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也不能安坐钓鱼台了,同时开口,“公公说的是,平日是我们欠缺管教了,才让那小孽障闯到堂上来,冲撞了各家的女眷,日后定然严加管教,清正家风。”
说句“小孽障”已经是贾母能吐出辱骂宝玉最重的话了,心都随之揪了一下,可眼下为了贾家,她却也不得不低头。
再看向林黛玉,贾母也是央求道:“玉儿你是个心善的,当不会记兄长的仇吧。而且,他没什么歹意,若是真惊扰到了,方才太太也给你道过恼了,这都是咱一家人的事,可不必闹到宫里去。”
两人离得很近,贾母轻声与林黛玉求着,旁人也听不真,只临近的几家王府王妃算能听得只言片语,也不禁为之暗暗叹气。
贾家如今外强中干已到这个程度,连贾家的老封君,都得低声求一个后辈了。
莫有人不感叹,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得皇家隆宠,也得分个三六九等。
眼下,林黛玉竟能和皇后搭上交道,那就更是这些女眷们要恭维的人了,甚至超过高坐的贾母。
林黛玉心思并不是个恶毒的,而且她是来吊唁外祖父的,也不是来喧宾夺主,耀武扬威的,亦不想让长辈难堪,只是想教训下不长记性的贾宝玉,便颔首应下,道:“外祖母放心,玉儿有分寸。”
贾母喜道:“好,那就好。”
陈矩没心思瞧这些妇人表演了,又问道:“林姑娘,皇后有请,随咱家来吧。”
“公公稍待,我还有件事交代下。”
陈矩颔首侍立在一旁,“那好,你且说完,我们再去。”
就见林黛玉寻到了堂上另一个钟灵毓秀的女孩子身边,与她耳语道:“宝姐姐,方才那个替登徒子受罪的丫鬟,是被殃及池鱼了。若是她当真落得个凄惨下场,我内心难忍,姐姐应当也是与我一般的想法吧。”
“待我离了去,你将她先救下来,切勿让她因为那种没出息的人,寻了短见。”
林黛玉是个爱花之人,自也不忍心看花败落,用在晴雯身上也是一般的同理心。
薛宝钗点头应道:“好,妹妹放心去吧,这里自有我操持。”
林黛玉莞尔一笑,起身再与诸多女眷行了礼,便随着陈矩往外走了。
各家女眷此刻都不得不起身相送,若是旁人在场,定要以为当先走着的小姑娘是几品的诰命呢。
“摆驾回宫!”
金顶宫辇摇摇晃晃出了门,贾家的妇人们尽皆松了口气。
遥望着宫里人离去的背影,各家女眷都不禁交头接耳的议论着。
“皇后娘娘当真宠爱这个林姑娘,是连掌宫的宦官都在前面骑马带路,一顶轿子只她一人坐。”
“这哪是宠爱,倒像是接公主入宫了。”
“……”
见了林黛玉的待遇,众人都忍不住咂舌,可她们又羡慕不来,只得再返回堂中去坐了。
王夫人引着众人一同坐了,暗暗缓出一口气,又见一旁的薛宝钗,此刻却气定神闲的饮着茶水,还时不时用手扇着风,一幅颇为悠然的模样,登时生出几分火气来。
本就怀疑薛宝钗和林黛玉是串通好了的让贾宝玉难堪,王夫人心底不禁暗暗骂道:“林黛玉有皇后做后台,你有谁做后台?惹不了她,还整治不了你?”
王夫人眉头倒竖,转息之后,又掩饰了下去,淡淡道:“方才我们还说起薛家的事呢,这会儿薛家的大姑娘在这,恰好让她来拿个主意。”
此言一出,便将各家女眷从方才林黛玉的事中剥离了出来。
如今丰字号是京城最有名的商号,铺面中的商货更是供不应求,也就只有丰字号的会员能保证所需,别家都得遣下人同普通百姓们一起排队。
和庶民一般的待遇,本就让她们以为有些丢份了,更可气的是,有时候还买不回来。
譬如前不久京城贩售的那梅片雪花洋糖,左右不过是糖块,竟是一颗也难求,堪比珠宝。
来贾家走了一遭,能顺便为自己得些利是再好不过的事了,女眷们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放到了薛宝钗身上。
薛姨妈闻声身子一颤,感觉自己的姐姐对宝钗是十分不满,有种要将方才受的气,全撒在薛宝钗身上的感觉,这才将房内的矛头指向了她。
到底是自己的女儿,薛姨妈轻咳了声提醒道:“宝丫头,你姨妈说的是增加丰字号会员的事,这当不是什么大事,你与大家给个说法?”
