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看见他身后的贾政,顿时老泪纵横。
从罗汉床上缓缓起身,颤颤巍巍的来到贾政面前,双手捧着他面黄肌瘦的脸颊,喜极而泣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
说着,她看向赖大,问道:“多早晚回来的?可是撞见派出去的人手?怎么也没提前只会我?”
赖大摇头笑道:“是侯爷派人接回来的,也刚到不久,二老爷受了些苦,侯爷怕老太太看了伤心,吩咐收拾好了再来见老太太。”
“云逸接回来的啊?”贾母抹了把眼泪,陪笑道,“怎么没见他过来?老婆子我也好谢谢他。”
赖大瞥了眼贾政,讳莫如深道:“侯爷刚才跟二老爷碰过面了,这会子在梦坡斋里头,有太太和赵姨娘好生招呼着呢!”
赖大的话,好似一个大嘴巴子,抽在贾政的脸上。
事到如今,他哪里还不清楚,赖大是奉了张云逸的命,故意把他带去梦坡斋的。
虽愤恨赖大吃里爬外,可打狗还得看主人。
如今全家都捏在张云逸手里,他哪里有勇气拿赖大撒气,跟张云逸叫板?
想到贾母误以为自己,早已卖妻求荣,不免失声痛哭道:“儿子不孝,叫母亲担心了……”
事已至此,他既没有鱼死网破的勇气,也不愿再过流离失所的日子。
与其让贾母知道原委,悔不当初,还不如将错就错,把事情认了。
贾母原只想通过赖大,向张云逸表达谢意,没想到问出这么个结果。
她心虚的看向自家儿子,见他一张蜡黄的老脸胀得通红,嘴角抽搐,痛哭失声,又误以为贾政早已心知肚明,哪里还不知道是怎么个招呼?
她慌忙摆了摆手,对着屋里的下人,吩咐道:“你们都下去吧!”
待到打发走了下人,她方拉着贾政坐到罗汉床上,安慰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幸亏媳妇在云逸那边还有些情面,否则,这回怕是真就要了你的命了!”
“母亲……我……”贾政欲言又止。
张云逸果然没有说谎,贾母竟然真的知道了,贾政有苦难言,也只得打落牙齿和血吞。
贾母只当他抹不开面子,继续宽慰道:“万幸他总算言而有信,非但没让你在牢里受苦,连家里也多有照拂,府里早就入不敷出,去年又……花出去一大笔……”
给贾赦的十万两银子,大半出自官中,只是其中的缘故,贾母有些难以启齿。
只得避重就轻道:“官中早就见了底,也亏得他帮忙贴补,才能勉强维持……年前我还担心你不肯回家,让太太请他找官府寻人,他也没有推诿……”
贾母倒也不是存心夸赞张云逸。
只是,她误以为贾政弹劾,是因为后悔当初献妻的决定,想要拨乱反正,找回丢掉的颜面。
因担心他脑袋一热,又去触张云逸的霉头,破坏了大好的局面,这才对张云逸交口称赞。
为了打消贾政找回场子的念头,她将张云逸的好处添油加醋了一番。
虽驴唇不对马嘴,非但未能缓解贾政的尴尬,反而让他愈发难堪。
可里头的信息量不少,也从侧面印证了张云逸的一些话。
偏偏贾母又隐藏了贾赦那笔银子的用途,让贾政误以为是上下打点,花在自己身上,更加自惭形秽。
本就被张云逸打断了脊梁骨,又听了贾母一番话,想到沿途所见的灾民,他再也兴不起一丝的勇气。
甚至,就连张云逸那份认罪书,也懒得再问。
只一个劲的语带哭腔道:“儿子知错了,都是儿子的错……”
贾母见他这般模样,倒是深感欣慰,叹道:“知错能改善莫大焉,马儿还有失蹄的时候,虽说这事有些丢人,可好歹也算挣了些里子,否则,这一大家子,以后可如何是好啊!”
