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笑道:“所谓‘病笃乱投医’了。”
见紫鹃穿着弹墨绫薄绵袄,外面只穿着青缎夹背心,便伸手向她身上摸去,嘴里道:“穿这样单薄,还在风口里坐着,看天风馋,时气又不好,可别林妹妹好了,你又病了。”
紫鹃往后挪了小半步,正了正脸色道:“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一年大二年小的,叫人看着不尊重。你挨了顿打刚才好些,怎么还不记教训,打紧的那起混帐行子们背地里说。”
因何挨打,贾宝玉已然心知肚明,如今听紫鹃旧事重提,不免抓耳挠腮,面露尴尬。
连忙岔开话题道:“对了!那甄老爷是谁?医术竟这般了得!”
因金钏和晴雯都去了东府,袭人担心他又发了癔症,早已提醒怡红院的丫鬟,不可提及东府,及一干人等。
故而连带着甄士隐给林黛玉看病,也不曾得知。
“是香菱爹!”紫鹃眼皮抖动了两下,顿了顿,又补充道,“多了亏逸大爷一直惦记着小姐病情,上回敬老爷和珍大爷过世,特意安排甄老爷给小姐诊了脉。”
自打上回被撞破,引诱林黛玉看西厢,他便对张云逸避之不及。
加之金钏、晴雯都去了东府,他便刻意回避。
骤然听到他的名字,不觉一怔,颤声道:“他……他经常去林妹妹那里吗?”
“可不是嘛!脂砚斋都开张好些日子了,连白蛇传的话本都刊印出来了。前阵子听说小厨房怠慢了姑娘,逸大爷还把小厨房的管事给换了,时不时的还会送些庄子上的新鲜果子,哄小姐开心呢!”
贾宝玉听罢,神情有些呆滞,喃喃道:“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还能有假?”
紫鹃信誓旦旦道:“只是旁的倒也罢了,逸大爷庄子上种的果子,不分时节,姑娘颇为喜欢,只怕吃惯了,以后回了家怕是还不习惯了呢!”
“什么家?”贾宝玉不觉有些慌乱,“你又说白话。苏州虽是原籍,因没了姑父姑母,无人照看,才接了来的。还回什么家去?可见是扯谎。”
紫鹃见状不惊反喜道:“你太小看人了!别说姑娘家世代书宦,断不肯将他家的人丢在亲戚家,落人的耻笑。且,姑娘年纪大了,迟早也要嫁人,姑娘常常吩咐我们,不叫和你说笑,你近来瞧她远着你还恐远不及呢!”
宝玉听了,更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顿时呆若木鸡。
紫鹃有心看他怎么回答,只默不作声。
正僵持不下,却见袭人找了过来:“老太太、太太叫你呢,谁知道在这里。”
紫鹃心有不甘的呼了口气,迈步出了亭子,解释道:“他这里问姑娘的病症。我说了半天已然大好了,他却不信,你快拉他去罢。”
说罢,回头看了眼,仍旧神情呆滞的贾宝玉,摇了摇头快步离开。
袭人见贾宝玉呆呆的,一头热汗,满脸紫胀,忙拉他的手,往怡红院赶。
待回到怡红院,却见贾宝玉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
袭人顿时慌了神,一面派人去禀告贾母和王夫人,一面独自赶去潇湘馆。
见紫鹃正服侍林黛玉起身,也顾不得许多,上来便质问紫鹃道:“你才和我们家宝玉说了什么?这会子连神志都不清醒了,你去瞧瞧,我也不管了!”
她倒也不能确定就是紫鹃引起的,只是,王夫人将怡红院交给她,这会子伤刚刚大好,又出了这么个状况,让她如何交代?
林黛玉见袭人满面急怒,又有泪痕,举止大变,不免也慌了,忙问怎么了。
袭人定了定神,哭诉道:“不知紫鹃姑奶奶说了些什么话,那个呆子眼也直了,手脚也冷了,话也不说了,已死了大半个了!”
