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敏一笑，不在这件事上说话。
她不喜欢宝玉，一点也不喜欢。
连带着她也对老母亲溺爱宝玉的行为很看不过眼。
宝玉是二房嫡子，荣国府爵产是要给他继承的，若不教他读书上进，将来他靠什么挡住外面那些对家产虎视眈眈的本家子？
好好的男孩子，整天不是跟小厮打闹便是跟一堆丫鬟厮混，从小便教成了没志气。
当然，贾敏看出宝玉聪慧，天生慧根。
可他既生在荣府，享受荣府带给他的荣华富贵无比的恩宠，他应当从小明白，这荣府二房及爵产带来的责任他该承担起来。
从这个说，贾政没错。
只是贾母太溺爱这孩子了，该父亲管教的时候祖母不能插手，若不然怎么教孩子懂事？
贾母见女儿不说，也知道这个心高气傲的女儿瞧不上跟一堆丫头厮混的孙子，她倒也不生气，只是道：“宝玉天生富贵，小的时候老身看着他，长大些他娘老子也不是没本事。再长大些，元春在宫里也能有个照应，无妨。”
贾敏旁敲侧击道：“母亲，这次选秀怎么不是皇后主持？”
“太后说话了，皇后岂能再主持？”贾母道，“宫里那些事你不懂，你就看着你们书香门第的人聪明。”
这话贾敏可听不下去，讥笑道：“是，我们贫寒书香门第，大不了多了几本书。你老太太身边的，那才是个个儿人才呢。我家辛苦一年攒一点买药救命的钱，我不好送去，只好让你孙媳妇一起带着给送过去，如今好，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连我那一月二三十两三五十两买药的钱都克扣。”
贾母张口结舌，都不用问她也知道是谁干的。
她怎的这么没出息？
贾敏冷笑道：“妯娌不算计着，有这些事？不是我挑拨你家，西府算计东府，彼此内部争权夺利，丈夫算计妻子，老子算计儿子。老母亲，我这话你不要不爱听，你们这大户人家，彼此内部自相残杀起来那才好看。”
王夫人不可能不明白贾敏一月那三五十两银子有多重要，那是救命的银子。
可王熙凤装糊涂没给邢夫人说，她王夫人是二房主母，她为什么不提醒？可别忘了，荣府是她当家，王熙凤是她从大房那边叫过来给她帮手的，荣国府爵产真正的当家女主人是她吃斋念佛的王夫人。
贾母不由落泪，这些事她可怎么管？
“你也管不了人家，你那大媳妇院子里我不知道，你那二媳妇院子里可热闹。妻妾彼此争斗，到如今那点小手段算计到我头上来了！”贾敏道，“老母亲，那大花厅是你家的，我不要。若不是看着哥哥们难为，我才不住在这里。”
贾母怒道：“那你去哪里？”
“我是个求医的，人家怜悯弱者，岂能不容我母女母子住一个院子？”贾敏再次告诫，“人家给荣宁二府的远远超过那块地那院子，收留我家四个病人，谁家也不要想着阻拦。”
这话有好几个意思，贾母听得出来。
她稍稍迟疑着，似乎察觉到女儿此来还有更重要的话。
不及问起，外头来了人。
对于投递名帖到宗人府的人家，皇后派遣女官前来“就近观察”名帖里的女儿。
言下之意，这些女官要在如荣国府这样的府邸住一段日子。
荣府举府欢腾，都以为天家真心要选妃。
贾敏看了片刻，待贾母亲自安排这些女官住在府中，就住在元春姐妹的院子东边，她冷笑一声带着儿女们扬长而去。
这哪里是什么恩典，这分明就是侦察！
黛玉都说：“既是核准，何不叫各家去宫里当面询问，却要如此大费周折派人来长期观察？”
贾敏问她怎么看。
黛玉道：“那我不知道，只不过，这些女官来了，她们不但要观察大表姐，也要详细屡次审查二舅舅家。以他们家院子里那些事，恐怕人家一看便知荣府虚弱、内讧迭起。”
