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才是最颠覆扶苏道心的,也是他发生改变的根本原因,否则以扶苏的性情,他不主动想改,哪怕始皇帝也没法让他改!
扶苏叹了口气,道:“正如妹婿所言,可我至今未想通其中之因,请妹婿指教!”
李念笑问:“公子认为是道德更好,还是律法更好?”
对这个问题,扶苏不假思索,马上给出了他的回答:“自然是道德更好!”
道德所要求的标准比律法更高,要是人人都能行道德之事,作道德之为,整个国家将成为君子之国。
李念笑道:“这就是问题所在!道德更好,也即意味道德的要求比律法更高。在道德中达到每一项美德的标准,相比在律法规定内做到不触犯律法之事,更难!”
“且如果以道德治国,人人必须遵讲道德,若不遵守,将受惩罚,不仅于弘扬道德无利,反而有害。如在路上见人有难,出手相助,此乃善举,也乃道德之举!”
“可若是将此条化为律法,规定在路上见人有难,必须出手相助,那情况就变了。”
“像一路人遇见有人落水,依照这条道德之规,此人必须得救落水之人,若不救,或救助不及时,使落水之人亡故,都会受罚,会被众人指责。而偏偏此人不善泳,又找不到合适救人的器物,此人会当如何?”
扶苏等人都随李念的话思考起来,救助危难之人本是好事,是义举、是善行,是一件道德之事,可咋就变得为难起来了呢?
一名公子嘀咕道:“咋这么巧,又不善泳,又找不到救人之物?倘若此人无法施救,也可去唤他人救助!”
李念装作没听到这番嘀咕,又补充道:“若此人遇见落水之人,周围无其他人,诸位以为此人又当如何?”
这个条件一补充上,许多人转念间便想到了一些不好的答案:为防止自己因救人不利受罚,此人很可能会选择对落水者视而不见,连去喊其他人过来救助都不会,彻底断了落水者的生机。
甚至,要是落水者看到了这名路人,路人有可能会选择设法将落水者杀死!
落水者落水本可能不会死,却因那条“路遇危难者,必须救助”的道德之法而毙命。
扶苏也明白了李念举这例子的用意,他很想对李念说“这只是你的假设,实际很难发生这种情况”,但他又说不出口。
扶苏叹道:“此与‘子贡赎人’相类,本是为帮助遭遇危难之人,乃道德之行,可好意,却坏事!”
李念笑道:“此虽好事,却坏在强制,不是所有人都有能力去救助遇到的危难之人,像李某所举事例之中,若路人不善泳,其下水救人,十有八九是救人不成,自己也会陷入为难之中。”
“所以,‘救人于危难’虽为道德之举,却不可强制,要让人们能根据自身情况选择救或不救,否则不仅不是善举,反为恶政!”
“这便是道德虽看似比律法更好,却不好用于治国的一个原因,且倘若真以道德治国,那天下间必会涌现诸多伪德之人、伪德之事!”
“如在道德中有孝道……”
李念先给自己叠了一层甲,与扶苏等人道:“李某非是在说‘孝’不好,我等皆生于父母,孝敬父母乃为人子女应行之事。李某所要讲的也不在于此,是若有一国以‘孝’治天下,以‘孝’选拔人才。”
“谁对父母更孝,更有孝名,那便选拔谁为官,诸位认为此国会如何?”
以“孝”治天下、选人才的国家,听起来好像挺好,但扶苏只稍加琢磨,便想到了其中的一些问题。
扶苏沉声道:“治理天下当选拔贤才之士,任用有真才实学的贤才为官,方能使国更为强盛,岂能因有孝德而将之选拔为官?孝顺之人未必有才,因其孝而使之为官,于国有害无益!”
“且此国以‘孝’治国,必会有人刻意追求孝名,编造孝顺之事,这等人实则心中并不想孝顺父母,只是为求官得名而故意为之,非真孝,实伪孝!”
李念道:“会有如‘卧冰求鲤’、‘埋儿奉母’之类故事传出!”
