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兵兴农的国策,是皇上跟老爹,君臣默契之下诞生的。
皇上要恢复卫所制,严家被皇上掏空,需要割清流背后士绅大族的肉增肥,这是明眼人都心知肚明的一笔君臣生意。
如果屯兵兴农的国策不落在严家头上,那对他们严家来说,无异于当头一棒了。
这一棒,轻则国策交给清流,他们严家和下面的人还在一条船上抱团取暖。
重的话,交给严家一系的其他人,那严家的威信将直接崩塌,甚至不被皇上需要。
换句话说,皇上随时可以扶持一个严家。
虽然他们严家才是最懂皇上的,但通过上次的“选择题”就能明白一个道理,皇帝要的是绝对顺从的态度,不能有分毫的违逆之心!
严家之所以有如今地位,靠的就是顺从。如果严家不顺从了,那也就没有存在的必要了。
皇上是用严家最顺手,最习惯,可也不是不能狠下心换人。
“第二个,”严嵩没理会严世蕃脸上的表情变换,继续道:“如果暂停眼下在东南的一切动作,那么北方的国策就会受挫。”
“嗯?”听到这两个意思的结果,严世蕃眼皮跳了跳,道:“怎么都是受挫?”
这不是意思都一样吗?
反正就是我严家死定了呗?
“跟上次一样,陛下又出了一道选择题。”严嵩说完,看着严世蕃,鼓励道:
“世蕃,说说你的答案。”
闻言,严世蕃沉思许久后,抬头道:“如果没有第二个意思,我肯定选第一个。”
“可是现在两个结果都一样,我猜不透。”
“跟上次一样。”见严世蕃答不出来,严嵩也没有不满意,温吞道:“两个都是答案,但只有一个是符合陛下期望的。”
“哪个!”严世蕃期待的看着老爹。
只要有爹在,他什么都不怕,这么多年,论揣摩圣意,猜皇上的谜底,爹还没出过错呢。
“老爷,午时了。”这时,门外传来管家的声音,原来已经到了入宫的时间了。
“陛下希望我选第一个,继续东南的一切行动。”严嵩不卖关子,直接给儿子挑明。
继续杀海瑞?继续死咬清流不放?严世蕃看着已经走到门口的老爹背影,怔了怔。
皇上是这个意思吗?皇上要严家跟他作对?
“爹啊,我看不清,我真的看不清了。”望着严嵩的背影,严世蕃心烦不已。
他无法想象,就一个入宫议政的时间,竟然会有这么深的意思吗?
他真的很想说,会不会想多了?
可是所有的一切似乎又都是有迹可循。
皇上出手,必然不会轻拿轻放,这点他是知道的,可皇上的这番操作,他看不清。
可是自家老爹,似乎已经看清楚了?
明白了皇上的心意,隔空面都没见,话都没说,就一个入宫议政时间,就心照不宣了?
“世蕃,走了。”严嵩回头,看着眉宇间,突然没有了往日傲气自信的儿子,心中轻叹。
他很想给严世蕃说,其实自从上次质询会议后自己也越来越看不清皇上了,就像是这次。
如果不是心血来潮翻书,看到皇历扫了一眼,他可能也不会意识到这次的考题。
不过他虽然那看不清,但他知道该怎么生存。那就是找准自身定位和目标。
思皇帝所思,想皇帝所想。
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为皇帝考虑。
那么皇帝现在最想要的是什么?从卫所制就能看出来了,皇帝要恢复卫所制,而这条路上最大的障碍,就是士绅大族兼并的土地。
东南的事如果自己死咬不放,把自身定位成皇帝养的一条狰狞恶犬,殊死撕咬清流。
如此就能为皇帝撕咬下来一大块肥肉。
而这,就是皇上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不会轻拿轻放的关键点,也是指引自己在迷雾中,不迷失,好好生存的唯一的光。
“海瑞这把不受控制的剑,清风去东南的深意…这些不是我需要操心的……”
“我只需要继续做陛下养着的,让咬谁就咬谁的恶犬,做到绝对的顺从,就能生存!”
“以前我还能摸清楚陛下的所有动作,有资格坐在棋盘对面,但是现在不一样了。”
“我能看的清起点,看的清终点,但我看不到中间会发生什么。”
“就宛若那威力无穷的火炮,知道起点和终点,但炮火弧线却复杂缭乱。
会让我的所有准备,都做无用功……”
“飒飒飒。”三月初七,谷雨的后一天,但大明的天,依旧寒冷异常,下着雨夹雪。
冰冷的雨水中夹杂着盐粒儿般的雪,风吹来,刮到脸上,湿冷,生疼。
玉熙宫门外,风雨中几顶轿子停靠。
徐阶,高拱张居正等人撑着伞,静静等候着,每个人都眉头深锁,心事重重的模样。
“来了。”张居正提醒一声,众人朝着严嵩和严世蕃的轿子看去。
“诸位阁老,都到了。”吕芳也也笑着走了出来,看向严嵩笑着打招呼:“严阁老。”
“吕公公。”严嵩含笑点头。
“都到了,那就赶紧进去吧,皇上体恤诸位阁老,早早就命人备了驱寒参汤。”吕芳笑着招呼众人往宫内走去。
“陛下体恤,臣等却未能为君分忧,实属惭愧啊。”严嵩说话间,摇头叹息。
清流等人跟在身后,各个面无表情。
严世蕃想到今天跟老爹的谈话,也没心情出言讥讽,沉默着跟在身后。
一群人各怀心思的,来到了宫阙下,放下雨伞,解下打湿的裘袍子,来到玉熙宫大殿。
“……”
第48章 张居正:我也曾意气风发过啊!徐阶:突然就感觉没了安全感?
