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35节

  李揆自己也有难处。

  他虽然出身陇西李氏姑臧房,但财帛都是族里的,需要有急用的时候才能拿出来用。而家族子弟众多,都是各找门路,各自发展。长安物价惊人,哪怕是世家子弟,到了这里也是能省就省。

  考科举,就必须要到长安周边来寻找“贵人”的门路,不然根本没戏。李揆是世家出身又如何?搞得谁家里还没背景一样,到时候拼关系拼后台,李揆也并非十拿九稳的。

  一听说王忠嗣的夫人李氏有退出长安回家乡安顿的意思,家族中就有人作保,让李揆来这里暂住,每个月付给王忠嗣一家人一笔钱,用来改善生活。

  这样做好处很多。因为王忠嗣现在只是暂时落魄,一旦他起复,长安的宅院也还在,他的家人,包括李氏,也可以从老家搬回来。

  况且李揆只是为了科举暂住这里,一旦科举中第,则立马鲤鱼跃龙门。他这样世家出身的子弟,一旦中第,在长安是不会缺乏门路的,当然不会像后来的白居易那么惨要自己攒钱买房。

  看到李揆不像是奸猾之人,方重勇心中有个疑问不吐不快。他沉吟片刻问道:“在下岳父乃是太原王氏出身,家世不俗……何以会一旦被贬官就在长安住不起房子了呢?”

  “就算是官宦之家,又岂是人人都能锦衣玉食?”

  李揆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袍子反问道,脸上的不甘溢于言表。藏青色的麻葛袍子,上面朴素得没有一点配饰。

  世家实在是太大了,而且他现在还没有科举中第,更没有当官。家中各支子弟不少,若是人人都锦衣玉食,金山银山也不够花的。

  奢侈的生活,那必须得在长安做官,或者父亲兄长在长安做官才行。他向往这样的生活,也愿意靠自己的努力去达到。如今的状态与“寄人篱下”仅仅一线之隔,强烈的自尊心,让李揆并不愿意在这里常住。

  “那李兄可知道我岳父一家人搬去哪里了么?”

  方重勇无奈询问道,踏马的王忠嗣办事太不靠谱了,家里搬家了都不知会一声。

  说好的青梅竹马萌妹老婆呢?

  “王将军的家眷已经搬回华州郑县老家了,没有与某说过什么,确切的说,来长安后,某与他们都没有见过面,只是很久之前,在王将军娶亲的时候,某去吃过酒见过他们一面而已。”

  换言之,李揆是听家里安排到这里暂住并管理屋舍的。王忠嗣的夫人李氏并未与他接触,都是李家的人从中牵线,操办此事。

  “华州郑县……”

  方重勇沉吟不语,在想这地方到底在哪里。唐代的名字跟前面的时代差别较大,由州郡县三级制度改为州县两级,因此经常出现很多陌生的,带“州”字的地名。

  “华州郑县就在华山脚下,离长安大约八九十里,坐牛车到那里大概两日。”

  李揆不以为意说道,他大概也知道了王忠嗣的家人搬离长安的原因。

  长安没有亲人,物价还贵死,王忠嗣不在朝廷中担任大将,那留在长安做什么呢?郑县老家并不远,王忠嗣家在那里又有亲人又有田地,哪怕再回长安也就两三天的脚程罢了。实在是犯不着蜗居长安各种不便。

  “也行吧,那在下这便出发去郑县。”

  方重勇已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这些个大人啊,什么方有德啊,什么王忠嗣啊,什么郑叔清啊,一个两个的都是坑货!全都在为难他这个半大孩子!

  “莫非……你是方节帅之子?”

  李揆要考科举,自然关注长安有什么权贵可以走门路。方有德其实也是所谓的“门路”之一,但他目前已经去幽州了。一想起与王忠嗣联姻的人家,李揆就想起这一茬来。

  毕竟,“握槊为婚”的段子,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作为王忠嗣夫人家的亲戚,自然不会不知道这一茬。

  “除了我这个倒霉鬼,还能有谁呢?”

  方重勇叹了口气,已经准备起身离开。

  “其实,你年纪尚轻,倒是不必考虑婚姻大事。方节帅既然已经有安排了,那么到时候自然是水到渠成的。”李揆好心劝说道,讨好亲近之意已经再明显不过了。

  方重勇是王忠嗣的女婿,又是方有德的儿子,王忠嗣的夫人是姑臧李氏出身,自己也是姑臧李氏出身,这门路不就来了么?

