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就是万历帝 第191节

  265.

  紫光阁勤政堂,听到朱翊钧开口,跪伏在地上的潘应龙如同听到了天籁之音,可是听完了朱翊钧的话,浑身像是坠入冰窟。

  喉结不停地抖动着,额头上和后背上的冷汗不停地流。

  朱翊钧又开口道:“起来吧。你是杨金水举荐的人。孤相信他,因此也愿意给你机会,起身来,坐着说话。”

  潘应龙连忙磕头应道:“草民谢殿下。”

  到此时,潘应龙终于放下轻视之心。

  原本他以为,十四五岁的少年,再厉害能厉害到哪里去?

  嘉靖帝的好圣孙?呵呵,嘉靖帝在潘应龙眼里,也高明不到哪里去,属于内斗一流,治国理政稀松平庸之辈。

  教出的“好圣孙”,能高明到哪里去?

  还不是下面一堆的臣子,在使劲地拍马屁,才把他说得神乎其神。

  但是刚才一番暗中交锋,潘应龙真得被吓到了,吓到骨子里。

  尤其是刚才将近半刻钟的沉寂,朱翊钧把先天优势太子权势发挥得淋漓尽致。

  君威如天,我不说,让你在寂静中自己体会。

  很多事情,越琢磨越会吓唬自己。

  潘应龙越琢磨越胡思乱想,自己心虚不已,终于又深刻体会到命运操持在别人手里的那种惶恐。

  虽然说朱翊钧身为太子,手握生杀大权,有点胜之不武,但潘应龙清楚,能把自己的优势充分发挥,都是一顶一的聪明人。

  潘应龙老老实实坐下,在椅子上坐了三分之一个屁股。

  “你认识徐?”朱翊钧开口问道。

  “回殿下的话,草民认识,但不相熟。”

  “你设计了他?”

  “是的。”潘应龙老实地答道,“徐鲁卿聪慧过人,但为人自负,又贪婪好财,草民抓住了他的弱点,暗地收买了他的两个族中好友,以及苏州的两位故交,怂恿他到处买地。”

  朱翊钧突然问道:“听闻这两年东南的田地价格有下降?”

  “是的。这两年东南的良田价格下降了一成多,尤其是隆庆元年掉得更多,所以徐鲁卿去年大肆买地。”

  “什么原因?”

  潘应龙迟疑一下答道:“嘉靖四十一年起,胡部堂和杨公公搭档,力行东南剿倭,倭患肃清。又圣天子在位,仁太子秉政,天下太平,风调雨顺。

  而丰年伤农,越是风调雨顺,粮食就越卖不起价,持续数年,良田价格逐渐贬低。”

  “呵呵,”朱翊钧冷笑两声,“说实话!”

  潘应龙看了一眼杨金水,正色说道:“回殿下的话。杨公公主持统筹局东南办之后,每年从暹罗、真腊、占城海运来大量稻米,贩卖东南以及江西、湖广,粮价一日低过一日。

  又上海、苏州等地,种棉、纺纱、织布、丝茧、绸缎等产业日益兴盛,各工厂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百姓们蜂拥而至,进厂效力。拿的工钱,足以养活一家老小,还绰绰有余。

  数年下来,许多百姓不堪耕种之苦,变卖田地,入上海、苏州、杭州、宁波等地工厂做活,挣工钱。

  卖地的人多了,做佃户的人却少了,许多地主买了地,却雇不到佃户耕种,收成减少,缴纳的赋税却还是有那么多。一来二去,许多地主不敢卖地,田地价格就贬低了。”

  没错,不是所有的地主都有本事像徐府那样,大肆购买或者半买半抢地侵占田地,然后再跟官府勾结,隐匿田地,逃避赋税。

  州县也有压力的,每年的田赋都是硬性指标,大明KPI,死死地压在头上,事关前途,府州县的官员们肯定会盯死了。

  你没有背景,不是官绅世家,也敢隐匿田地,想得美!

