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钧也想明白了这一点,“真是蠢不可及的一群废物!公亮,立即派人接回刚峰公一行,同时把要犯押解回京,严加审问。
祁言!”
“奴婢在!”
“叫督理处廷寄河南和湖广兵备司,以及湖广操江总兵,调水陆营卫军入荆州、武昌、襄阳和开封四城。”
“遵令旨!”
朱翊钧摇了摇头,又忍不住骂了一句:“一群蠢材!”
赵贞吉接到通报,先是愣了一下。
擅调藩卫军校,收买江湖凶徒,刺杀朝廷命官,你们这些藩王,是想搞事呢,还是想搞笑?
太子殿下提着刀子正没理由下手,你们干巴巴地把脖子伸到跟前。
赵贞吉翻了翻通报文档。
具体哪家藩王,还需要把人犯押解到京后,严加审理才能得知。
但是基本情况已经清楚,带头人应该是是藩卫军校,锦衣卫正在核查他的身份。海瑞出京到荆州,调查辽王被弹劾十三大罪一案,这是众人皆知的。
由此推测出,可能是海瑞顺带着查出其它藩王的罪证,狗急跳墙了。
海瑞身带罪恶自照天赋,目光毒辣,手段又了得,能顺手查出些什么来,大家都信。
如此判断,嫌疑最大的是同在湖广的楚、襄、荆、岷等藩,以及会路过的唐、周等藩。
赵贞吉斟酌一下,觉得最可疑的应该是楚、周、襄这三藩。等到人犯解到京城,很快就会水落石出。
但不管是哪一藩做的,都会掀起一场风暴,一场针对宗室的风暴。这对于赵贞吉来说,是天降神助!
他的手指头在文卷上敲了几十息,开口吩咐道:“来人,去把太常寺少卿蔡茂春请来。”
“是。”
李贽升任太常卿,投奔他的蔡茂春,因为在太常寺丞任上任劳任怨,政绩斐然,被顺理成章地擢升为太常少卿。
听到都察院赵中丞相请,蔡茂春马上放下手头的事情,坐着马车赶到了都察院。
“下官太常寺少卿蔡茂春,拜见中丞赵公。”
“华秋来了,快,快请坐!”
赵贞吉客气地把蔡茂春请到签押房里坐下奉茶。
寒嘘了几句,赵贞吉说起正事:“前日保定府雄县安保里驿站,有凶徒趁夜刺杀回京的海瑞海刚峰。”
蔡茂春吓了一跳,“刺杀刚峰公?这些贼人真是胆大妄为啊!”
“是啊,骇人听闻,国朝前所未有。海刚峰是我都察院的右副都御史,老夫身为都察院中丞,一定要彻查此事。”
蔡茂春看着赵贞吉脸上的神情,非常愤慨地附和道:“赵公说得没错,此事必须严惩不贷。凶犯可有找到?”
赵贞吉答道:“有抓到主凶,初步审讯,可疑是某藩卫军校。”
蔡茂春脸色一变,心噗通加快跳动,现在明白了赵贞吉叫他来的目的。
赵贞吉继续说道:“事情关乎重大,暂时没有明发公文。但海刚峰明后天就要进京,人犯也会一并押解到。很快就会通报各官衙。
华秋,此前太常寺与都察院配合得非常默契,老夫也十分欣赏你的才干。这一次,老夫和都察院要借助你的一臂之力。”
蔡茂春恭敬答道:“还请中丞吩咐。”
“诸藩宗室,为祸地方,罪行罄竹难书!而今竟敢狂妄到擅调藩卫军校,买凶杀官。这天下还有他们不敢做的吗?
太常寺掌管着朝廷喉舌,扬善责恶,教化万民,职责重大啊。”
蔡茂春想了想答道:“赵公,下官专门盯着此事,等人犯押到京城,锦衣卫审出结果后,马上安排刊登在《顺天政报》上。”
赵贞吉欣然地点点头,“如此大善,那就辛苦华秋了。”
“赵公客气了,这是下官的本职。”
送走蔡茂春后,赵贞吉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这个蔡华秋,心眼多啊,办事稳重,难怪李卓吾放心把太常寺这摊事交给他。
人才,确实是个人才。”
蔡茂春话语里的安排,十分稳重。
从锦衣卫那里得到审讯结果再登报。
锦衣卫愿意给信息,说明不涉及其它。
先在《顺天政报》刊登,就是看看西苑的反应。要是没有出声,就是默许了,可以在《皇明朝报》以及其它报纸上大行刊登。
海瑞一进京,先去驿馆洗漱。
老仆人舒友良从家里带了一身干净的官服,在澡堂单间外面伺候着,与海瑞隔着一扇木门说这话。
“老爷,这次听说十分凶险?”
“凶险!要不是刘大察觉到有问题,老爷我就一命呜呼,欠你的六个月工钱就能一了百了。”
“老爷,怎么能这样啊。小的还要靠这些工钱,给儿子请个奶妈呢。”
“你伺候人,挣到钱再请人伺候你儿子。你儿子,跟老爷我一个待遇啊?”
“老爷,不瞒你说,在我家,我儿子的地位比老爷你高多了。他兴致来了,我心甘情愿地趴地上,给他当马骑。”
“那老爷我呢?”
“起码要十两银子。”
“哈哈,你个狗才!想不到你四十多岁,居然能聚到媳妇,还能生个大胖小子。友良啊,你婆娘有没有到处去寺庙烧香求子啊?”
“老爷,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那些茶馆、酒肆里说的和尚帮妇人怀孕的话本,我也听过。不用怀疑,肯定是我的种。”
“这么肯定?”
