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已是春暖花开,可是京城,听说还寒风刺骨啊。”
潘应龙有些吃不准杨金水话里的意思,只能顺着话题说道。
“杨公,现在大地转春,不管如何,京城总会春暖花开的。”
杨金水背着手,眺望着远处的青天白云,幽幽地说道:“希望我回到京城,正是春暖花开时。”
潘应龙听出来杨金水话里的忧患焦虑,在心里揣摩了一会,轻声问道:“杨公可是担心朝局不明?”
“朝局很明朗,却只是外朝明朗,内廷却暗潮汹涌啊。”
“杨公担心什么?”
“干爹要退了。他年纪大了,到了荣养的时候了。他是内廷老祖宗,他不在,许多跳梁小丑会忍不住跳出来。
殿下志向远大,现在内廷的事,多半托付给干爹和冯保。”
潘应龙听出意思来,杨金水担心黄锦荣养后,内廷会被冯保一手把持。
冯保和杨金水表面上都是黄锦的干儿子。
但冯保老早就被派去裕王府,伺候当时还是王子的太子殿下,而后太子被立为裕王世子,接到先皇身边,他又跟着入西苑。
这些年一直在太子身边伺候,现在是司礼监秉笔太监、提督东厂。
杨金水一直在东南,远离太子。头衔也只是都知监太监,兼统筹局东南会办,与冯保相差甚远。
潘应龙也从杨金水的话语间听出,他跟冯保有隙。
以前相隔千里,冯保与杨金水并无冲突,还可相安无事。现在他被召回京城,回到太子身边,冯保会不会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冯保久在太子身边,又手握权柄。
杨金水一直孤悬东南,回去后势单力薄,根本没法斗!
难怪他忧心忡忡。
不过杨金水的顾虑,早就在潘应龙的算计之中。
自从去年下半年,潘应龙听出口风,太子殿下有召回杨金水的意思,他就一直在盘算着,杨金水回京后的得与失。
潘应龙知道自己与杨金水已经绑在一起,他能高走一步,自己就能前途无量。他要是被冯保斗下去,自己跟着一起完蛋。
“杨公,殿下睿智,此次回京定不会让冯保欺凌杨公,毕竟杨公现在不是一个人。”
潘应龙的话让杨金水猛地转头,死死地盯着他。
从嘉靖四十一年被派到东南,从宁波到上海,杨金水现在确实不再是一个人。他身后站着以兴瑞祥、德盛茂、联盛祥三大商号为首的东南海商集团。
他们此前都是中小海商,在统筹局的扶植下,逐渐发展成富甲一方的大海商,目前掌控着大明与日本、朝鲜、西洋和南洋的海上贸易。
与大明东、南、北三海水师关系密切,实力不容小视。
他们与杨金水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杨金水的目光冷森如寒冰,一般人早就被盯得心里发毛,潘应龙却脸色如常,淡淡地说道:“只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杨公,我们不能只看眼下,不看以后。”
“以后怎么样,你能看清楚?”杨金水淡淡地问道,语气里带着戏谑地口气。
潘应龙不客气地把早就盘算好的主意拿了出来:“杨公,学生听说皇后在为太子殿下选后妃。
殿下今年十四岁,再过一两年,确实到了成亲开府的时候了。”
潘应龙瞄了瞄杨金水的神情,发现他没有什么变化,于是继续说道:“学生还听说,顺天府、勋贵,以及赵大洲、张叔大两位先生,都举荐了人选,被皇后选入坤宁宫。
杨公身在东南,背靠苏杭,又深得殿下信任,为何不举荐一位呢?”
杨金水盯着潘应龙,问道:“潘先生是不是早就选好人选了?”