  但是官绅世家也有一个苦恼,田地越多,越找不到佃户耕种,都跑去工厂做活去了。

  那些新兴的工厂,为了吸引人来做工,开出的条件一个比一个好。

  既然如此,都是做牛做马,为什么不去好一点的地方做牛马呢?

  这种情况延续几年,一向坚挺的东南田地价格开始下降。

  潘应龙继续说道:“正是因为如此,江南世家对杨公公恨之入骨。”

  朱翊钧不置可否。

  江南世家对杨金水恨之入骨,这就对了。

  杨金水要是跟他们水乳交融,自己早就收拾他了,就不会如此信任他,还许下封侯进爵的承诺。

  朱翊钧转头问杨金水:“东南田地价格贬低,统筹局为何不去收购?”

  “回殿下的话,奴婢有叫人去收田地,只是我们终究是外来户,在乡野之间,讯息没有当地官绅世家得的快,有没有他们说话管用。

  当地百姓卖地时,多半还是优先卖给当地官绅世家,甚至价格低了一两成都在所不惜。所以统筹局东南办费尽力气,收效甚微。”

  乡绅土豪们掌握着县以下的农村。

  皇权不下乡,那是以前,在自己手里就不行。但是此事重大,得一步步来。

  朱翊钧点点头,不深究此事,继续说道:“你设计了徐,此事还不能成。想必胡汝贞、王子荐、曹子忠(曹邦辅)都在暗地里给了你极大的帮助。

  他们在东南兴兵多年,执掌南直隶、浙、闽等地军政事宜,有他们的臂助,你的计策才会如此顺利,这般圆满!”

  潘应龙万万没有想到朱翊钧会如此直接。

  他第一次跟朱翊钧面对面交谈,根本不熟悉这种开门见山,直来直去的风格。

  杨金水在暗地里递了个眼色,示意他稍安勿躁。

  太子殿下能在勤政堂里接见你,说明他对你有了初步认可,你不必忌讳什么,也不要藏着掖着,有话直说,反而会得到殿下的信任。

  潘应龙读懂了杨金水眼神里的意思,牙一咬答道:“殿下英明。”

  “英明!孤再英明,也挡不住下面的人有自己的心思。‘亭亭华盖祥云表,九点晴烟斗山小。’人人都有再进一步的想法。

  天下人皆知,孤以东南剿倭起而筑基,胡汝贞、曹子忠、谭子理、王子荐、刘仁甫、戚元敬,都是孤的心腹班底。

  现在孤从裕王世子变成了太子,受父皇所托,秉持国政,他们却无一人入阁,心里有怨言吗?

  孤知道,肯定有!”

  朱翊钧转过头来,盯着潘应龙,“你肯定也看明白了这些,所以四下联络,得孤的这些心腹大臣们,暗行方便,推动蔡国熙跪拜徐府之事,进而挑起高拱与徐阶之争。

  无论谁输谁赢,他们都不吃亏。而你,潘应龙,能锥破皮囊,在孤的面前一展才华。你们都能捞到好处,却不管这锅饭,硬是被你们煮成了夹生饭,还要孤硬生生地吞下去!”

  朱翊钧的话,说得语气不善,冷彻凛然,寒气逼人。

  潘应龙噗通跪倒在地:“草民该死,坏了殿下的大计。”

  朱翊钧盯着他,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问道:“你说,坏了孤的什么大计?

  潘应龙抬起头,朗声道:“草民到此时才明白,草民的才略不及殿下之万一。草民只看到十年之计,殿下能看到百年之后。

  草民此时才明白,此前的得意之计,完全是鲁莽无知之举。”

  “你真得明白了?”

  “草民真得明白了。”

  “那你说说,你到底明白了什么?”

266.第266章 户部的算盘扒拉声

  266.

