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28节

  “圣人一言而决,微臣并无异议。”

  张九龄躬身行礼道,脸上眉头微微皱起。他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不对劲,又不太说得上来。李隆基的种种言行,和平日里不太一样。

  “马上就到了上元节了,今年的上元节,要好好的操办一下才行啊。”

  李隆基说完这句话,就看到北衙禁军之一“左右飞骑”的大将军陈玄礼,走过来在李隆基耳边嘀嘀咕咕了一番,随即退到一旁等候差遣。

  左右飞骑是李隆基的私人卫队,开元年间,与外朝联系紧密的南衙禁军便已经式微,李隆基当年潜龙旧臣陈玄礼异军突起,权威日重。当初李隆基也询问过方有德愿不愿意担任飞骑的统领,但是方有德却拒绝了。

  “回宫。”

  李隆基冷冷的从嘴里吐出两个字来,眼中寒光闪烁。

  ……

  天子携百官尽兴而来,匆匆而归的终南山之行,成为了一个所有大臣都不敢去笑的笑话。

  这种看起来莫名其妙的事情,方重勇与郑叔清一行人当然不可能知道。他们正在紧赶慢赶的,穿过南阳盆地,向西转入到内乡县,准备走武关道返回长安。

  然而当他们来到内乡县城后,却发现这里居然没有驿馆!

  要知道,这里是入武关必经之路“商山道”的入口,关于商山道,唐代诗人贾岛有诗形容这里的险峻为“一山未尽一山迎,百里都无半里平”。

  尽是山路,还高低不平植被茂密!旅行的人每次都是咬着牙走百余里的山路,那滋味可真是谁走谁知道。

  因为路不好,没法骑马,也不能用马车,所以官府索性摆烂躺平,连驿站都不设了。走过这百里山路,便是密密麻麻的驿站一直延绵到蓝田!

  颇有点鲤鱼跃龙门的意思。

  朝廷这架势好像是在说:反正是近道,爱走走,不走滚!想驿站伺候,门都没有!

  郑叔清官老爷的矫情病发作,走一百多里山路,万一累病了怎么办?

  他可是要入长安掌管朝廷账目的男人啊!朝廷就等着他来拯救了!爬山走路多跌份,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在逃难呢!

  于是郑叔清大手一挥,选择直接坐从县城里租来的马车,从南阳北上去东都洛阳,然后绕路个在陕州的水驿上官船,最后跟着官船直接水路去长安。

  这也是一条去长安最主要的官道,不仅路平,而且可以一路坐马车。

  问题只在于洛阳到长安这一段水路似乎不怎么好走。

  可是归心似箭的郑叔清,觉得还是走水路更快些,最多陕州那地方,黄河水流湍急一点,稍稍危险一点……大不了到时候再转陆路嘛。

  反正走路是不可能走路的!

  结果等他们赶到陕州的以后,没多久黄河凌汛就来了。一行人眼睁睁河水里夹杂着上游奔流而来的碎冰,小的不用说,只是其中比较大的冰块,足以把一般船只给撞得倾覆沉没,死人翻船。

  他们又在陕州的驿站耽误了一段时间,郑叔清又在那抱怨当初应该走武关道。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

  经过长途跋涉,上元节那天,他们从南阳北上洛阳后又坐马车来到陕州,在县城外的甘棠驿歇息。长时间舟车劳顿,不仅是作为孩童的方重勇与方来鹊,和当官不事生产的郑叔清,就连平日里也要回家耕田的严庄,也是累得半死。

  只有习惯在大山里奔跑的阿段,一点感觉也没有,甚至还闲得发慌。

  这一路极为折腾,可是他们又不能不听郑叔清的。

  不仅是因为郑叔清是大人,方重勇还是个孩子,而且还有个不能忽视的因素:郑叔清身上有官府的通关文书,以及官员身份证明。

  郑叔清在没有回长安述职之前,依旧是名义上的“夔州刺史”。这个身份,在旅行途中,非常好用,可以肆无忌惮享受驿站带来的便利,还不用花钱。

  灵魂来自现代的方重勇,自然是什么大场面都见过,感觉无所谓。但严庄这个在基层厮混打滚的小吏,这才算见识到了那些驿站驿卒们在自己面前的“前倨”,以及在郑叔清面前的“后恭”。

  这让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打击。

  在大唐,如果你没有权力,那就什么都不是!

  这盛世只是某些人的,你有权力就能跟他们一起玩,没有权力,这盛世就不属于你!

