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唐挽歌 第19节

  他走过来凑到方重勇耳边低声说道:“今日我查了下账目,已经凑齐十五万贯了。很多人都是返回后没有赎回五百贯押金,而是追加了五百贯造船。这个月我们应该就能凑足送回长安的巨款了……”

  看到郑叔清如此兴奋,方重勇有气无力的打断道:“使君,我有种不详的预感,你难道没发现,王将军他们一行人在白帝城进展太顺利了么?”

  顺利?我大唐天下无敌,剿灭几个盗匪而已,需要大动干戈么?这不是理所应当的么?

  郑叔清一愣,完全不懂方重勇想说什么。

  “要加快进度了,今日把船厂的那些商贾们都叫来,工期加快,多招募人手,一日三轮换不停。”

  方重勇急切说道。

  他想起自己这一招里面有个巨大的漏洞,不知道朝廷有没有发现。随着李隆基表态支持郑叔清,清关改回原制度暂时是不可能了,但是,不能改制度,并不代表某些人没有别的办法挽回损失。

  重置漕船这么大一块蛋糕,怎么能让夔州这边的人单独吃呢?

  半个月后,方重勇和郑叔清忙得累死累活,想尽办法加快进度,加快船只更新进度,最后,包括预付款在内,终于凑齐了三十万贯!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朝廷的新政令到了。

  府城北面莲花池别院的书房内,郑叔清气急败坏的来回踱步,手里拿着朝廷的政令文书,几次想抛掷到地上踩两脚,最后还是忍住了。

  “欺人太甚!简直欺人太甚!你说现在要怎么办?”

  郑叔清又开始焦躁起来,他这个人一旦焦躁,就喜欢走极端。昨天晚上想了一晚上,今天都在脑阔疼,连假扮盗匪劫掠商船的馊主意都动过心思。

  “政令要求我们坚持改制后的清关之策,但是又说夔州地处偏僻,船厂一旦出事,则影响漕运大计。让我们将适合过夔州江关的船型图纸交付给朝廷,每年实行配额制度,让江淮的船坞也能造这样的船,以免恶性竞争最后造出的船不堪使用。

  老实说,我觉得这一招还挺合理的。”

  方重勇无奈叹了口气,后知后觉,他终于知道那伙“贼人”,为什么故意要来白帝城送人头了。

  朝廷那边很多大臣也形成了“逻辑闭环”。

  因为夔州船坞差点被袭击,所以把能够清关的船只都丢夔州生产,风险很大。

  因为船只生产受到威胁,所以蜀地到扬州之间的漕运也受到了威胁。

  因为改变或者扩大生产区域,并不影响清关制度,所以在别处生产同类漕船,也是可以接受的。

  因为分散生产就分散了风险,所以朝廷应该给夔州下政令,强制其让渡部分船只生产的订单。

  计划通!完美!

  一切果然如方重勇料想的那样,只要是漏洞,就一定会被人钻空子。能拖延这么久,他估计李隆基肯定在里面发力了。但皇帝的力量也不是无限的,皇帝需要的是有能力,能办事的狗,而不是需要自己一直维护甚至是保护的狗。

  现在方重勇和郑叔清二人一只脚已经上岸,另外一只脚还在水里。

  剩下的十万贯,也就是李隆基额外要求的钱,怎么弄?

  郑叔清给方重勇看了一下朝廷的所谓“配额”,夔州这边今年接的订单早就超标了!

  是铤而走险把朝廷的政令当做不存在,还是……另辟蹊径?