  入夜,户部内院里,新设的会计条例司灯火通明,啪啦啪啦的算盘声,还在这个院子里回响着。

  一位书办抬起头,扭了扭酸痛的脖子,又揉了揉发麻的肩膀,瞪着一双发红的眼睛,对旁边的同伴说道:“我们这是造了什么孽,摊上这样的尚书,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猫晚,拿的那点俸禄,连路边的野狗都嫌弃。”

  同伴左右看了看,感同身受地说道:“是啊,以前户部是一等一的肥缺,现在户部是最苦最累的衙门。

  码得,早知道当初拣发衙门时,老子就该选吏部,再不济选太仆寺也好,昏了头来了这倒霉催的户部。”

  左右同伴都知道他只是一时牢骚,真要他选,还是会选户部。

  后面桌子上的书办轻声道:“贾老二,听说吏部正在酝酿中枢六部五寺改制,说是要大变样,你何不趁着这个机会,跳到其它衙门去?”

  发牢骚的老贾一愣,想了一会摇了摇头,“我在户部干了十几年,只会看账簿,打算盘,叫我去其它衙门,还真不知道怎么办。”

  另一位书办好奇地问道:“游老三,吏部整饬吏治,改制中枢,真的假的?风声都传了大半年,一直都只听到打雷,没看到下雨啊。”

  游老三看了他一眼,“整饬吏治,改制中枢,国朝立朝以来,做过几次?哪一次不是地动山摇,哪有这么快!

  我听说李天官这半年带着吏部一帮人,一直在忙这件事。”

  “有什么风声漏出来?”

  游老三摇了摇头,“真是怪事!以前就算是内阁阁老们关上门放个屁,不到一个时辰满京城都闻到味了。

  这次吏部整饬吏治,改制中枢,这么大动静,前前后后半年,怎么没有什么风声漏出来?

  不,应该是满京城里全是乱七八糟的风声,没有一个靠谱的。”

  另一位书办神秘兮兮地说道:“这你们就不知道了,里面大有玄机!”

  “什么玄机?”

  那位书办故意卖弄起来,装模作样地收拾文卷,就是不开口。

  “你个张四眼,快些说。”

  “奶奶个张四眼,赶紧说!”

  旁边的书办们纷纷催促着。

  游老三眼珠子一转,“张四眼,明儿是休沐,我们兄弟几个,一起凑钱在承福楼摆一桌席面请你,如何?”

  张四眼这才转笑,“客气了!”

  他放下文卷,探出头左右看了看,这才轻声说道:“我有个表兄在东厂做事,有次一起吃饭时,他跟我提过一嘴。

  说这次吏部改制,李天官专门组织了一群人,都是熟谙铨政吏务的人,有侍郎、郎中、员外郎、主事、书办四十多人,内部新设了一个编制典铨处,暂由原南京兵部尚书刘采领衔。

  听说专事吏治整饬和中枢改制。李天官再三强调,严守保密,不得丝毫泄露。”

  众人都笑了,这样的强调,哪位阁老尚书不再三强调过,有意义吗?

  都是耳边风,该泄露的还是哗哗地往外漏。

  张四眼不慌不忙地说道:“一开始东厂就放了坐探进去,盯着编制典铨处的每一个人。”

  众人马上肃静。

  东厂!

  居然派凶名昭著的东厂监管此事!

  看到众人的神情,张四眼得意地笑了,继续说道:“最开始编制典铨处也有人不当回事,大嘴巴往外说事,上午说的,下午就进了东厂;傍晚说的,半夜就进去了。就算晚上躲在被窝里说的,第二天一早,东厂番子就找上门来了。

  进了东厂,呵呵,诸位,那地方是那么好进的。轻责免官夺职,立即赶出京城;重则一家老小去了辽东甘肃,报效边事。不管你是侍郎还是书办,统统严办。

  自那以后,编制典铨处的人,上上下下,各个嘴巴跟上了锁似的。”

  室内寂静了一会,有书办迟疑地问道:“东厂监管,确实不同一般,可是真就这么密不透风吗?半年了,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透露出来,多少京官到处打听,就是没个准信。”

  张四眼呵呵一笑,“里面还有玄机。”

  “还有什么玄机?”书办们连忙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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