  上元节的黄昏,郑叔清一行人来到黄河岸边,一边是身后的驿站开始张灯结彩庆祝佳节,一边是面前的黄河河水封冻,万物寂静,夕阳下二者形成了一种强烈对比,好像他们就站在生存与死亡的边界一般。

  除了方来鹊这样的浑人跟不需要思考什么问题的阿段外,郑叔清他们几个都是各怀心事,也没有心思在河边吹着冷风赏月了。

  于是众人回到驿站大堂围成一桌,倒上了红莲春,又让驿卒送来烧好的黄河鲤鱼,便一边喝酒一边闲聊。

  这鲤鱼可是周边农户凿开黄河冰面去抓的,价格不菲。哪怕是驿站内,不给钱也拿不到。陕州离长安不远,这里的驿站迎来送往的达官贵人不少,郑叔清的刺史身份没有多好用,没法“白嫖”超过官员定制规格的好菜。

  当然,如果是张九龄或者李林甫来了,那自然又是另一番光景。

  “严兄是河北人,听你言语,似乎河北人对朝廷颇有怨言,不知因何而起呢?”

  方重勇一边搓着手,一边吃着鲤鱼问道。

  这条黄河鲤鱼烧得很有地方风味,粗犷而鲜美,味道有点重,不如郑叔清请客吃“长安菜”那般精致。

  只是胜在食材新鲜。

  严庄看了一眼郑叔清,这位前刺史大人叹息说道:“不出这间屋子,说了也无妨。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就算我们不说,天下多的是人会说。”

  听到这话,严庄点头道:“武周万岁通天元年(公元696年),营州的契丹部落首领李尽忠以及孙万荣(均为赐的汉名),不满武周的营州都督赵文对他们的虐待,直接杀掉了赵文,率领本部军队打进了河北。

  李尽忠以及孙万荣没有想到他们的搏命一击,居然在河北引发了十几万百姓的自发追随,他们的部队很快就从几千人膨胀到了数万人。

  在突厥的帮助下,花费了很大代价,武周大军才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把这次“入侵”剿灭,连名将王孝杰都战死了。

  既然损失这么大,那么武周大军,在剿灭了李尽忠以及孙万荣的“入侵”后,朝廷自然要开始秋后算账。

  于是负责“平叛”的武周河内王武懿宗便上奏朝廷,提出把参与李尽忠以及孙万荣,还有“入侵河北”的十几万民众全部杀死。

  虽然狄仁杰等人极力阻止,而且朝廷也确实没有这样下令……但是武懿宗并没有手软,河北百姓,死伤无数,凡是被迫从贼的,逃回来都被当做叛逆,直接处决,以至河北很多地方十室九空。

  这不过是三十多年前的事情,更早的,就不必提了,数都数不完。”

  严庄将酒杯里的红莲春一饮而尽,红着眼睛自嘲说道:“我一个河北寒门子弟,若是没有贵人提携,一辈子也喝不上这红莲春。这等美酒,只有郑使君这样的大人物才有资格享用。”

  方重勇微微点头,看着郑叔清询问道:“这些都是真的?”

  郑叔清犹豫片刻,最后长叹一声,微微点头道:“细节或有出入,大体不差吧。”

  他是朝廷官员,很多话不能说太明白。事实如何,其实摆在那里,当年经历那件事的人,许多都还活着,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听完严庄的介绍,方重勇感觉,武周时期的营州之乱,看上去就像是安史之乱的“简化版”。

  只不过:

  那时候土地兼并还没有完全摧毁府兵的根基,朝廷对军队的控制依旧很牢固。

  那时候天下除了河北以外,其他地方大体安定,赋税也比较轻,民间积蓄也不少。

  那时候长安人口还没有膨胀到今天这个地步,运河的重要性,也没有今日之迫切。

  那时候朝廷军队处置还算得当,没有安史之乱中李隆基那种骚操作。

  只是营州之乱,始终带着一股特别浓厚的安史之乱那样的潦草味道,都是河北边镇造反,河北百姓依附,滚雪球一般壮大!

  从营州之乱到裴耀卿的七百万石粮食大半出河北,这些事情都是冰山一角而已。河北人对唐庭的恨,深入骨髓,代代相传,一年比一年深重。

  河北与朝廷两看相厌,已经是现在最好的结局。而李隆基与朝廷还想着拼命压榨河北,不出事才叫咄咄怪事!