林黛玉一听也慌了神,紫鹃虽是荣府的人,可毕竟是她屋里的丫鬟,倘若贾宝玉真的有什么不妥,叫她有何颜面面对贾母等人?
她一时气急攻心,久违的又咳嗽了两声,紫鹃忙上来捶背。
林黛玉喘息了半晌,颤声道:“还不快说,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
紫鹃也慌了神,哪里敢承认,只哭道:“我并没有说什么,他问我姑娘病情,我不过说逸大爷安排甄老爷给小姐医治,谁知竟会这样?”
这下可让袭人揪住了机会,忙道:“你是不是诚心的?明知金钏和晴雯都去逸大爷跟前,我都吩咐了,不可在他面前提及逸大爷,免得勾起了心病,你倒好,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还……还……”
她说着快步上前,拽住紫鹃道:“走!这会子老太太和太太大概都到了,你过去把话说清楚!”
林黛玉虽有心避嫌,可这会子紫鹃惹了祸,她也避无可避,忙起身道:“快去吧!你说了什么话,趁早儿去解说,他只怕就醒过来了。”
紫鹃听说,也连忙快步跟上,同林黛玉和袭人一道,赶往怡红院。
……
第311章 弄舌起风波( 下)
彼时,贾母、王夫人、薛姨妈以及一众姊妹,都闻风而至。
贾母一见了紫鹃,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
紫鹃连忙跪下,将刚才对袭人的话又说了一遍。
袭人唯恐惹祸上身,连忙推诿道:“我唯恐勾起二爷心病,早吩咐下去,切不可提及东府,她倒好……”
听说还牵扯到张云逸,众人不由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林黛玉连忙挺身而出道:“紫鹃并不知道内情,纵然一时失了口,也是无心……”
谁知话刚说到这,痴痴傻傻的宝玉忽然开口嚷嚷:“妹妹可不能回家,要去连我也带了去。”
众人连忙细问起来,贾宝玉却只自顾自的道:“妹妹若再避着我,我也不活了!”
众人听了这话,都不觉松了一口气。
尤其贾母,倘若真的被张云逸触发了癔症,这以后还如何结亲?
而薛姨妈和宝钗听闻,却相视一眼。
“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顽话。”贾母拍了拍贾宝玉,又向紫鹃道:“你这孩子素日最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作什么?”
薛姨妈笑着开口道:“我看这孩子想必是年纪大了,盘算着等姑娘回去了,她也好早些寻个小女婿去!”
此言一出,刚才还痴痴呆呆的贾宝玉,顿时一蹦三尺高,忿忿道:“她要嫁便嫁,何苦催妹妹回家?”
紫鹃闻言不觉面如死灰,喃喃道:“奴婢没有!小姐待奴婢恩重如山,奴婢便是死,也要跟着小姐,又怎么会催小姐回去?”
她这话发自肺腑,倘若一定要在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选一个,她宁愿跟着林黛玉。
只是,她身为荣府下人,却是身不由己。
王夫人看了自家妹妹一眼,顿时闻弦知意,忙道:“老太太,我看不如把紫鹃打发了,也免得宝玉触景生情,再生出什么乱子。”
林黛玉欲言又止,紫鹃毕竟是荣府的人,倘若只是薛姨妈开口,她还能够帮着解围。
而今,王夫人发了话,她却不好喧宾夺主。
贾母瞥了眼跪在地下瑟瑟发抖的紫鹃,又看了眼已然无碍的贾宝玉,摇了摇头道:“不过是一句玩笑,既然误会都解开了,就暂且留她一段时间……”
说到这,她看向林黛玉道:“说呢?”
对于紫鹃为何弄这么一出,她心里明镜似的,这也是她当初把紫鹃派给林黛玉的用意。
如今,薛姨妈和王夫人一唱一和,她又岂会想不透她们的盘算?
无非是看出了端倪,要支开紫鹃,好盘算所谓的金玉良缘。
可怜自家这个傻孙子,不辨忠奸,被人当了枪使,还不自知。
林黛玉正愁无法帮紫鹃分辨,连忙道:“老太太所言极是,紫鹃外孙女用惯了,换了人难免不太习惯。”
贾母这才将贾宝玉搂过贾宝玉,道:“你妹妹都这般说了,你看呢?”