她一边感叹,一边摸着贾政的头,不忘叮嘱道:“形势比人强,好在他没有吃干抹尽不认账,你也莫要再犯傻,去触他的霉头,忍得一时之气,免得百日之忧……”
贾母叹了口气,又接着安慰道:“若真的闹翻了,别说以后的日子没法过,还会自取其辱……”
自取其辱四个字,犹如一柄尖刀,深深捅在贾政的心头。
想到梦坡斋内,张云逸的威胁,贾政不由脖子一缩,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母亲别说了,儿子知道了……”
只是,他虽下意识的点头,可脸上却有些狰狞。
贾母哪里知道,他是想到了不堪的场面,只当他口不对心,在敷衍自己,忙又劝道:“你可别犯糊涂,他虽然有些得寸进尺,没拿自己当外人,可到底还保全了你的颜面,没大肆张扬……”
察觉到贾政微微颤抖,她又连忙安慰道:“这事除了我们几个,也就赖大知道,倘若万一闹将开来,府里可就真的没脸见人了……”
知子莫若母,贾母深知贾政对担心什么。
贾政被赖大引入梦坡斋,又被张云逸毫不留情的一顿编排,便先入为主的以为,事情已经阖府皆知。
听了贾母这番话,不由长舒一口气。
虽说有掩耳盗铃的嫌疑,可终究是不幸中的万幸。
忙不迭的庆幸道:“那……那就好……那就好啊!”
贾政顿了顿,连忙道:“母亲放心,儿子已经知错了,他刚才也提醒了儿子,还捏着家里要命的东西,儿子绝对不会乱来,再让家里陷入险地的!”
一方面,贾政是担心贾母,再说出什么让他难堪的话来,抬出了那封认罪书,好叫贾母知道,自己不会轻举妄动。
另一方,终究对张云逸还有所保留,想要确认真伪。
贾母闻言,不由一惊,可随即却又安下心来。
“你知道了也好,万幸没让他伤筋动骨,否则,若真的气不过,把那东西拿出来,家里只怕……”
贾母摇了摇头,叹道:“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宝玉想想,他何曾吃过一丁点苦?”
从贾母这里得到了确认,贾政已是惊若寒蝉,万念俱灰,忙不迭的点头道:“母亲放心,事已至此,儿子知道轻重,以后装聋作哑,断不会再做出格的事了。”
听了这话,又见贾政声泪俱下,贾母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她想了想,不无担忧道:“这事终究是你有错在先,他虽然看在太太的面子上,不计前嫌,心里却未必没有怨气,今儿好巧没有外客,你既然回来了,也该见见家里人,一块儿热闹热闹,待会儿等他忙完了,一起吃顿饭,你再陪他喝两杯,让他消了气,这事也就过了。”
贾政也知道,回来以后不可能一直不见人,加上担心拒绝,引起贾母的担心,也只得默然点头。
……
第550章 好戏开场
此次不同于以往,贾母并未按照辈分,分桌而坐,而是在罗汉床两边,各摆出一排长桌,依次而坐。
贾母也算煞费苦心,考虑到张云逸的身份,她特意安排贾宝玉和张云逸紧挨着自己,相向而坐。
一来,凸显张云逸身份不一般,二来,亦可让他与大房坐在一侧,避免贾政的尴尬。
不过,贾母也不是毫无疏漏。
此前,从赖大口中听闻,赵姨娘也去了梦坡斋,以为儿子卖妻求荣的她,便先入为主的觉得,他又拿赵姨娘找补。
故而,破天荒的把赵姨娘一并叫了来。
虽说妾室不该同席,可她毕竟是贾政宠妾,加之他刚刚回来,倒也没有人察觉出什么。
可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贾政却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答应阖家团聚,化解龃龉的时候,他只想敷衍过去,免得贾母总是喋喋不休,继续那些让他难堪的话题。
可真到了面对一众家人的时候,贾政却开始坐立不安了起来。
虽然贾母信誓旦旦的保证,除了她和赖大,只有几个当事人知道,可贾政还是难免心虚,有些不敢抬头。
就连儿子、女儿上前问安,他也只是垂头丧气的微微点头。
待到酒菜上桌,王熙凤瞥了眼王夫人,又看了眼张云逸,语笑嫣然道:“今儿早上喜鹊叫个不停,我还纳闷是有什么喜事,原来是二老爷回来了,我说二太太怎么容光焕发,气色红润呢!”