“是啊，这才是皇帝的真正目的。看着吧，皇帝绝不可能选妃入宫。”贾敏恨铁不成钢直说，“利令智昏，鼠目寸光，荣宁二府没救了。”
不是她太悲观，她是见过荣宁二府上一代与她这一代的差距，又亲眼看到了这一代与下一代更大的差距的聪明女人。
她父亲贾代善、伯父贾代化那是何等样的国家重臣？
可到了她这一代，东府就不说了，贾敬直接出家了，西府一分为二，使得这边的两房常年彼此明争暗斗互相撕扯。
这也就算了，贾赦再贪财，大方向上他有主张，贾政更是个热衷功名，一心想着推动荣宁二公配享太庙的聪明人。
而且，贾政年少时候可也是个浪荡人，为了荣国府前程，他能痛改前非，他也有那个时间去改正自己。
可他们这一代的下一代呢？
贾琏靠得住？一点自制力都没有，他继承了子爵之后，只怕会更加放浪形骸。
再便是宝玉，他能靠得住？
贾敏心里比谁都清楚，贾母一旦下世大房二房多年积攒的宿怨必将一起爆发。
而在宝玉的教育问题上，王夫人心里多年积攒的、源于对赵姨娘没有地位却很被贾政宠爱的负面情绪必将爆发。
到那时，贾政与王夫人对下一代的教育理念爆发冲突而爆发出来的矛盾，恐怕不但会毁掉宝玉这么个人，还会将荣府二房撕碎。
这么闹下去，荣府能有个好？
第一百一十七章 王子腾
贾敏所思，还不是她最害怕的。
送元春入宫，荣宁二府的算盘打的叮当响，上面分明写着两个字：“皇储。”
皇后多年无嗣，两位贵妃也一无所出，若选秀入宫后能有个一子半女，最好能诞生皇长子，到那时，荣宁二府不要说宝玉这一代的富贵，便是再续三代富贵也轻而易举。
但若皇帝不愿意呢？
元春入宫梦碎，贾府会做什么？
皇帝膝下无子，国本不稳，那自然要考虑从小宗选一个嗣子备用。
贾府不可能不行动，贾敏怀疑他们其实早就有所行动。
要不然每年那么多的亏空，难不成都是府里花销的、王家来拿走的？
要知道王家王子腾手握兵权，如果他只是要复兴王家，皇帝还不至于那么快对这个当年的老臣子下重手，这次如此迅速将他拿下。
而能让皇帝如此敏感，冒着让北都乃至辽西大军产生动乱的危险拿下王子腾，那恐怕就不会是王子腾倒卖军粮那么简单。
这应天府的水，看着是越来越难以澄清了。
但越是看不清，贾敏越是笃定，四王八公那些贵族判断的肃藩入京是为了削藩的结论恐怕是错的。
这是二圣要暗暗地转移从贵勋和外廷手里夺回来的军权给武烈王府！
金陵北方，淮泗都督孙承宗对二圣忠心耿耿，那是防守行在的北方一线。
而行在内部若交给手握十万雄兵，谁也不敢贸然对他动手的李征，行在便逐渐稳如泰山。
如果再借着盐运拿下扬州淮安这两个地方，从北到南边形成了辽西-漠南、北都、中原-山东、淮泗-扬州，最后到行在的层层防御圈。
防御圈打造完成也要十来年，到时候李征成年，正好被送去甘州就藩，他在行在重编的大军还不是又在二圣手里？
贾敏一想到这些便担忧。
娘家不知投资的是哪个宗藩，在她看来大概率是桂王后裔。
如今，选秀背后折射出来的是国本之争，到选秀结束之后一旦元春入宫失败，贾府培养外孙将来继承大位的美梦被打破，接下来他们所有的力量怕都会用在扶持桂王后裔上面。
到那时，二圣再起雷霆之怒，旁边的武烈王府可是有铁甲军的，到时候正好破门而入，荣宁二府还能保存？
回去闷闷不乐想了半晌，忽的贾母身边的大丫鬟琥珀前来传话：“大小姐，王家的大老爷回京来访，老太太请大小姐带着黛玉去见客。”
贾敏面色蓦然一红，一时怒从中来。
