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三千亩水田,挂在严氏祠堂祭田名下。严府的家底,在严世蕃获罪被抄没时,早就被抄空了。
介湖公五世同堂,几十口人,开销巨大啊。内阁前首辅饥寒交迫,困死在原籍,史书上会给皇爷爷记上一笔的。”
有情有义的世子殿下啊!
胡宗宪忍不住问道:“殿下,你如何评价介湖公?”
“肯定不是好人,是奸臣,这是毋庸置疑的。尤其是他的儿子严世蕃,死有余辜!”
“那殿下还来送他?”
“至少严府名下,没有二十一万良田啊!”朱翊钧感叹了一句。
胡宗宪和徐渭敏锐地察觉到,世子在内涵内阁新首辅徐阶!
“去者已去。介湖公此次致仕离京,回原籍荣养,严党自此烟消云散。汝贞先生,你也不必再有顾虑了。”
“臣知道。”胡宗宪应道。
他心里有数,自己已经从严党脱身,成为世子党首领。
“坐,汝贞先生,文长先生,我们在这里坐会,难得出来一趟,在这里看看京师西山的秋景。”
“是。”
冯保带着小黄门上前,在亭子里摆下三张凳子,中间摆上一张小圆桌,上面有水果好茶水。
“请!”
“谢殿下!”
喝过一巡茶,朱翊钧开口道:“汝贞先生,就任山西、大同、宣府总督已有月余,也走过附近的不少卫所关隘,有什么想法?”
“殿下,其实九边所有边军的根结都是一样的,那就是粮饷。”
听了胡宗宪的话,朱翊钧默然了。
是啊,明军不满饷,满饷便无敌。
粮饷确实是明军最大问题,它直接改变明军的基础结构,对明军的战斗力造成了极大的损害。
朱翊钧斟酌地说道:“太祖皇帝在边塞实行卫所制,官兵一边戍边一边军屯,自力更生,粮饷自给自足。太祖皇帝还自豪地宣布,边军粮饷自此不要地方百姓一粒一文。
可惜,理想很美好,现实很残酷。从永乐年间开始,边军粮饷已经没法自给自足。然后朝廷想发设法筹集粮饷,行开中法,兴商屯,左支右绌,窟窿越滚越大。
到本朝,每年朝廷要往九边填折银四五百万两的粮饷。户部是苦不堪言,地方也是苦不堪言。
可粮饷所需越滚越大,边军战斗力却是日渐的下降。关外北虏,谁都可以来打一下边关,敲诈勒索一番。战斗力下降,就需要更多的兵员。兵员越多,所需粮饷越多
就此,九边就像趴在大明朝身上一条巨大的蚂蟥,日夜不停地吸着血。可你还不得不让它吸。”
胡宗宪和徐渭万万没有想到,世子对九边武备,有如此深刻的认识,那么交流起来就轻松多了。
“殿下所言极是。臣与文长先生多有沟通,九边之事,关键在于粮饷。而粮饷糜烂,在于卫所的崩坏。
太祖皇帝在边塞设卫所,一边戍边一边军屯,本意不错。可惜随着卫所军官世袭,这些田地或被卫所军官侵占,或被本地世家大户侵。
军户无田无地,只能沦为佃户,一门心思在耕地上,也没有心思去操练打仗。成为大地主的军官和地方世家勾结,为了自己的利益,隐瞒军户青壮,宁可让他们留在家里给自己种地,也不愿放出去打仗.”
胡宗宪也谈了自己的看法。
朱翊钧听完后,有些观点不同意,直接反驳道:“汝贞先生,你说九边粮饷糜烂在于卫所崩坏,我倒觉得,卫所制本身就是个错误。
或者说,卫所制国朝初期还有稳定军心、巩固地方、加快生产恢复的作用。但是很快就与实际情况相背离,该改时不改,结果成了一个巨大的错误。”
胡宗宪和徐渭非常吃惊,世子殿下怎么敢质疑起祖制来?
想到嘉靖帝御极四十多年来,不知质疑和修改了多少祖制,连永乐帝的太宗皇帝庙号,都能给你改成成祖庙号。
心中也就了然。
这对祖孙,还真是一脉相承。
“世子殿下,你说卫所制当早改,臣不知从何改起,还请指点教诲。”
“无妨。卫所制,是太祖皇帝鱼想要,熊掌也想要。既想让边军守边,又要让他们自力更生,自给自足。想得太美好了。
洪武年间,弊端就出现了。边塞卫所军士们,不仅要承担戍边、操练等日常武备,还要开荒、种地、照料、收粮。
天底下最苦的两样事都让边军军士们做了。
可这就完了吗?怎么会完!
粮食收上来,还得解送到官仓。贪官污吏横行,缺斤少两是常事。辛辛苦苦种出的粮食,不够完赋缴税的,只能做些零工,帮下佣,挣点钱去填窟窿。
可是卫所士兵上头还有军官,还得无偿给他们家的田地耕种干活。然后地方有什么破事,铺路架桥、修葺城池,因为边塞本来就百姓稀少,这些徭役自然就落在附近的卫所士兵头上。
这是边军吗?连关外北虏的奴隶都不如啊!
这样的边军谁愿意做?
所以永乐年开始,边军军户大量地逃走。逃了又补,补了又逃。后来,军户指望不上,朝廷只好募兵戍边,卫所制就成了摆设,累赘.”
第54章 先练新军吧
听了朱翊钧的话,胡宗宪许久说不出话来。
他万万没有想到,世子殿下对九边情况的认识,不仅比自己要深刻,还要悲观。
这话怎么聊下去?
