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这一切在于一个势。
欣欣向荣、朝气蓬勃,如同大江奔流向东,所有的一切都会被它带着向前走,虽然中有阻碍,却势不可挡!
死水一潭、暮气沉沉,那就如同养蛊一样,你咬我,我咬他,大家争田地、争财富、争官位、争权势,互相咬得死去活来,可吃苦的还是百姓。百姓终究不是韭草鸡羊,任意割宰却不会出声,到最后是‘苍天已死,黄天当立’。”
厉害啊!
他居然看出增量发展和存量发展的本质区别。
潘应龙说完,紧张地看着朱翊钧,不知道自己冒险说的这番话,中没中太子殿下的意,又或者这番惊世骇俗的话,惹怒了太子殿下。
他又瞥了一眼杨金水,想从这位的脸上看出一些端倪来。
可是这位杨公公脸上看上去比自己还要紧张,除了紧张,还有震惊,应该是被自己的话吓到了。
沉寂中,潘应龙忐忑不安地等待着,等待着太子对他命运的裁定。
终于,朱翊钧开口了。
“潘应龙,那你觉得应该如何保持这个势?”
坐在椅子上,快要坐不住的潘应龙不由长舒一口气,心中狂喜。
自己押对了!
其实太子殿下早就看透了一切。
潘应龙投奔谭纶和杨金水后,有渠道获得朱翊钧的第一手资料,比如西苑督办处、统筹局廷寄或急送的令旨、密诏、私信,以及朱翊钧对东南军政禀文的批复。
他仔仔细细地研究着这些资料,终于有一天开悟,西苑的太子殿下,其实跟自己志同道合,甚至比自己看得更远,想法更激进。
潘应龙知道自己的理念在现在,属于异端中的异端,比李贽还要不受待见。他那个好歹还跟学术沾点边,是阳明心学基础上发展出来的。
自己这些理念属于军国方略,是可以施行的举措,一旦公布于世,满朝文武,天下士林,会聚起狂风巨浪,活活吞了自己。
所以潘应龙一直都十分小心,藏着自己的理念,暗暗地完善,不敢说出来,连杨金水都不敢说。
万万没有想到,他突然发现,西苑的太子殿下,种种举措,以及字里行间透出来的讯息,暗合他的理念。
同类人很容易找到同类人。
潘应龙心中大喜。
君臣志同道合,这是多么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于是潘应龙先是帮杨金水筹划了两淮盐政的事,让巡盐变成了“剿乱平叛”,直接把盐商以及南京背后的权贵一网打尽。
报了私仇,又更加得到杨金水的信任。
接着小心翼翼地筹划了蔡国熙跪倒在徐府门前一事,目的就是想引起朱翊钧的注意,然后博一个殿前会面的机会。
如同商鞅见秦孝公,王猛见苻坚,天雷勾地火。
但潘应龙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押上了身家性命奋力一搏。
要是猜错,太子殿下的理念其实与自己不符,届时自己全盘托出,被殿下认为是异端邪说,下令严惩,父亲的旧故好友,恩主谭纶杨金水都救不了自己。
可潘应龙还是愿意一搏!
男子汉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潘应龙稳了稳心神,朗声答道:“殿下,草民觉得大明要不断进取,要保持欣欣向荣的大势,必须不停地向外扩张,有序地、不停地向外扩张!”
杨金水实在忍不住,喝声打断潘应龙的话:“荒谬!实在荒谬!潘应龙,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这是在怂恿殿下穷兵黩武,最后的结果是海内空竭,万民疲弊。”
潘应龙直着脖子答道:“商鞅兴耕战之法,最后秦灭六国,一统天下。”
“可是秦二世而亡!”
“秦亡不在其弱,而在因人而恒强,终因人而骤亡!”
有意思,潘应龙这句话说的有意思。
在他看来,前秦因为几代先王坚持不懈地执行商鞅的耕战之法,延积到嬴政这位猛人身上,一举荡平了六国,统一天下。
只是秦始皇第一次真正的统一中国,还在摸索阶段就突然死掉,接班人胡亥又太差,一堆的野心家们看到了机会,一拥而上,秦亡。
要是秦始皇再活二十年,或者换个能干的接班人,稳住局面,慢慢摸索改进合适的制度,相信秦不会二世而亡。
朱翊钧没有出声,继续听潘应龙说道:“穷兵黩武,那是汉武帝所为。屡屡征战,求虚名而不取实利,耗国力而逞私欲,虽有张掖河西、封狼居胥之功,但最后还是落得国穷民困的下场。
大明要征战,必须考虑义利功过;大明要扩张,必须权衡得失利弊。征战扩张,必须源源不断地获得土地和财富!获得比付出得多,就能保持大明不断进取,欣欣向荣之势。
在此大势之下,革新除弊就可顺势而为,任何阻拦的守旧势力会成为马车车辙下的花草。”
杨金水看了看沉寂如水的朱翊钧,心中更加担心。
潘应龙啊潘应龙,你真是胆大包天,居然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异端邪说。
不过他心里隐隐觉得,潘应龙所说似乎正合太子殿下的心意。
在杨金水和潘应龙的期盼下,朱翊钧终于开口。
“积水潭边上有座金台观,海公整饬道观庙宇后,被没入官中,现在督办处的宣教局在那里设了一个金台馆,杨金水、潘应龙,你二人先去那里研习一月。”
杨金水和潘应龙对视一眼,心里有疑惑却不敢多言,连忙跪倒应道:“是。”
朱翊钧双手笼在袖子里,站在窗前,看着杨金水和潘应龙的背影越去越远。
蔡国熙被徐府羞辱一事,该有个了结了。
“祁言!”