从字面上便可知晓“卧冰求鲤”、“埋儿奉母”是何事,感觉有些不可思议,可仔细想想,为博得孝名,真可能有人这么做:卧到冰上给父母求取鲤鱼,为奉养父母将自己儿子埋了。
前者便不说了,后者那还能算得上道德之行?
“此国以‘孝’治国,必会有人蓄意编造此类故事,这等伪德之事会于天下传开,伪德之人会居于朝堂。”
扶苏认真点了点头,他已完全明白李念这番举例之意,若以道德治国,让人们都追求道德,看似很好,可实际上会让许多人借道德的皮来遮掩自己,催生出大批伪德之事、伪德之人。
不仅没法实现道德治国的目的,反倒会如李念所言,伪德之事传天下,伪德之人居庙堂,让国家变成一个伪德之国,与真正的道德治国反而相去更远。
扶苏又问:“以妹婿之意,莫非追求道德还错了?”
李念摇头道:“自然不是,倘若天下真能实现道德治国,那天下将再无纷争,国泰而民安。问题在于现今这个阶段,无法真正实现道德治国,若强行为之,将如我所举之例。”
“道德比律法要求更高,虽无法在治国时以之为主,却可作为法律外的一大补充,即治国当以律法为主,但可同时宣扬道德,树立道德之观。”
扶苏道:“我明白了,律法为根本,但也可鼓励人们遵守道德。”
李念笑道:“公子会认为律法和道德有相同处,实则便是律法许多内容源于人们所认同的道德之中。可谓若无道德,那律法也将很难出现!”
扶苏只感李念这句“若无道德,那律法也将很难出现!”讲的太好了,让他有种被堵住了很久,一朝通畅了的感觉。
李念继续道:“律法其实也在维护道德,维护那些已被认可的道德观念,如行凶杀人者偿命、盗者有罪……若某国制定律法,不考虑其国中的道德,甚至与其国内已约定俗成的道德违背,必出问题!”
一名公子道:“既然道德和律法关系这般深,为何律法可治国,道德却不成?甚至强以律法治国,反于国有害!”
李念还未答,扶苏先作答道:“那是因道德要求太高,而律法的要求低于道德,因而律法能适于更多人,道德却不行。简言之,律法是低要求的道德!”
扶苏说完后,看向李念,想知道他的理解正确与否,李念给出了肯定的回答:“正如公子所言!道德是律法的基础,而律法是最低的道德要求!”
这句“道德是律法的基础,而律法是最低的道德要求!”令扶苏等人有振聋发聩之感。
“很难要求每一个人都是道德完人,但让人们遵守要求更低的律法,则要容易许多。但也正因律法是最低的道德要求,所以律法必须具有强制性,违犯律法之人当受相应惩处!”
“因为这是底线,不可突破,要再突破,国将无规无矩。而道德却不然,其对人们的要求更高,不可强制,不可因人们未到达道德的标准而予以惩处。”
公子高道:“所以,即使有些事有违道德,只要未触犯律法,便不能予其惩罚?”
李念点头道:“自然,不可在律法上予其惩处!”
扶苏敏锐抓住了李念话中的“在律法上”四个字,似悟通了什么。
他问道:“在律法上不能予其惩处,若不从律法呢?”
李念看了看扶苏,道:“可以,但予其处罚当在律法之内,不可违犯律法。如某人在某家做工,主家知晓其德行有亏、品行不端后,想解除雇工,便无不妥!”
扶苏点了点头,在道德上犯错,律法没法惩处,但可用一些不触犯律法的方式惩治。
李念又道:“道德和律法另一主要不同是,律法当详细规定人们能自律法得以何等保障,当如何依律而行,违犯时当受何惩,道德则无这般详细。”
“律法是皆须遵守的规定,因而需朝廷制定,方能保障有人犯律之时,能被惩处,道德则更依仗于人们自行遵守。以上便是李某些许浅见,望能助于公子!”
扶苏笑道:“妹婿过谦了,若妹婿之见都是浅见,我之见又何等浅薄?若非妹婿为我解疑,以我个人所思,甚难想出其中竟有这般多道理。道德治国,律法治国,看似只是一不同之选,实则影响极大!”
