊!”
薛蟠神色一僵,在那鹅帽锦衣上顿了一顿,又看了看那人腰间显眼处红线悬系的乌木牌,终究还是暗哼一声,转过头来,就要下去弦梯,船下正有家中扁舟等着。
戴六合帽,着绸面袄,一身员外打扮的聚丰号管事也笑着迎上了赵贵:
“贵二爷安好,可巧要过税关了,正要劳动二爷奔波。
这位是金陵皇商薛家的长公子薛文龙,虽有些误会,却也都说开了...”
“太太...想来那位就是薛夫人了,原是这小胖子的娘?这可真真是...好事啊!”
赵贵耳朵一动,心念一转,顿觉腹内骚热难耐,又见到薛蟠欲走,忙嗤笑一声打断了管事的话:
“财叔,荣哥儿信你用你,你却这样吃里扒外?”
管事赵财听得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冷哼道:
“贵二爷,饭能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如何就吃里扒外了?”
赵贵讥诮道:
“如何?若不是我今儿来得早,你平白让人一头,已丢了赵家的脸面!
再者,都被人打上船来,还要替他分说,这不是吃里扒外却是什么?!”
赵财自然不认,怫然不悦道:
“贵二爷可莫要血口喷人,若非贵二爷素日都要迟上一两个时辰,累得一船上下空等,我自也不会助人。”
再说了,薛公子一应损失都赔得足足,整二百两银子也尽入了公账,比贩到城里再卖出还要更赚几成,自然该以礼相待,这也是聚丰号和气生财的道理。
便是到了公子面前,我也是这番说辞,到时任由公子裁度就是。”
“财叔只管去找荣哥儿,但我既见着了有人辱及赵家就不能不管!”
赵贵也不睬赵财义正词严、惺惺作态的样子,掏了掏耳朵,抬手一指薛蟠,喝道:
“不知天高地厚的南蛮子,这里是天子脚下,岂能容你撒野!
来人,把他给我拿下!让他家中长辈亲自来赎!”
“得令,头儿!”
身后一众番役如狼似虎般扑了上去,三下五除二打散了薛家仆役,将嗷嗷大叫的薛蟠拖拽了回来。
赵财待要来拦,赵贵抬了抬眼:
“好叫财叔知道,我今儿只半个时辰的工夫,若赶不及过关进城,财叔就自己去向佥事大人解释罢。”
这赵贵仗着老爷抬爱,得了一身虎皮,越发骄狂起来了!
只是下面那些东西确实不好过关,还真须他那身皮不可...
不过他向来无利不起早,这般作态到底意欲何为,莫非是也要弄些银钱…
呵,随他去弄多少,只要他不嫌烫手!
赵财目光灼闪,似笑非笑地拂袖而去,一面去监督伙计理货,一面雇来码头上挑夫卸货,真就不理会这边的事儿了。
薛蟠兀自挣扎不休,嘴中连连喊道:
“一群黑皮狗,快快放开你们的脏手!我是金陵薛家的长子,我舅舅是九省统制,我姨爹是荣国府二老爷!
你们竟敢拿我?你们知道死字怎么...啊,别打我~”
说好的只是皇商薛家,怎么还有九省统制和荣国府老爷的事儿?!
...该死的赵财!
赵贵动作一僵,扫过远处面色平静的赵财,又将一双豆大的眼珠死死盯薛蟠,胖脸上青白交加,额头汗渍隐隐,一时只觉骑虎难下。
一面是刚刚那个娇柔惹火的美妇人,一面又是两个他根本招惹不起的庞然大物。
若是放弃,他心有不甘,若想得偿所愿,又非得搬出二叔来不可。
毕竟锦衣卫的堂官任谁也得忌惮三分,给上五分薄面。
可二叔昨晚才叮嘱,近来莫要生事,故而自己今儿才起了个大早出来忙活...
赵贵默然不语,脸皮抽动半晌,方才拿定主意:
罢了,荣哥儿的面子可以驳,二叔的话不能不听,等下就去寻花三娘泻一通火!
一念及此,他只好抬了抬手:“小胖子,你滚吧...”
薛蟠登时气得哇哇大叫:“死胖子,你薛大爷记住你了,且走着瞧!”