  又一座似乎不可逾越的大山摆在了方重勇面前。

第16章 两条咸鱼晒江滩

  2023-08-20

  郑叔清终究还是没有胆量直接对抗朝廷的政令。他老老实实的将漕船的图纸交出,虽然夔州依旧在继续接单造船,但由于朝廷派遣了都水监的官员直接进驻夔州监督船只生产,因此那些本应该交给夔州府衙的利润,也直接被都水监的人接手了。

  反抗是不能反抗的,都水监那边是李林甫在管,这条路已经彻底堵死了。像什么售卖明年船只额度之类,玩“期船”之类骚操作,全都不能用,不然成不成另说,打李林甫的脸可不是好玩的。

  夔州拥有繁荣的造船行业,现在自己却连一文钱都捞不到了,郑叔清可谓是心如刀割。每天看着那么多黄橙橙的铜钱甚至金银等财物从自己眼皮底下经过,那种感觉别提多郁闷了。

  不仅如此,他还不得不让杨若虚押运了二十五万贯的财货去扬州转运,只留下五万贯打算到时候看看方重勇能不能想什么办法来“翻本”。

  看着空空荡荡的府库,想起自己这小半年来励精图治的拼了老命捞钱,郑叔清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力气都被抽干。

  登徒浪子夜御十女什么的都没累成他这样。

  这天,郑叔清穿着夔州人常穿的对襟麻布短衫和露出脚踝的宽松长裤,头戴斗笠,撇开幕僚与随员,打扮得跟江边渔夫差不多。他一个人来到城外的江滩边上,看着已经基本上恢复正常通行的夔州江关,心中百感交集。

  过去大半个月内,每一艘漕船交付,都能让郑叔清感觉天上在下铜板雨,如今看着这些钱山堆成的漕船,撒着欢来往于夔州江关,而且通关的速度比以往反倒加快不少,一时间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

  捞钱的康庄大道被堵死了,现在还差十万贯没送到长安,手里这五万贯,要如何翻本呢?

  把手里的五万贯,变成明年上元节以前的十万贯,从来都没有经营过生意的郑叔清犯难了。生意规模一旦大了,量变会产生质变,生意也就不再是单纯的生意。

  维护生意所需要的关系网、门路、保护伞,就像是个深不见底的巢穴一般。你根本不知道这个巢穴里头藏着什么怪物,想短期内将这五万贯翻倍成十万,谈何容易啊!

  “郑使君好像很悠闲的样子,没有铜臭的烦恼,变得心宽体胖。我昨夜也睡得很香,好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

  身后传来方重勇稚嫩的童音,气得郑叔清眉毛一挑。

  踏马的,没看到老子正烦着嘛!

  “随你怎么说吧,这次是完了……彻底完蛋了。”

  郑叔清此刻如同渔民家已经晒干了的咸鱼一般,彻底放弃治疗了。他很是随意的坐在江边的沙地上,提前感受被罢官后回家赋闲的敞亮与豁达。

  捞了这么多,保命大概是无碍了,想到这里,郑叔清面露苦笑。

  这位长安城大明宫里的“圣人”,可真不是一般贪心呐。

  “使君啊,暴利的行业,是无法持续的,除非有官府的力量介入,以税收的形势进行垄断销售。

  你看现在这漕船定制已经变相的成为了一种税收,哪怕各地已经开建新槽船,通关凭证却死死的被官府拽在手里,漕船的价格一点也没降低,多的钱都被各地府衙搜刮走了送往长安了。

  我听说现在各地商贾们戏称其为:入漕税。千百年后,使君可就出名了呢,作为第一个收入漕税的刺史,名垂千古。”

  方重勇看郑叔清一副放弃治疗的模样,忍不住揶揄道。

  “就少说两句吧,这漕船强制统一标准,到底是谁搞出来的,别人不知道,你难道还不知道?”

  郑叔清懒得跟方重勇这个“罪魁祸首”聊天。

  “郑使君不要有怨气嘛。”

  方重勇坐到郑叔清旁边,同样眺望着江面,他们二人此刻就像是两条咸鱼一起在江边上晒太阳。

  睁着眼是晒,闭着眼还是晒!

  “郑使君,想不想听一个故事,跟圣人有关的。”

  方重勇忽然冷不丁询问道。

  郑叔清此刻跟死狗差不多,哼了一声没说话。

  “圣人啊,在设立节度使之初,就防着他们叛乱,有各种制度对他们掣肘,并且很多时候,战争所需的粮秣与军饷,并不完全是由本地提供的。一开始呢,这样做倒也问题不大,因为节度使麾下还有很多府兵,经常进行轮换。”

  方重勇的话说得不是没道理,但郑叔清搞不懂对方到底想说什么。他只是个精通民政的地方官员而已,说什么节度使,那真是抬举他了。

  “所以呢,那又如何?”