说着,扶苏起身向李念行礼致谢:“谢妹婿为我解惑!”
这个问题困扰他很久了,今朝得解,像心头的一片云雾拨开,终见月明。
当然,扶苏原本想问的其实是他在地方上用仁德那套为何行不通,但李念的回答不仅给他解释了为何行不通,还给他讲说了德治和法治的差异。
这位妹婿当真懂他!
知我扶苏者,妹婿李念也!
实际上,李念很门清扶苏的想法,这位虽在地方上受了打击,发生了一些改变,但信奉那么久的东西,不可能一时便完全断弃。
扶苏心里十有八九还存着想要重拾他原本那套的念头,李念给他讲说这些,是想彻底断了扶苏这念头:不要再想你原来那套了,那套行不通,玩不转的!
第433章 儿臣愿向父皇自荐为大秦储君!
李念讲法治和德治时,并未讲啥“有法可依、有法必依、违法必究”,“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因为讲出来也没用,只会得罪人。
这种事在现代都没法完全做到,何况是这个时代,哪怕始皇帝如今有所改变,和历史上的那位不同,但你要让他和平民一样遵纪守法,犯律后同等论罪……那是在异想天开!
在扶苏向李念行礼致谢后,李念还未还礼,一中气十足的男声从园外传来,赞道:“说的好!”
听到这个男声,园内所有人顿时起身,恭敬地看向园门外,只见在数名禁军护卫下,始皇帝龙行虎步,走入园中。
众人纷纷向始皇帝行礼:“儿臣见过父皇(陛下)!”
在始皇帝之后,是一群后宫妃嫔,没其他大臣,因为本次是始皇帝设的家宴,只有他的子女后妃,外加李念这位准女婿。
其实,在扶苏刚刚与李念问答时,始皇帝就已到了附近,正好听到李念在给扶苏讲说道德与律法,便制止了去通知的人,并让其他人一起保持安静,在外听着。
他想知道李念会如何对扶苏讲说,也是想知道扶苏在听了李念讲说后,会有何反应。
虽然他目前心中偏向于定扶苏为大秦储君,但他也有和李念一样的担忧,怕扶苏的转变不是长久的,而是暂时的,扶苏心中还对他以崇信的那套念念不忘。
那他要是立了扶苏为储君,等他哪天离世,扶苏即位,再把以前那套给搬出来运用于大秦,他就算死了,也会血压飙升:嘿,爹,咱是骗你的,儿我其实没改,就是想等你死了再用!
但扶苏今次的反应让始皇帝颇为满意,觉得扶苏被下放到地方后,确实有了长进。
“都平身吧!”
在众人谢恩起身时,始皇帝看向扶苏,道:“治国之时,道德与律法缺一不可,但须当谨记,要以律法为主,道德为辅,不可乱了主次,否则将于国有害。莫要认为道德更好,便自认为可以道德为主!”
这后一句话明显是在点扶苏。
点完扶苏后,始皇又道:“至于道德与律法之区别差异,李念已与尔等说的明白,朕便不在此多言。”
诸位公子齐声应道:“谨遵父皇教诲!”
始皇帝听到这话后,点了点头,“都入座吧,今日为家宴,不必这般拘谨。”
在始皇帝和众后妃都入座后,按理说,该到的人都到了,可扶苏敏锐注意到,胡亥还是不见踪影。
扶苏心中更加疑惑:这不应该啊,今日是父皇特意设的家宴,不应该把胡亥给落了!
而且,胡亥在他们众兄弟中最小,颇得父皇宠爱,要说父皇将之忘了,必不可能。
刚想到“胡亥颇受父皇宠爱”,扶苏又想起了些事,胡亥后来好像因为什么原因,被父皇给狠狠责罚过,好像没以前那么受宠了。
但胡亥受罚的原因,扶苏至今不知道是为什么,反正父皇给出的那些惩罚原因,在扶苏看来有点离奇,很像是故意寻个错惩治胡亥。
可惩治归惩治,总不至于让胡亥连家宴也不参加吧,他也没听说胡亥犯下了啥十恶不赦的大罪!