第103章 羞辱 偶遇
虽说薛蟠泊位交易未成,薛家商船也已近到岸边,薛姨妈便命缓缓向前,一面另寻空位,一面等着薛蟠归来。
丫鬟们见太太、姑娘二人对坐闲话,便沏了热茶、端了干果上来,薛姨妈抿了抿微微干涩的双唇,又惦念着还有一个时辰的轿程,当下只说不用。
宝钗不像薛姨妈那般着急上火,自然也笑说不必,只与自家母亲轻声商量着到贾府之后的诸般人事、礼仪。
有一盏茶时,薛姨妈焦色复生,止了话头,又唤同喜推窗去看,便听得一声惊呼:
“太太,忠伯回来了,大爷没回来!”
等薛忠气喘吁吁地爬到舱前,里面劈头盖脸就是一顿娇声急训:
“好你个薛忠,头前我瞧着蟠儿已是要下船登舟了,怎么还没回来?那赵记收了银钱竟还不肯放人吗?莫非你...”
温婉女声戛然而止,里面响起少女的低声劝慰,而后少女清丽的声音拔高三分:
“忠伯来回奔波辛苦了,且吃碗茶慢慢说罢。”
薛忠心头一松,擦了擦额头汗水,接过门前小厮手中温茶,微微一怔后忙恭声谢过,只随意吃了几口,便赶紧细细道来。
庐中宝钗静静听着,心中微有思量:
不论薛忠给了那赵财多少银子,哥哥原都是能回来的,如此也不算他办坏了差事,便不好让妈揭破了他去。
可那赵贵...竟是个锦衣卫,听着是聚丰号东家的大房侄儿,似乎与二房的公子、管家不甚和睦。
但他来此处又是为了帮聚丰号过崇文门税关,可见那东家该是与父亲一般威望素著,擅能调和宗族。
且说税关,天下通共三十多处,多是户部来管,也有几处是工部所设,户部的由贵州清吏司兼管,工部的正是贾家姨爹所在的营缮清吏司管着;
而崇文门税关素为天下第一关,乃是由户部、工部共设宣课司管理,虽说正税百中抽五,一分少不得,但厘捐、纸捐、杂货捐等一应杂税却大有可商榷之处。
家中的南北杂货、殡葬纸品两门生意也是靠着姨爹的门路才能比旁人少些货本,好在这都中立足。
这赵贵只是佩着乌木牌子,却能说动宣课司的税官,足见那东家有些根脚,许就是户部、工部、锦衣卫这三衙中的高官。
但赵记又不像家中一般,仅是管事凭着薛家旗号便能通行,非得有官身的族人出面才可,想来还是隔了一层,其人官品也不会太高,该是锦衣卫中不大不小的一个官儿。
再看那赵贵惧怕贾、王威势,本要放回哥哥的,可见这赵家也该不是舅舅和姨爹的敌人了。
如此,哥哥安危该是无忧,只是哥哥那张嘴,哎...
思及此处,宝钗心中稍稍放松,却又盈满无奈,先低声向薛姨妈解释过,见自家母亲稍稍展颜,才向外问道:
“忠伯,那赵贵被哥哥的一句话惹恼,又要怎样才放人呢?”
“这...这...他说...”
薛忠吞吞吐吐半天,直将薛姨妈急得娇声厉斥:
“那人到底说了什么,又要多少银子,你只管说来便是!”
薛忠这才咬牙道:“他说要...一千两银子...”
“一千两...他好大的胃口!”
薛姨妈虽是微微吃惊,仍然毫不犹豫道:
“且给了他,等到了贾府再作理论!同喜,再取了银票来。”
等同喜接了钥匙离去,外面薛忠又道:
“...那赵贵说大爷...家教不好,还要太太亲去赔礼,才愿放人。”
要...要我去赔礼?
薛姨妈愣在原地,玉容怔怔,双眸忡忡。
身为金陵王家的嫡幼女,自幼父母格外喜爱,兄姐又年长许多,疼爱关心也如父母,可谓娇生惯养、无忧无虑。
待到及笄之年,她便下嫁薛家为宗族主母,凤冠霞帔,十里红妆,时人称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