“回杨公的话,确实如此!”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潘应龙也不藏着掖着,“兴瑞祥三东家兼大掌柜宋应卿宋先生,原籍苏州吴县,有一女名叫宋琉璃,年芳十二岁,才貌双绝,端正娴雅。”
看到杨金水默然不语,潘应龙急了,连忙劝道:“杨公,而今是大争之世,不争就没有前途。杨公现在身系东南数千商户,绝不是孤军奋战,大家都憋着一口气,只要杨公一句话,要钱有钱,要人有人。”
杨金水走回到座椅上,缓缓坐下,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喝了几口。
“咱家看过七位年纪合适的好女子,唯独宋先生的爱女,相貌最为出众,有才德兼备,可入东宫。”
杨金水的话让潘应龙一愣,随即两人很有默契地笑了。
扬州城运河码头上,王一鹗摆出全副仪仗,欢送满载而归的徐养正。
三法司专案组早就撤回去了,上月张居正也陪着一群南京勋贵们从这里路过,北上京城。
现在是徐养正带着两淮盐政大案中,最后一笔追缴回来的赃银,兴高采烈地回京。
“蒙泉兄,两淮盐政的赃银入了国库,户部可要好生使用。老夫回京后,会盯着们的。”
海瑞一本正经的话,让徐养正脸色凝固,欣喜定在上面还没来得及消散,从心底涌上的苦恼却已经在嘴角和眼角弥漫开。
经过两淮盐政一案,海青天的名声又上一层,全天下都知道,只要被他盯上,不脱层皮是脱不了干系。
徐养正也清楚,户部积弊重重,底下那些书办胥吏,尽干些腌事。
要是被海瑞盯上,那还有得好?底下人被抓到了,自己这位上司能逃得干系?
不行,回去要好好整饬一番,老子好不容易才咸鱼翻身,挣得好前途,不能被这些混账子给毁了。
王一鹗看着徐养正尴尬的样子,心里暗暗好笑,连忙说道:“蒙泉公,时间不早了,还是早点上船赶路吧。”
徐养正苦笑地摇摇头,拱手对海瑞和王一鹗说道:“刚峰公,子荐老弟,我们就此别过!”
看着徐养正的官船渐渐远去,王一鹗转头对海瑞问道:“刚峰公,你什么时候回京复命?”
“老夫给京城上了折子,请求到淮东盐场转一圈,实地看看庞少南的新盐政到底是怎么回事。然后再去南京城和苏松转一圈。难得到东南来一趟,老夫要看个仔细!
西苑批了红,准老夫再滞留三个月。”
王一鹗乐了,这下不仅徐养正、高大胡子头痛,庞尚鹏、南京城和苏松的那些大户们,也都要头痛了!
229.第229章 我们的炮声不够响啊
229.
隆庆二年二月,京畿一带终于开始春意盎然。
东便门码头,一艘双排桨快船缓缓靠近,码头上的小吏看到船桅杆上挂着的旗帜,连忙走到一处,对着几位蹲坐地上的河丁喊道:“都起来了,赶紧接船去。”
一位河丁转头看了他一眼,打了一个哈欠:“这蜈蚣船是海运社的接驳船,跟我们漕运井水不犯河水。头,用不着这么巴结他们吧。”
蜈蚣船是因为这双排桨快船船体瘦长,两边的船桨伸出来,看上去像蜈蚣一般,专门用于运河快速行驶。
海运社接驳船,是指大沽海港的海运社,用这种快船,开通了大沽顺着北运河到通州,再通过通惠河直达东便门码头的船次,专门用来转运坐海船到大沽海港,还需要转至京城的商旅。
“屁话,你们不识字吗?
是啊,你们这些粗汉子是不识字。这船上挂着的旗子是‘大明回访朝鲜使团’,里面的人物都是钦差使节,怠慢不得,会出篓子的!”
几位河丁马上爬了起来。
这些人通惠河上混饭吃也有十来年,知道往来的船客里,最得罪不起的人物之一就是钦差。
身负皇命,稍微出点纰漏,谁也吃不了兜着走。
几位河丁上前,站在码头栈桥前。一位年纪稍大的河丁对着快船做着手势,做着指挥。
另外几位河丁举着工具,或推、或扒拉着快船,让它稳稳地贴着栈桥停下,不至于一头撞上来。
船头上一位船夫丢出缆绳,年纪稍大的河丁接住,在栈桥的木桩上缠牢了。
船刚停稳,两位身穿青袍,头戴乌纱帽的官员钻出船舱,沿着挑板往岸上走。
他俩都是三十多岁,脸色凝重,掩盖不住疲劳和风尘仆仆。
刚走到码头岸边,那边急匆匆过来一队人马,抬着三顶轿子,迎了过来。
一顶轿子里钻出一人,年纪不大,却穿着斗牛服,头戴钢叉帽,是一位宦官。
“叶正使、宋副使,旅途劳顿了。只是殿下在西苑等着两位,还要两位再辛苦辛苦。”
叶梦熊和宋应昌对视一眼,连忙拱手道:“祁公公言重了,殿下急召,臣等理当赶赴,祁公公请!”