  李揆心中火热,看方重勇的眼神都变了。

  “此事说来话长一言难尽,只能等某见到岳母之后再行定夺。有所叨扰请见谅,某这便告辞了。”

  方重勇拱手对着李揆行了一礼。

  哪知道李揆热情拉着他的衣袖说道:“宣平坊有个叫王生的人善于抽签算命,百算百灵。你我一见如故,不如今日去宣平坊一趟如何?”

  “如此也好,反正宣平坊就在我家附近不远。”

  方重勇微微点头,没有拒绝。

  李揆有私心,拉关系的心思昭然若揭。但方重勇觉得无所谓,人是社会的动物,关系是互相的。自己刚刚来长安不久,前路还挺渺茫的,多条朋友多条路嘛。

  反正回家顺路,看看唐代神棍怎么耍把戏,也挺有意思的。

  方重勇心中无可无不可的想道。

  ……

  幽州蓟城(北京)南北九里,东西七里,开十门,城周长三十二里,是一座南北略长,东西略窄的长方形城市,是一座以古代的标准而言规模相当可观的大城了。

  这里是幽州,甚至是河北的北部最核心区域,没有之一。

  蓟城东北是檀州城(北京密云区),向北过古北口继续向东北走,唐军在这里设置了一个军屯:东军守捉!

  不仅为了屯田,更是为了练兵与边防。

  守捉为唐朝独有,而别朝没有的边防机构,长官被称为守捉将军。守捉驻兵300至7000多人不等,设置非常灵活,可以看做是边军屯守的编制,而非是兵员来源的编制。

  守捉内官兵可能有正规军,也就是府兵番上,也可能有团结兵,甚至是囚犯,更不乏幽州节度使花钱雇本地人驻守。来源非常庞杂,胡汉皆有,但都是统一管理。

  无论是府兵番上,还是本地招募,在这里都是一个规矩。

  再往东北,便是墨斗山。唐国与奚人以墨斗山为国界,唐军在此建立了边军“墨斗军”,屯扎渡云(通岭),以防备奚人偷渡过境。

  虽然已经到了春暖花开的时候,但渡云的天气依然令人感觉到了寒意。

  披着大氅,一身皮甲的幽州观察处置使方有德,正带着亲卫检阅墨斗军。而幽州节度使张守,则是安静在站在一旁观摩,并不说话。

  看上去似乎很给方有德面子。

  不给面子确实不行,虽然张守的官职比方有德大一丢丢,但是他跟李隆基的关系,却比方有德跟李隆基的关系差了不止一点。

  甚至可以用云泥之别来形容。

  有传言称,李隆基之所以当初会果断发动政变干掉太平公主,就是方有德从中谋划主事。这个人低调行事,不代表他能量很小。

  方有德的面前跪着一个身材魁梧的年轻人,身上的盔甲早已被脱去,只穿着单衣,被五花大绑着,正一脸愤怒的看着方有德不说话。

  “崔乾佑,你盗取军粮证据确凿。如今本节帅拿你人头警示三军,以肃正军纪,你可还有话说?”

  方有德拔出佩剑,将其按在崔乾佑的头发上,侮辱挑衅的姿态很是浓厚。

  一旁的张守看不懂方有德到底想做什么,不过崔乾佑不过是墨斗军的一个小小伍长而已,处置了也就处置了。如果杀这个人就能跟李隆基牵上线,那再杀十个他也不介意。

  官场里面,一个士卒的性命算个屁。当然了,杀人可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杀,不行!

  “呸!没拿就是没拿,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只管动手便是!”

  崔乾佑梗着脖子叫嚷道,对着方有德吐了一口痰,随即被对方身边的亲兵冲过来拳打脚踢。

  先是军中报告说有军粮丢失,后面那几袋军粮又“神奇的”出现在自己的营帐,最后跟自己同吃同住的袍泽站出来指证自己,说他崔乾佑盗取军粮拿回来的时候,正好被对方看到了。

  这一切栽赃陷害的连环套跟商量好了一样,要是这都不是栽赃,那才是真见鬼!