“只……只要妹妹不回家去,以后不避着我,孙儿都行!”
原先,他听了紫鹃的话,确实怔住了神,可撒泼打诨,装疯卖傻也是他的强项。
见到贾母等人前来,又知道袭人去了潇湘馆,便临时起意,乘机讨价还价。
薛姨妈连忙看向自家姐姐,王夫人微微摇头,嘴上却道:“既然老太太都这么说了,就暂且留着她,以观后效吧!”
“嗯!”贾母点了点头。
那边贾宝玉已然挟疯自重,顺杆爬道:“既然我依了妹妹,留下了紫鹃,那妹妹可不能再避着我,不过是些水果罢了,回头我叫人去买些,给妹妹送去!”
林黛玉不好推辞,只得应下。
贾宝玉顿时欢呼雀跃。
见他已然无碍,林黛玉便乘机告辞。
带着紫鹃回到潇湘馆,回到里屋,她方重重的往床上一坐,道:“看你下回还敢不敢胡言乱语!”
她心比比干多一窍,哪会看不出紫鹃为何失言?
只是,紫鹃毕竟尽心竭力伺候了这么多年,她也不忍心见死不救。
紫鹃‘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悔恨交加道:“小姐!奴婢该死!奴婢只是想一直跟着小姐,并非有什么坏心啊!”
林黛玉吐了一口浊气,叹道:“若非知道我又岂敢留你?并非我有意避着谁,只是前有……”
说到这,她顿了顿,改口道:“前有金钏,后有晴雯,他哪里有一点担当?如今年纪大了,外头那些话愈发传的甚嚣尘上,我若还不避讳着些,谁知会落得怎样一个结果?”
她原想将看西厢时,贾宝玉丢下她,落荒而逃的事情告知,可终究难以启齿。
“小姐!”紫鹃听罢,懊悔不已,磕头如捣蒜道,“奴婢一时昏了头,是奴婢对不起小姐!”
板子不打在自己身上,终究不知道疼。
此前,她只觉得金钏居心不良,有意拱火,而今,却后悔没有听劝。
“罢了!”林黛玉摆了摆手道,“我若不想把你留在身边,当初就不会违逆父命。只是,你毕竟是外祖母的人,以后如何,我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今日与你说这些,也是念在咱们主仆一场,即便事与愿违……”
“小姐这话,叫奴婢无地自容!”紫鹃重重的磕了三个头,郑重其事道,“便是以后不能跟着小姐,那也是奴婢的命!”
“起来吧!”林黛玉从床沿起身,将紫鹃从地上搀起。
又叮嘱道:“今日既与你把话说清楚了,以后你也该心里有数。虽说今日逼不得已,可该避嫌还是应该避一避嫌的。往后他有什么送过来,也别忘了赏赐回去,莫要叫人说嘴。”
“嗯!奴婢明白了。”紫鹃答应一声。
可想了想,又有些迟疑道:“是按照逸大爷那边送东西的一例赏赐?”
虽说有教授香菱诗词的由头,张云逸也一视同仁,只因她旧疾缠身,在送水果时多添了一份。
可每每差人送东西过来,林黛玉也没有坦然受之,往往三五百钱的,给金钏等人赏赐回去。
即便仍旧与那根野山参的价值,以及甄士隐诊病之情不可同日而语,可到底礼数上也过得去。
原先,她月例还支应的过来,如今添了贾宝玉这头,怕是有些不足。
“嗯!就一例赏赐吧!倘若月例有所不足,便去跟外头说一声,叫林管家那边支应些银子进来。”
……
第312章 过洁世同嫌
清晨,浮光破晓。
温泉山庄的池边,雾气氲氤,晨曦射入浓郁的氤氲中,显得如梦似幻。
池畔,刚打完一套拳的张云逸,扯下身上的长衫。
“扑通”一声,纵身跃入池中。
“啊!~叔叔你好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