自从得知林氏很可能有家族遗传病例后，老太太便迅速打消了亲上加亲的想法，她溺爱宝玉，自不肯让孙子将来有什么子嗣隐患。
此次王子腾撤职回行在来访，贾母叫贾敏带着黛玉去见亲戚，其用意，贾敏一想便知。
琥珀急忙道：“不是老太太说的，二太太在身边，与王家大爷说起家里，才说到大小姐在这里，王家大老爷便要见一见。”
贾敏这才熄灭了怒火，叫黛玉自己读书，起身道：“我家女儿不攀龙附凤，王家好大的架子，我怕我家女儿去吃苦。”
遂到了荣庆堂，王子腾王子胜都来了，都带着各自的家眷。
王夫人王熙凤早急忙来见了，正陪着喜笑颜开说话。
王子腾中等身材，面色白皙，穿着半旧半新长袍，看起来依然不气馁。
见了贾敏，王子腾笑道：“听说你家御史大人出去了？怎么不带孩子出来见见亲戚？”
贾敏道：“这孩子胆小，昨晚不知听到哪里的声音大了些，方才回去后便睡了。”
“我说怎么刚才没精打采的，还当是小丫头心不在焉。”贾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
贾敏笑道：“每日一早便吵着来见她的外祖母，哪里会在老太太面前心不在焉。只是困得很。”
王子腾哼一声脸色不快，话里有话道：“只怕是隔壁有个贵气冲天的，才把孩子吓着了。”
“那可不是，自我们来时武烈王就在那边住着了，他们不知道外祖母家什么样子。”贾敏道。
王子腾脸色一时更差，半晌才淡淡道：“只是个郡王，不见得，哼，不见得能获封亲王。”
贾敏心道，难怪大哥二哥都不来呢，他王子腾怒气冲冲归来，便登门先拜访荣府，他打的什么主意？
王夫人笑道：“那也是个打仗的，只是不如兄长。琥珀，你去看看大老爷二老爷怎的还没回来？”
琥珀道：“二太太，刚去看过了。”
“再去看看，真是，整天那么多公务繁忙，也不见得有什么下场。”王夫人不悦。
贾母惊道：“你丈夫从一个小小五品工部员外郎，如今才几天已当了通政司主官？连带你一个五品敕命，如今也得了三品诰命，还不满足？”
她转头问王子胜：“他二哥，你家有几个三品诰命，如此大言不惭？”
一言既出，在座不少人便心里清楚，老太太这是在敲打王夫人，也是在敲打王家。
不要以为谁欠着你们了，荣府没有义务给你王子腾复职跑动。
同时也是警告王夫人王熙凤，给王家的够多了，荣宁二府还轮不到王家来当家。
王夫人闭上嘴念佛，片刻才小声说了几句“同气连枝，方可兴盛”。
王氏兄弟及家里人颇有尴尬，但都假装没听出老太太话里的意思。
王子腾昨夜才回到南都，今日一早便知道了荣府宁府靠着细盐能吃多少好处。
那在他看来，这就应该先支持他复职，至少在行在掌握南都三大营。
御林军别想那不可能让他去统帅。
但只要掌握了三大营，他还是四大家族那个暗中最有实力的。
另外，他也看上了肃藩那十万大军。
一个刚从塞北被叫回来的小子，他能有什么能耐，可阻挡王家伸手甘州大军？
但毕竟他刚被夺了官职，他不好亲自出手，索性便来找荣府。
只要荣府配合，他有信心拿到节制甘肃大军的权力，以武烈王府名义控制西陲大军。
但很显然，他试图与林如海结亲而被贾母和贾敏婉拒。
如今王夫人王熙凤又被敲打，这说明在贾母这位荣宁二府真正说了算的老太太心中，她不允许贾氏不计代价地帮王家了。
这怎么行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不要慌，我支持你！
贾母到底留了饭，招待王家吃过，王子腾心事重重只好先返回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