薛宝钗起身福了福,展颜笑道:“诸位对于丰字号的喜爱,我在之前也有听说,十分感激诸位对丰字号的力捧。至于会员的事,‘国有国法,家有家规’经商一途,自也有其中的规矩。”
“一个规矩被打破了,日后还不知会有多少后来者。而会员恰恰就在于他的稀缺,若是给诸位开了后门,对薛家的经营多有不利,也失于一个信字。”
薛宝钗一席话,各家的女眷面上皆是阴晴不定。
我们勋贵之门,给你商贾之家几分薄面,竟然还在堂上讲起道理来了,这让本就自视甚高的她们,如何能接受的了。
王夫人心底暗喜,念着小姑娘不谙世事,死脑筋,继续开口拱火道:“左右不过是些银两的事,我们勋贵之家,情谊深厚,怎好这点事都不帮?薛家丰字号如今你操持着,事事不就是你一句话的事?”
薛宝钗微微颔首,“正因为是我操持,才该当起表率,方能使规矩昭然,风清气正。诸般行事皆合乎礼法规矩,下面做事的人自会仰而效之,如明月悬天,众星拱之。”
“上行下效,乃至浅之理。却为治家之要义,家道昌隆之根基,总有人容易轻忽懈怠了去。”
话里话外都有暗指方才宝玉的事,各家女眷面上的颜色又丰富起来,吃瓜大于责问薛宝钗的意思了。
非是林黛玉,就连薛宝钗在堂上面对王夫人也不落下风,甚至据理力争,暗中贬斥,实在让众人看了出大戏。
王夫人气得身子颤了颤,未曾想到她请来帮忙的薛家竟然先跳反了,薛家的这位大姑娘,竟还如此的不尊敬她,堂上就撕扯她的颜面。
可薛宝钗说得太过正确了,王夫人还不好开口驳斥,开口了反倒是她对号入座了一般。
别无他法,王夫人只好用了一招金蝉脱壳,再将话题引到会员的事。
“堂上只有你一家是商贾,我们也不懂经济之道,你是有你自己的道理,但也不能罔顾情面吧?”
“若是不知诸位曾帮了你薛家多少忙,你大可与你母亲问一问。不能因为薛家有今日之繁华,就忘了旧情。”
第249章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王夫人冷眼斜乜了身旁就坐的薛姨妈一眼,薛姨妈连嘴唇都打着颤,开口道:“你姨妈说的不错,各家都没少帮过忙呢。”
薛宝钗面上依旧是淡然,像是深谙宅斗的老手,对于王夫人的伎俩能一眼看穿。
她丝毫不示弱,继续道:“于公的道理,我方才也说过了。于私,各位与薛家有恩,行些便利未为不可。”
“今日薛家入京,我以个人的名义,给诸位家中送些新商货,当是入京的见面礼了,还望各位长辈勿要嫌弃。”
在堂上逼迫一个小姑娘,本身面上就不好看,而薛宝钗如此有底气的和贾家二太太王夫人叫板,看来也不是此前所了解的,薛家入京是来投贾家。
显然薛家已经有了更厉害的靠山,那靠山是谁,见薛宝钗和林黛玉方才亲如姊妹的模样,已经不言自明了。
东平郡王妃刘氏,思虑了番,又打着圆场道:“好,既然薛姑娘有这份心意,我们便也都受着了。我们倒也没别的意思,只是以为薛家不认亲了,心里着恼罢了。”
“你一个姑娘家操持家业不容易,其中有苦衷,我们这些身为妇人的,也最该理解。此事暂且翻过了,往后也不再提了。”
薛宝钗尊敬的与刘氏行了一礼。
刘氏点点头,又与上方始终阖目听戏的贾母道:“老太君,连日在府上吃了不少茶水饭食,今日便不扰您的清净了,后辈告辞。”
刘氏给事情定了基调,欲要告辞离去,其余家的家眷便也纷纷效仿,与贾母告辞。
薛宝钗更是不欲留在堂上,一心要完成林黛玉交代下的事,往外去寻方才受罚的丫鬟去了。
荣庆堂上,便只剩了贾家的女眷,多一个薛姨妈。
贾母往下扫了眼,见得王夫人气得胸口起伏不定,心里却是舒畅了不少。
她的心思,稳坐内宅数十年的贾母怎会看不出。
原本是要带薛家来,促成姻亲来巩固自己的地位,攫取更多的利益,却不想薛家来了,根本就不受她掌控。
搬起石头最后砸了自己的脚,贾母如何能不生笑?