素日里,她虽然不会在称呼前加个‘二’字,可今儿当着贾赦、邢夫人的面,却不好省却。
听了这话,邢夫人、薛姨妈以及李纨几个知道内情的,眼神顿时怪异了起来。
目光在王夫人脸上打了个转,又不由自主的瞥向了张云逸。
贾母虽埋怨王熙凤哪壶不开提哪壶,却怎么也想不到,她非但知悉内情,还深入其中。
只当她好心办坏事,也不便喝斥。
余者,懂的人会心一笑,不懂的也只当王夫人,人逢喜事精神爽。
唯独贾政,本就敏感的神经,条件反射的紧绷了起来。
他顿觉面颊发烫,下意识的抬起头,一脸羞愤的看向了王熙凤。
王熙凤被他投来的眼神,吓了一跳,连忙收敛了脸上尴尬的笑意,摆出一副忐忑不安的模样,抬手在自己的嘴上轻轻拍了两下,道:“是我说错了话,忘了宝玉、兰小子他们都在呢!”
她自然不可能真的口不择言,虽说横插一脚,没让王夫人和李纨婆媳专美。
可毕竟势单力孤,难免想着给王夫人上点眼药。
虽说有贾琏这个活生生的例子摆在前面,可毕竟有难言之隐,加上贾政素来道貌岸然。
她怎么也想不到,贾政非但已经心知肚明,还一回家,就被张云逸来了一个夫目前……
因赖大隐瞒了贾政的行迹,她并不清楚贾政何时回来,便下意识的以为,小别胜新婚,王夫人脸色红润,是贾政导致的。
故而,特意当着张云逸的面,给王夫人上眼药。
只是,她虽不担心王夫人,可此前却猜测,王夫人征得贾母的默许。
所以,脸上并未露出揶揄、戏谑的神色,反而摆出一副口不择言的尴尬。
看见贾政羞愤的目光,王熙凤心中顿时‘咯噔’一下。
不过,她素来善于掩藏心事,非但没露出丝毫痕迹,反而愈发流露出几分尴尬。
这下,却让原本还羞愤不已的贾政,不免产生了误会。
“你知道就好!也是做娘的人了,还这般口无遮拦,愈发了没样儿,还不快自罚一杯!”
贾母一面笑骂,一面偷偷看向贾政,眼神安抚。
“该!该!”王熙凤笑着举杯一饮而尽。
贾政见贾母看向自己,微微摇头示意,不禁嘴角抽搐,暗道自己太过敏感。
既然已经抬起了头,贾政便也开始观察席间众人。
见没什么人留意自己,反倒大多目光灼灼的看向张云逸,而自家大哥,更是在他旁边低头哈腰,一脸的谄媚,还时不时,眼神不忿,示威似的看向自己,贾政不怒反喜。
他倒是有些唾面自干的精神,面子本就是给外人看的,虽说背地里颜面尽丧,可只要没人知道,那也算不得丢了颜面。
这月余饥寒交迫,彻底放下了心事的贾政,终于把目光看向了满桌子的酒菜,咽了口唾沫,开始大快朵颐。
一直留意儿子的贾母,待他吃了几口菜,方才故作埋怨道:“虽说你也是受人挑唆,可毕竟亲者痛仇者快,跟云逸喝一杯,就当赔罪了!”
有了贾赦毫不避讳,点头哈腰,贾政也不觉得这杯赔罪酒有多难堪,便端起了桌上的酒杯。
贾母见他托大,连站都不肯站,忙道:“你虽年长,可毕竟有错在先,都是一家人,离那么远做什么?”
贾政无奈,只得端着酒杯起身,往对面走去。
张云逸惯会做表面功夫,当着元春和探春等人的面,他自然要给贾政留点颜面,于是也端着酒杯,来到中间。
“都是误会,老太太这样说,实在折煞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