“诸位阁老,请用吧。”吕芳安排小太监,给众人一人上了一碗参汤,“大伙都先暖暖身子,等会再议政不迟……”
内阁众人虽然心中早已是心乱如麻,但如今皇帝的想法他们都还不清楚,只得暂压下心中纷扰,开始享受香气扑鼻的暖身参汤。
大殿里,司礼监和内阁分站两列,大殿里众人安静的喝着参汤。
偏殿道台上的精舍里。
嘉靖依旧在打坐,周身气息浮动,约莫众人都喝的差不多后,他缓缓睁开双眼,拿起罄锤随手一摆,随着铜罄嗡鸣,起身走出精舍。
“踏、踏、踏。”听着偏殿走近的脚步声,内阁司礼监纷纷跪拜,高呼万岁。
“都起来吧。”嘉靖说话间,来到御座上,轻一摆道袍,示意众人起身后,坐了下来。
“两件事。”嘉靖目光环视众人,在他的目光注视下,众人都微微欠身听话,就连坐着的严嵩,也是微微弯身。
“第一个,”说着,嘉靖看了眼众人,然后意有所指的笑道:“各个都是耳聪目明的,想必都知道了,朕也不卖关子,就直说了。”
“国师占验天象,发现东南巽位天象异常,荧惑与镇星相迫,其象不祥。”
“荧惑主乱,镇星司固,二者相逼,恐预示东南之地将有不安之象。”
“东南地区天灾频发,倭寇肆虐,怨念冲天,荧惑闪烁,似有烽烟之警。”
“所以朕命国师,清风玄灵守真慧悟真人为钦差,前往东南主持罗天大醮,以祈福禳灾,彻查民情,澄清冤屈,以期国泰民安。”
听到这里,司礼监众人并不意外,内阁众人也没有表露惊讶,这事他们都知道。
“第二个,自然就是定海县的事了,这也与国师此次东南行不无关系……”说到这里,嘉靖语气一顿,停了下来,目光放在众人身上。
莫名的,大殿众人似有所应,察觉到了气氛凝重,下意识的弯了弯腰。
同时也知道,今天议政的重点,确切的应该说是对他们“收账”不满的问责,来了!
“那个海瑞,是谁举荐的?”嘉靖开口,虽然是在问,但目光却放在了张居正身上。
张居正,一个绝对的人才,不能让他继续跟着清流屁股后面韬光养晦了。得把他给抬到面上来了,接下来的大动作,用得到他。
“来了!”察觉到上方皇帝的目光,张居正心中一怔,知道轮到自己出面了,一步踏出,躬身道:“回陛下,海瑞是臣所举荐。”
“朕记得,你在嘉靖二十八年上过一篇《论时政疏》,”嘉靖说着,抬手指了指张居正,“这篇奏疏,朕可是印象深刻。”
“你在里面说:才者材也,养之贵素,使之贵器。养之素则不乏,使之器则得宜……”
听到这话,众人都侧目看向张居正。
而张居正,则是陡然瞪大眼,像是头一次认识到自家的皇帝一样,眼神中有震惊之色。
脑海中的记忆陡然迸现而出。
嘉靖二十六年,自己以二十三岁的年龄,中二甲第九名进士,授庶吉士。
入选庶吉士后,他的教习中,就有当时的内阁重臣,徐阶,徐阁老。从某种意义上讲,徐阶可以说是他的老师也不为过。
当时朝中局势,远比现在要复杂的多。
那时,他还在翰林院学习,而内阁中却是在进行着一场极为惨烈血腥的争斗。
当时的内阁大学士只有夏言、严嵩二人。
二人为了争夺首辅之位,可以说是杀的昏天黑地,百官战栗也丝毫不为过。
之后,夏言夺得首辅之位,但却被严嵩进谗而杀,再之后严嵩高居内阁首辅至今。
也是因为内阁的血腥之争,当时年轻的他,还满腔热血,终于在嘉靖二十八年写下了《论时政疏》,希望朝廷可以正视朝中弊端。
但结果,自己的一腔热血意气,没有激起任何波澜。
他甚至都做好了跟严嵩‘开战’的准备,毕竟里面的一些问题,就是在影射严党。
结果呢?换来的却是无视!
严嵩都未曾正眼看过他一眼,不仅如此,皇帝也根本不知道自己这么个人存在一般。
那次对他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自己全力以赴,甚至做好以死明志的万全准备,数个深夜多少次假想跟严嵩对质,自己再如何引发朝野哗然,皇帝重视的场景。
然而,换来的是无视。
皇帝的无视,严嵩的无视。
除了几个相熟的官员外,没人记得那一篇,饱含他满腔意气,斗酒挥毫所做之疏。
自此之后,除例行章奏以外,他再也没有上过一次奏疏,他心灰意冷了。
嘉靖三十三年他因病离京,回到故乡江陵。
那时他畅游山水,寄情于景,只想做个古来众多郁郁不得志的隐士中一员。
就在他决心‘摆烂躺平’之时,他在家乡,以小见大,意识到了田赋不均,贫民失业,民苦于兼并等等朝廷弊端,深感责任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