  “郑使君将来为度支郎,可要少对河北收点税才是啊。”

  方重勇无奈苦笑道。

  “你是不是傻?度支郎只管朝廷的税款怎么用,那些税款怎么收,又不是我说了算。再说,我现在还不是度支郎呢!你不如当面对圣人去说。”

  郑叔清忍不住反唇相讥道。

第25章 第一幕总结,顺便求个票

  2023-08-20

  这本书我写得很忐忑,每一章都要查很多资料,还揪出来了很多史书上的明显错误。很多时候我不是不想多更新,是真的写不完,虽然我知道要写什么。

  我要保证能把尽量真实的历史大势还原,而不是照抄史书,经常脑阔疼。史料是真的不能囫囵吞枣一样搬来就用。

  比如说根据现代史学泰斗严耕望老先生多番考证的结果,夔州人口起码是食货志记载的五倍以上。

  很显然史官受限于时代局限,忽略了流动人口对于经济的影响力,对于商品经济的理解也很浅薄。

  史书上夔州是不毛之地,人口不过一万户。但严老先生综合其他史料考证,仅府城户口便超过了一万户。

  那里是西南除了成都以外有数的大都会,川东在封建时期持续时间很久的经济文化中心。

  再比如说开元末期的唐朝财政其实就已然处于崩溃状况,是依靠“拆墙”的模式,通过中央少调拨甚至不调拨款项给地方,让地方多承担财政压力,以此来实现财政的收支平衡。

  当时的情况,已经窘迫到有些地方驿站,官府无力经营,不得不被迫转包(强行摊派)给地方大户。然后当地哪个大户接了就会很快倾家荡产,经常有人举家逃亡躲避摊派。

  近些年出土史料里面都有详细记载,这些史书是不会直接写出来的。

  前十万字,里面或许简简单单的一句话,都是我辛劳很久的成果。

  第一幕的剧情半遮半掩,实际上主题就是关于唐庭税收货币化,关于调整租庸调的一个尝试。类似操作,历史上是在李林甫掌控下铺开的,但半途而废了。

  由关税的争夺,引出李隆基的穷奢极欲,引出长安位置的偏颇,引出关中与河北的系统性矛盾。

  这是第一幕,也是开元末年的历史大势。

  我集中说的都是这些历史脉络,而不是什么李隆基杀三子啊,立李亨为新太子啊,李林甫上位赶走张九龄导致朝政堕落啊之类的。

  这些都是表象,读者老爷们都知道,我就不想再以这个作为主线背景来写,都是写烂了的。

  我要是着重写这个,那就好像是杀了这些人,唐朝就会千秋万代一样。如果按这样写,我一天能更新一万五,根本不会脑阔疼。

  上本书,我在写的时候,关注比较多的,是历史的“剧情”,是整个大背景的故事走向。因为上本书很多读者连基本故事背景都不了解。不得已而为之。

  而这本书,大家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我的着眼点,便在于历史的底层脉络。

  尽量还原开元天宝年间唐朝真实的社会、经济、政治、人文形态。不仅限于长安城。

  研究唐代经济的古代人,常常忽略了一个现代人很容易察觉的问题:他们在算经济账的时候,只算国家总量,而不算经济运转的速度。

  只计算钱币的发行量,而不去管它的流通速度与流通领域。

  只站在国家层面去查看国家经济是否健康,而不在乎社会基层的稳定度。(我没有借古讽今,不要关联现代谢谢)。

  很多时候评判的标准不同,会得出截然相反的结论。

  比如说唐庭在河北的各地府库就是满的,一直都是满的,包括安禄山造反之前都是如此,从来没有说缺军粮之类的事情。

  这样就会造成一种社会很稳定很富足的错觉。

  但如果以此来说明河北财政状况优秀,民生状况就良好,天宝时期大唐天下无敌,都是边将故意搞事情,才会爆发安史之乱,闹得民不聊生。

  那这就是非常错误的观点了。

  世界上每个国家为了自己的粮食安全,同样会建立了很多大型粮仓,这些粮仓常常都是满的。

  打比方说现在作者我本人就是在唐朝开元时期,而且穷得揭不开锅,没钱吃饭了。那请问我可以去官府的粮仓讨饭吃么?粮仓的工作人员就应该打开粮仓让我吃么?

  答案应该不言自明吧?

  官府是官府的,民间是民间的。

  在“盛世”里面写乱世迹象,这本书我想应该是没有同类作品的,包括我自己写过的两本书。这对我而言是一个全新挑战。

  我尽量把故事说得明白,在大势里面讲伏笔讲变化,而不去纠结一些小细节。也尽量不去写一些现代人自以为是的东西,妄图可以逆转劣势的脑残剧情。

  这种能不写,就一定不会写。

  比如说以为自己口才好,以为自己心细如尘,抓到对手的一点小辫子,就可以去跟李隆基讲道理,跟李林甫去讲条件说服对方如何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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