“殿下,奴婢在!”
“通知卓吾先生,日子定在三天后。”
“是!”
270.第270章 群官去太学宫
270.
蔡茂春穿着一身青袍官服,头戴乌纱帽,从轿子里钻出来,仰头看了一眼牌坊上的匾额,那是宣宗先帝的题词“太学宫”。
真是叫人怀念,那些仁德明君、敬天法祖,群贤辈出、众正盈朝的好年代啊。
蔡茂春扫了一眼,看到同科状元丁士美跟张四维、王遴等人走在一起,春风得意,趾高气昂。明明看到了自己,却故意装作看不到。
听说他通过王遴,攀上了高拱的高枝,成了朝中三大势力高党一员,已经走上一条青云之路,跟自己这个孤魂野鬼截然不同。
倒是嘉靖四十一年的状元申时行,带着榜眼王锡爵、探花余有丁以及同科郜永春等人,走了过来,对自己这位嘉靖三十八年的榜眼行礼。
“学生见过前辈。”
“诸位客气了。”
看着他们的背影,蔡茂春有些羡慕。
嘉靖四十一年这帮人,蒸蒸日上,因为前三甲志同道合,齐心协力,进而把他们这一科凝聚成一股绳。
人一多,心一齐,声音就响亮了。
那像自己这一科,一盘散沙。
正想着,嘉靖四十四年进士沈鲤、许国等人仰首挺胸地从路的那一边,走进了太学宫。
前面的前辈还占据高位,后面的晚辈已经咄咄逼人,前有虎后有狼,仕途艰难啊。
蔡茂春一抬头,看到潘晟、曾省吾和王篆三人在前面走着,心头一动,撩起官袍前襟,紧走几步,走到他们旁边。
“学生蔡茂春见过老师。”
“蔡某见过三省前辈,见过汝文兄。”
“哦,华秋来了。”潘晟和蔼地点点头。
三人以潘晟官阶最高,是为南京国子监祭酒,现在被召回京城,在礼部任闲职。
资历最老,嘉靖二十年进士,更巧的是,跟张居正一起,做过嘉靖三十八年的殿试阅卷官。
那一科殿试,会元蔡茂春的卷子被潘晟看中,点了出来,不知为何呈到御前后,只被先皇嘉靖帝点为二甲第四名。
但不管怎么说,蔡茂春能勉强叫潘晟一声老师。
曾省吾是嘉靖三十五年进士,现任都察院右佥御史,是张居正的同乡。
王篆年纪比蔡茂春要大,却是嘉靖四十一年进士,现任吏部郎中,也是张居正的同乡。
他们三位,是以张居正为首的楚党中坚。
曾省吾和王篆也拱手回礼:“华秋兄/华秋前辈。”
“老师,今天太子把六品以上京官召集到太学宫,所为何事?”蔡茂春问道。
潘晟微笑着摇了摇头:“吾等也是一头雾水。”
蔡茂春继续说道:“此事有些突然,前所未有,学生等人是不知所措。”
潘晟意味深长地说道:“新朝新气象,大家要慢慢习惯。”
看到蔡茂春甚是恭敬的样子,潘晟知道他因为入赘赵家,被同僚们看不起,仕途艰难,比他晚一科的王篆都跑到他前面去了。
王篆已经是吏部郎中,蔡茂春还是个工部员外郎。
偏偏蔡茂春除了入赘之外,文采、才干、品行其实都是一等一,至少在潘晟心里,比同科状元丁士美要强。
心里顿时生起怜悯爱才之心。
“华秋原籍福建福州?”
“是的老师。”
“福建地灵人杰啊,不仅有华秋这样的大才,还出了卓吾先生这样的大家。”潘晟感叹了一句,“卓吾先生新近右迁为太常寺少卿,华秋身为同乡,没有去登门祝贺?”
蔡茂春心头一动,连忙答道:“回老师的话,学生有去卓吾先生府上祝贺,只是当时李府宾朋满座,学生一时找不到空隙与卓吾先生多攀谈几句。”
潘晟摇了摇头,“华秋啊,这样可不行。卓吾先生这样的大家,旁人想登门请教都是奢想,唯独你还是他的同乡,这样的好机会,华秋,你可要好好把握啊。”
蔡茂春听懂了,这是在指点自己。
李贽原本只是国子监一名普通的助教,因其学术偏激在士林小有名气。嘉靖四十四年突然入了太子殿下的法眼,成为他的幕僚。
然后国子监司业,礼部员外郎、郎中,现在又是太常寺少卿,升官速度,可以跟徐渭媲美。
徐渭可是实打实的军功,李贽却是凭借学问。
如此说来,李贽深得太子殿下信任,自己如果能够走通李贽这条路,等于直接成为太子一党,想想就让人激动!
蔡茂春知道自己声名狼藉,张居正为首的楚党也不大想接纳自己,他们又不缺羽翼。
算下来李贽那里,反倒成了好去处。
李贽、徐渭,一个举人、一个廪生,一个宣扬学术异端、一个幕僚师爷出身,倒是跟自己这位赘婿匹配。
他俩在太子那里都得到了重用,说明太子殿下用人不拘一格。
想到这里,蔡茂春心热了,连忙拱手道:“谢老师指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