“薛家的姨太太远道而来,如今在京城里可有落脚之处?”
贾母缓了口气,与薛姨妈问候着。
薛姨妈忙应道:“回老太太的话,还没置办宅子呢。家中子弟娇惯,不知可否借着贾家的门风,管束一二。”
借贾家的门风,管束子弟,这话贾母现在都有些说不出口了。
贾母摇头笑笑,“东北角的梨香院,旧时是老公爷清修之所,后来老公爷去皇城下养病,却已荒废。院子里零零错错有十几间屋子,也有通外面街巷的小门,给姨太太居住,是最为便利的了。”
“亲戚来投,偌大一个贾府没有不接待的道理。若是姨太太敲定了主意,与下人支应一声,搬进去就好。”
“那院子也有一阵子没清扫过了,二太太你操持此事吧。”
说着,贾母又起身,由鸳鸯,琥珀几个丫鬟搀扶着,往内房里去歇息了。
薛姨妈十分担忧的看着王夫人的脸色,又不知如何出言安慰。
半晌,才听王夫人开口道:“该知道我的本意,怎得入京来,你口中寡言少语、举止娴雅的大姑娘,是这幅模样?”
“金玉良缘还没传出去,就胎死腹中了!”
薛姨妈一脸苦涩,“我在金陵老家待了许久,这段日子都是她个人在沧州操持着丰字号的生意,我也不知道她今日是撞了什么客,敢在堂上如此说话。”
“姐姐你莫要着恼,我这就去问问她。姐姐放心,这家里还是我说了算的。”
王夫人咽下口气。
虽被薛宝钗驳斥了一回面子,可她倒喜薛宝钗的能为。
治家有方,通世俗经济之道,而且丰腴艳丽,身段极佳,一看就是好生养的类型。
贾家香火不旺,王夫人自然最留意这个。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薛宝钗都是王夫人心目中儿媳的最好人选,便是有今日斗嘴,也顶算有才华,成了加分项。
“罢了,你先去问问,别的事以后再说。”
适时,王夫人才要走,就听彩玉急匆匆的跑了进来,“夫人不好了,老爷知道了堂上的事,这会儿正拎着大棒,去寻宝二爷了。”
王夫人才站起的身子,却是脚下一软,好悬没跌个趔趄。
“快,快扶我去。”
……
薛宝钗从堂上走出,便四处打听着方才那丫头的去向。
却无意间听闻,贾家二房的政老爷在外帏知道了宝玉的事便大发雷霆,这会儿已经去教训他的路上了。
薛宝钗一双美眸,不禁为此弯了弯,“林妹妹没来得及看这一场热闹就走了,着实有些可惜,我倒也没兴致去瞧,还是先寻了那丫鬟救下,去岳府里等吧。”
出了贾母院,拐进了下人进出的弄堂里,此刻才见到一个小丫鬟在跪地领罚,衣裳已被柳条抽得破碎,肉眼就能分辨几条红印。
“恶奴防主,按贾家家规,今领二十下鞭笞,遣出门去!”
管家一声令下,便有两个健妇左右又架起了晴雯,欲要将她丢到院外去。
“晴雯这丫头也是个烈的,打了这么多下,衣服都破了却也不哭不闹。最怕这种不求饶的,你说她会不会一会儿真一头撞在石狮子上?”
“人还还没晕呢,别多谈论了。”
两个健妇打量了晴雯一眼,惋惜着她姣好的脸蛋,却未能在房里得宠,落得今日这幅田地。
而晴雯此刻是哀莫大于心死,便是没晕厥,也无心留意健妇们的风言风语。
她一心侍奉主子,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但凡在堂上贾宝玉能为她说一句情,她或许都会有转圜的余地。
毕竟,她是贾母的丫鬟呀,贾母也会给几分颜面,顶多送去庄子上受罚,也不会直接打发了出去。
但贾宝玉就是无动于衷,眼睁睁看着她被健妇们生拉硬拽的拖走,还结结实实的领了罚,一点都没留情面。
旧时宝玉口中的讨巧话,今时今日只让晴雯心如锥刺。
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的道理晴雯不懂,她亦不知除了一死,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