“叶正使、宋副使请。”
三顶轿子在一群军校的护卫下,匆匆离去。
小吏不由长舒一口气,几位河丁也是心有余悸地面面相觑。
轿子很快赶到驿馆,叶梦熊和宋应昌照例也到这里洗个澡,换身衣服。
再紧急也不能一身臭烘烘,灰土灰脸地去见太子殿下,有失礼仪。
过了一个时辰后,叶梦熊和宋应昌在紫光阁见到了朱翊钧。
“臣礼部主事、理藩院司务叶梦熊,臣礼部给事中、理藩院司务宋应昌拜见太子殿下。”
“免礼!”
朱翊钧还是穿着一身朱色的五爪团龙蟒服,头戴乌纱翼善冠,伸手示意两人起身。
“你二人的急报有说,朝鲜君臣狂悖至极,坚决不肯吐出所侵占的一寸土地?”
“是的殿下,臣等无能,出使朝鲜无功而返,有损大明颜面,请殿下治罪。”身为正使的叶梦熊愧疚地答道。
“不急,慢慢说,把原委说清楚。”朱翊钧摆摆手,带着安慰的语气说道。
“谢殿下。”
叶梦熊开始缓缓说道:“臣自去年十一月,与朝鲜告哀请封正副使沈义谦和郑仁弘,坐海船回朝鲜,十一月二十六日抵达朝鲜江华岛,十二月初四抵达朝鲜王京汉城。
初六,朝鲜国王接见了臣等二人。臣在殿上正式递交了国书,朝鲜国王收下,说是要朝议后再给予答复,叫臣等在驿馆休息。
只是一连过去半个月,朝鲜君臣始终没有给予答复。臣二人就分头行动。臣去拜会沈义谦和郑仁弘,当面了解情况。
思文则去找汉城的明商,让他们去打听消息。”
叶梦熊缓缓地说道,他和宋应昌也没有想到,自己两位同榜进士,天降大任,摊上一件代表大明出使朝鲜的差事,原本想着办得妥妥当当,漂漂亮亮,没想到却灰土灰脸地回来。
朱翊钧默不作声,静静地听着。
“臣见到沈义谦,他坦诚告诉臣,大事被朝鲜朝堂上的党争给耽误了。”
“党争?”
朱翊钧没有想到朝鲜的党争居然激烈到这个程度,居然连事关宗主国的大事都被抛到一边。
“是的殿下。朝鲜国主即位时才十六岁,是先国主的侄儿。入继王位后由先国主王后听政。听闻此国主每天都要举行经筵,与儒臣探讨经史。
在儒学上颇有造诣,在经筵上辨问甚详,因此那些学识不足的儒臣都害怕当讲官。只是朝鲜国主儒学了得,却对朝堂上逐渐激烈的党争束手无措。”
叶梦熊和宋应昌悄悄看了一眼沉寂不语的朱翊钧。
我朝太子与朝鲜国主完全相反,儒学根本不学,却学得一身祖传绝技,把满朝文武制得死死的。就连徐阶、高拱这样的老臣,都不敢轻易违背。
“此前朝鲜党争激烈,有什么大尹派和小尹派,斗得死去活来,没两年大尹派失势,小尹派当权。朝鲜先国主末年,随着先王后去世,小尹派也失势,士林派完全掌握朝局。
但是很快,朝鲜朝堂上的士林派又分为先辈派和新进派。臣出使朝鲜时,两派正是斗得激烈的时候。
听沈义谦的意思,朝鲜朝堂上的先辈派原本同意与我大明商议,好生勘定东北边境线。新进派知道先辈派支持,马上出声坚决反对,说朝鲜土地也是鲜血换来的,一寸一尺不敢退让。
然后双方在朝堂上天天吵,吵得不可开交,却无法定下方略,到底是同意,还是拒绝我大明国书的要求。”
朱翊钧皱着眉头问道:“朝鲜国主不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