自己认为九边卫所制缝缝补补还能再用上一会。
世子却觉得九边卫所制就是块破布,没有丝毫缝补的意思,还是早点毁灭吧。
意见不一,那自己筹划许久的九边整顿计划,世子殿下肯定不会同意。
可是按照世子殿下的想法去整顿,等于是把九边重新翻过来,地动山摇,巨大的风浪,谁都扛不住。
朱翊钧看出胡宗宪的犹豫,开口安慰道:“汝贞先生,我知道我的想法很激进。只是要想找到病源必须深挖,不能讳疾忌医。要敢于正视,勇于直面。这样才能找到问题最根本的原因。
根源找到了,如何医治,又是另外一回事。我们不能说右手上长了个脓包,就要把右手砍下来。”
胡宗宪听懂了,连连点头。
“世子殿下,你觉得该如何医治九边的病?”
关于这个问题,朱翊钧想过很久,一时间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
但是后世有人提供了一个解决类似问题的模板思路。
练新军。
练一支从内到外都崭新的军队。
首先它的战术战法要新,练出来后战斗力要碾压旧式军队,以一打十是基操。
其次它的人事和粮饷要完全独立,官帽子必须脱离兵部掌控,钱袋子必须脱离户部和地方的掌控。
否则的话,练得再好,在那个泥潭里滚上几年,还是一滩烂泥。
等新军练出来,找关外不长眼的北虏当磨刀石,好好打上几仗。只要能打上几场胜仗,这支新军就算成军了。
自己也能立于不败之地。
不管以后是有人想掀自己的桌子,还是自己想掀别人的桌子,都能镇得住场子。
朱翊钧想把练新军的重任,托付给戚继光。
首先他是后世公认的练兵大家,至少当世没有谁练兵能练得过他。
其次他对火器等新式武器和战术不排斥,还善于学习和吸收。
朱翊钧是知道热兵器是未来的趋势,可终究是纸上谈兵。
如何在当下的条件,有效地运用火器,发挥出最大的效果,朱翊钧知道自己肯定不如实战经验非常丰富的戚继光。
所以朱翊钧在密诏里点名叫戚继光带兵北上驰援勤王,还派人把锦衣卫关于把都儿、辛爱部的军情,通过统筹处的渠道,在天津卫候着,戚继光一到就马上通报给他,然后随时共享最新的动态。
有了这些最新的军情,戚继光才能在香河附近诱惑把都儿上当,以逸待劳,打得把都儿措手不及。
戚继光的香河大捷,让皇爷爷长了面子,从北虏破边扰境的坑里跳了出来,把锅甩给了文官们。
皇爷爷对戚继光的印象大好,自然会听从自己的建议,加以重用。
“汝贞先生,文长先生,我的想法很简单。以点带面,选一个基本点入手,把根基打好,再伺机破局。
我想借着给蓟州镇编练补充兵马的机会,让蓟州镇总兵戚将军,再兼任一个官衔。”
“什么官衔?”
“京营戎政训练厅都监。”
“训练厅?”胡宗宪马上听出朱翊钧的弦外之意,“为蓟州辽东、宣府大同等镇编练新兵?”
“对,九边边军战斗力低下,我们一步步来。先给九边编练出有战斗力的新兵,练出一批轮换上一批。
在编练成军前,先挂在京营名下,就叫新军营。
朝野都说统筹处要接管九边粮饷,开玩笑,那是个无底洞,金山银海也填不满。再说了,九边粮饷,牵涉方方面面,统筹处只是皇督民办的机构,能有几斤几两?
统筹处为皇爷爷分忧,但必须量力而行,先把新军营的粮饷担负起来,其余的以后再说。”
胡宗宪和徐渭交换着眼神。
世子这一招,有意思。
新军营,由戚继光编练,粮饷由统筹处负担,想必士兵选拔、军官铨选都自成体系,在训练厅里打转。
兵部、户部和地方都插不上手,也就没法渗透和掌控它。
至于新军营什么时候编练成军,还不是世子说了算。
“九边的事,先这么办。汝贞先生,你和子理先生(谭纶),一西一东,拱卫大明北境的安危。先以整饬为主。清理积弊,修葺城塞,点验兵额,汰劣留良。
戚将军编练新军营的事,你和子理先生多多支持就是了。”
胡宗宪见朱翊钧不愿说得太深,只能拱手应道。
“是!”
“汝贞先生,我知道,东南水师是一手打造出来的”
这话朱翊钧说得没错,
嘉靖三十二年(1554年),负责东南剿倭的胡宗宪针对倭寇来去飘忽不定,海岸线漫长难守,沿海地区随时可能遭受倭寇焚掠的情况,决定建立沿海防御系统。
他组织人员把沿海倭情、地理形势及抗倭措施编成《筹海图编》,分发各地,指导抗倭作战。
力主缮甲造舰,修造大小战船数百艘,多置火器,如鸟铳、火炮、喷筒、火箭等。
在浙江沿海设海盐、澉浦、乍浦三大水寨,招募苍山、福清等船近百艘布列各港待命。
在福建沿海设立哨兵,置烽火门、小埕、南日、浯屿和铜山五大水寨,招募福船上百艘。
分以四参将六总兵统之,不管有没有警报,定期率队出海巡戒,遇到海寇必须力战,否则斩首不饶。
只是这些水师分散,或只是拘于近海防御,或配于戚继光、俞大猷等将领,属于从属部队,但已经属于明朝真正的水师。
后来朱翊钧要求胡宗宪组建完整的水师,掌握东南制海权,就是有此基础,他才能一下子拉出一支有战斗力的水师来。
“现在你调任宣大,东南交由仁甫先生(刘焘)坐镇,水师分由卢、俞两位将军执掌,能确保地方无虞,顺利清剿残余倭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