“没错了,生下来才两三个月,那脑门跟我一样,那叫一个敞亮。”
海瑞大笑着走出来,穿着一身干净的官服,头戴乌纱帽。
“友良,幸好这次你婆娘生小孩,留下你没有跟老爷我去荆州,要不然”
舒友良也神情黯然,“陈三,真是可惜了,多好的人啊。”
“所以老爷我要替陈三报仇。那些幕后凶手,一个都别想跑。还有你友良,得加油。陈三年纪跟你差不多,人家都当爷爷了。”
舒友良引着海瑞往外走。
“老爷,马车备好了,在外面候着。老爷,这不能怨我。当初你赴京赶考,路上捡了快要饿死的我。为了救活我,老爷你和我一路乞讨上京,没时间温习功课,结果落榜了。”
“我这人愚钝,八字也不好,中不了进士。”
“老爷,你要是中了进士,早点做大官,小的我也不至于跟着你一起穷得叮当响,还是靠了太子爷的周济,有了余钱补了我这十几二十年的工钱,才有机会娶媳妇成家。
老爷,你当初要是考中了进士,我也能跟陈三一样,已经做爷爷了。”
舒友良扶着海瑞钻进了马车,自己在前面横木上坐下。
马夫一甩鞭子,马车哒哒地跑了起来,直奔西苑。
360.第360章 到底谁干的!
360.
海瑞在马车里隔着门帘笑着说道:“你这狗才,又在埋汰老爷。你的意思是老爷我清廉是因为考不上进士,心怀愧疚,不敢贪,是吗?”
舒友良在外面叫屈:“老爷,你这话可真是官字两个口,由着你说了。”
海瑞在马车车厢里沉默了一会,“友良,谢谢了,我这心里没那么郁结了。”
舒友良抹了抹眼泪,“狗日的这世道,好人不长命啊。陈三这么好的人唉!”
马车很快就到了西苑,验过牌证后,海瑞由祁言带到了紫光阁勤政堂。
“刚峰公,受惊了。”朱翊钧扶起跪拜行礼的海瑞。
“殿下,臣习惯了。这些年,这样的凶险不知遇到多少回。淳安当知县,微服私访,为民打抱不平,差点被豪右的恶奴打死;上去奉诏查淮盐,被水贼袭杀。
臣的八字硬,扛得住。”
朱翊钧扶着海瑞在座椅上坐下:“海公的八字必须要硬,足够硬才扛得下这铮铮铁骨,才扛得下大明万民的期盼。”
“祁言,去泡茶,进贡的最好的茶。海公难得来西苑蹭一回茶喝。”
“是。”
海瑞端着茶杯,闻到扑鼻的香气,小心地抿了两口,闭上眼睛,慢慢地回甘。
“果真是好茶,今日臣又蹭到了。”海瑞把茶杯放到桌子上,脸色缓缓变得郑重。
“殿下,臣奉诏勘察辽王乱法之事,不意发现藩国宗室,是大明一颗颗毒瘤。这些宗室,不事劳作,不思报国,整日里胡作非为,为害地方。
朝廷呢,每年还要耗费大量的钱财养着这些害人精。
臣已经写好奏章,弹劾太祖此皇诰祖制,不日拜发。”
朱翊钧点点头,继续听着。
“臣也看得出,殿下对诸藩宗室的不法,以及给朝廷社稷带来的负担,意图大改。诸藩宗室,罪行昭昭,一查便知。
加上此次周藩或襄藩,擅调藩卫军校,买凶杀官,太子殿下定能起雷霆之怒,兴银河之涤,澄清藩政。
但在此之前,臣有肺腑之言上谏殿下。”
“海公请直说。”
“诸藩宗室之事,殿下可下重手,但千万不要下死手。”
朱翊钧没有想到海瑞是劝谏自己,严厉打击诸藩宗室可以,但是不要把它们全部搞死了。
他凝重地问道:“海公,请问这是何意?”
海瑞郑重地答道:“大明诸藩,大部分都是太祖皇帝所立。大明江山,是他打下来的。先皇,当今皇上,还有太子殿下将来继承的,都是太祖皇帝留下的基业啊。皇诰祖制,跟江山基业,是一体的啊。”
朱翊钧听懂了。
太祖皇帝是自己拥有的皇权,合法性的最大来源。
彻底否定太祖皇帝的皇诰祖制,也就等于是否定了自己皇权的合法性。在这个讲三常五纲的年代,无疑是自己刨自己的根基。
诸藩分封制,是太祖皇帝留下的最重要的皇诰祖制之一。彻底废除诸藩分封制,很容易就变成彻底否定太祖皇帝的皇诰祖制,否定他留给自己的皇权合法性。
不要以为不可能!
皇权被削弱,文臣们的权力自然会得到增强。
朝堂上的高拱、高仪等人会不会主动参与,兴风作浪?
张居正、赵贞吉等人,他们虽然是自己的心腹,但是在这件事上,会不会乐见其成,推波助澜?
有这么多居心叵测的大臣在一旁虎视眈眈,自己废除诸藩分封制,很容易就脱离掌控,变成自己给自己削权的闹剧。
朱翊钧感叹道:“这样的谏言,也只有刚峰公会向孤提出来。”
海瑞笑了笑,“老臣也是迟疑了许久,从开封迟疑到保定,最后雄县安保里驿站,陈三的横死让老臣明白。天下的权柄与其被他们分了去,还不如集中在殿下一处。
大船只需要一位舵手,指手画脚的人多了,反倒容易翻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