如果是以前的扶苏,已经站出来问始皇帝为何胡亥不在,然现在的扶苏变得比以前会变通,既然父皇没让胡亥出现,必有原因,父皇若想让他知晓,自会让他知,而非自作聪明去问。
不少时候,自认为好的事未必是好事,就像他以前自认为对大秦有利,于是给父皇上书的那些谏言。
始皇帝见扶苏没跳出来问胡亥去哪了,心中满意点头,是成长了,能有耐心,按捺得住去思考事情的背后原因了,不像以前那般,在一番自以为后便匆忙跳出来,根本未将事情思考清楚。
这才是帝国储君该有的气象,将帝国交到其手中,才有可能承接得住!
他以前那个长子,即便不发生历史上胡亥、李斯、赵高篡改遗诏之事,顺利继承帝位,始皇帝也不认为其能带领大秦变好变强,最多能让大秦多延续一段时日,却也不会太长。
始皇帝认为,以原先扶苏的性情镇不住那些六国旧贵,最多让六国旧贵掀起的叛乱相比于胡亥即位来得迟一些。
他自己在世时都不太能镇得住六国旧贵,那张良敢刺杀他,那项籍敢说出“彼可取而代之”之言,项氏一族敢招揽门客,铸造武器,训练军士就是证明。
他活着时,六国旧贵都如此,等他死了,换上个扶苏,就能让六国贵族们放下造反的心,恭顺当帝国的良民?凭啥啊?凭扶苏善?
反正始皇是不信什么如果不是胡亥即位,换成扶苏即位,能让大秦延续下去这种鬼话。
大秦弊病太深,除了他这位一统天下的始皇,没人可以改,扶苏也不行,且六国贵族和大秦的主要矛盾是大秦一统天下时,大秦灭亡了他们的国,让他们失去了昔日的权势地位。
想要消解这股矛盾,大秦就得恢复他们曾经的权势地位,可大秦如果这么做了,那当初统一天下干嘛?
而不这样做,矛盾无法消解,六国旧贵们对大秦的恨意便不会消,必定会掀起叛乱,不管帝位上坐着的是胡亥,还是扶苏,只有直到一方消亡,此恩怨才能化解。
在李念所说的历史上,结果是大秦崩亡,恩怨消解,在如今这个世界,是六国旧贵覆灭而得消解。
大汉确实承了大秦的便利,大秦作为先行者,吸走了六国旧贵的仇恨,让六国旧贵对大汉几乎没有仇恨,他们难以认可先行者的秦,但他们能认可后来者的汉。
原来的扶苏接不住原本的大秦,更接不住现在的大秦,如今的大秦消除了一些弊病,在向好的方向发展,可面临的问题同样极多,且还是前所未遇的,以原先扶苏的性情,很难接得住!
扶苏必须得适应大秦的变化,自己也随之而变,才能成为合适的大秦储君,毕竟连他都在因大秦而变。
但扶苏很明智地不问胡亥去哪了,有人却问了,始皇诸子大多资质平庸,一名公子向始皇问道:“父皇,胡亥去哪了?为何不见他?”
始皇看向问话的这名公子,倒也不觉失望,他已知道他这些儿子大多能力一般,这么多人面对胡亥、赵高的屠刀,不说反不反抗,连做到像公子高一般的都没有。
换作是他,就算反抗不会成功,也绝不会在胡亥、赵高的屠刀下什么也不做,横竖都是死,拼一把咋了?
始皇帝也知晓他这些儿子能力一般,也有他的原因:他未曾予以这些儿子好的教导指引,连长子扶苏都给养歪了,何况其他儿子,胡亥单独另算!
胡亥这小子最受他宠,常被他带在身边,按理说应该比除扶苏外的其他儿子更能学好学优,没成想长得更歪。
当然,有一点始皇帝心知,却不愿多想,也许正是他宠胡亥,将之带在身边,胡亥把他的残酷狠辣、阴狠狡诈给学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