  “慢着。”

  张守慢悠悠的走过来,将方有德拉到一旁。

  “幽州边镇,贩夫走卒之辈不少,平日里作奸犯科亦是不罕见。这便如当年班超定西域一般,西域汉军之中皆好勇斗狠之辈,身家清白的少。

  这个崔乾佑,不过伍长而已,虽是博陵崔氏出身,然家道早已中落,在公台眼中不过蝼蚁耳。不如某将其革除军籍,送还其家,然后暗示地方官府将其发配徭役,公台以为如何?”

  张守不动声色的询问道。

  他才是幽州节度使!方有德只是观察处置使。

  如果有自己配合,方有德便能在幽州边镇横着走,想处置谁就处置谁;若是没有自己配合,方有德哪怕有再多的圣眷也耍不出来!大不了撕破脸,闹到天子面前去。

  观察处置使,本身就是纠察军中不法的。崔乾佑犯事(明显被栽赃),被方有德拿下,这也是对方分内之事。

  当着他张守的面杀边军士卒,不是不可以,但不能用这样低劣的栽赃手段。

  意思意思惩罚下就得了,杀人是绝对不行的。

  如果方有德可以在自己军中胡乱杀人,那张守还怎么统帅三军?

  “张节帅替你求情,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打五十军棍,押送回其原籍!”

  方有德大手一挥,转身便走。

  一行人骑马返回幽州城,此番方有德视察边境军情的事情也办完了。张守盛情宴请方有德,吃的都是本地野味。席间并无闲杂人等,张守想起崔乾佑之事,疑惑询问方有德道:“崔乾佑不过一伍长而已,公台何以大动干戈?”

  “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某知其无辜,但诚如节帅所言,幽州边军内作奸犯科者累累不胜数。

  崔乾佑之辈都有受军法惩治的危险,那些真正盗取军粮之人,难道还会肆无忌惮,毫无顾忌的盗窃么?”

  方有德说出了他自己的那一套理论。

  张守微微点头,他虽然不是完全赞同方有德的做法,但不得不说,刑不可知则威不可测,对待普通人或许不好使,然而在边军中却很吃他这一套。

  方有德拿一个无辜士卒立威,在这群是非观念很淡漠的边军丘八之中,确实很好使。出手没有规则,就不太好预测;不好预测,则意味着有超强的威慑力。

  辞别了张守,方有德回到自己的住处,屏退左右之后,他拿出了一个贴身放置的线装册子。

  翻到第二页,方有德拿出朱笔,在“崔乾佑”这个名字上,重重的划上了一笔。而他那本册子上,赫然写着一连串的名字。

  安禄山,史思明,严庄,崔乾佑、安守忠、李归仁……其中严庄与崔乾佑的名字已经被朱笔划去。

  “坏我大唐盛世者,都要死!”

  微弱烛光的照耀下,方有德喃喃自语的说道,将册子收到贴身的口袋里放好,脸上带着欣慰与满足。

  如果解决不了问题,那就把制造问题的人解决,方有德的思维非常简单粗暴。至于有没有效,那只能去问苍天了。

第32章 孤独行者

  2023-08-20

  李揆带着方重勇前往宣平坊,还没进坊门,就看到有人排队已经排到外面了。

  一个算命的生意火爆如此,不得不说唐代长安人挺迷信的。

  这一幕看得方重勇啧啧称奇,他有些不解的问李揆道:“这个王生,算一次命多少钱?”

  “五百文,童叟无欺,概不还价。”

  李揆很是自信的说道。

  真是人傻钱多好忽悠。罢了,反正长安什么都贵,也不差这一茬了。

  想到这里方重勇无言以对,跟阿段吩咐了一声,让对方准备好一贯钱。

  方重勇原以为排队要排到天黑才行,没想到队伍移动的速度非常快,没过多久,就轮到他们了。王生看上去有一股道骨仙风的味道,身边还有个小道童,专门负责收钱。

  整个院子里都堆满了各种东西,有装钱的箱子也有各色布匹,显然生意很好的样子。

  方重勇有点相信为什么红莲春可以在长安卖那么火了。

  连算个命都一次五百文,长安“第三产业”价格确实是不便宜,当初红莲春的价格真是定得太低了!

  不知道以后有没有机会找李隆基要回来一点精神损失费。

  “你可是要求前程?”

  这位叫王生的道长看着李揆问道。

  “对,道长真是神算,还没抽签就知道在下求什么。”

  李揆有些激动的说道。

首节上一节35/684下一节尾节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