  郑叔清忍不住询问道。

  “圣人认为,如果在边疆屯田,单独供应藩镇之军,其实应该也够军粮了,事实上,军粮这部分,现在已经很少由中枢提供了。

  但军饷还是被朝廷死死的捏在手里不肯放松。边镇产出的财帛,相当部分还是需要运回长安,财权并没有完全被节度使所掌控。

  比如说剑南军与南诏这次对垒,朝廷按王昱的计划按兵不动,他麾下的兵马就不能乱动,因为没有赏赐,无以成军。

  朝廷明面上没有让各地府衙出钱,所以才有章仇兼琼那件事。而且我去查了,其实当时是借着修乐山大佛的名义,将财帛交割的,你们做得很隐秘。”

  方重勇慢条斯理的说完这番话后,郑叔清如同弹簧一样站起来,像是猛然被点醒一般!

  “你是说,圣人不希望放手财权,又遇到紧急情况不得不用兵,所以才借调夔州关税财帛?”

  郑叔清猛然间理清了这条他从未想过的思路!越想越是遍体生寒!

  “正是如此,而且,通过不知情的王昱,麻痹了南诏。章仇兼琼的行动达成了突然性,郑使君可是真正有功于国的。”

  方重勇带着一丝惋惜说道。

  全踏马是套路,从一开始就是!李隆基只能说无耻到了极点!

  “所以,章仇兼琼送来的财帛,也是朝廷的人劫走的,最后送达长安……”

  郑叔清被点醒,瞬间就理清了思路。如果幕后黑手是李隆基的话,那一切都顺理成章了。

  “只是……圣人为何还要本官去再筹集一次关税呢?”

  郑叔清百思不得其解,胸中一口恶气难出。李隆基既然什么都知道,还这么玩就过分了。

  多孝敬了李隆基三十万贯,只要是个人,谁都不会淡定的!

  “因为使君大人始终是犯了欺君之罪啊,圣人当然要整一整使君出口气了。某敢打赌,如果使君来个上吊自尽未遂被人救下,消息传出去,便可以从容渡过难关。但是,使君的官路也就到此为止了。”

  方重勇慢悠悠的说道。

  郑叔清一屁股坐到沙地上,呆若木鸡。

  “某还猜测,其实朝廷现在缺乏一位有才学的支度官,可以给李相打下手,帮他实施细化新制定的理财政策。

  圣人,或者李相大概觉得使君可以胜任,所以想考验一下使君捞钱……理财的本事。夔州乃是商埠,租庸调形同虚设,商税不少,关税更是多得吓人。这样就能排除干扰,很容易看出使君的能力如何。

  或许圣人与李相都想看看,使君理财的极限在哪里,使君身后若是没有凶猛的债务,只怕很难用尽全力。当然了,这个只是某的猜测罢了。

  不过某敢确定,如果使君能把圣人要求的款项补齐,那么回京述职后,使君担任朝廷的支度官,将来甚至位列宰相,应该也为期不远了。”

  听完这番话,郑叔清心中只涌起四个字:

  恐怖如斯!

  “其实……”

  方重勇还想说什么,见郑叔清疑惑的看着自己,他又把想说的话都咽下去了。毕竟事关自己的老爹方有德,如今回长安的路尚未铺平,还是不要节外生枝了。

  此番朝廷在夔州试点“货币税收”的意图十分明显,希望自己的老爹方有德能够好好的考察当地民生情况,提供试点的第一手材料。朝廷早就对夔州的情况洞如观火,长期以来的另类缴纳赋税方式,很显然有其可取之处,值得中枢仔细研究并推而广之。

  只可惜自己那个顽固不化的老爹方有德根本没想那么多,开口闭口就是本地官僚沆瀣一气什么的,只认为郑叔清之辈是故意破坏朝廷法度。。

  朝廷现在应该已经认识到了租庸调的弊端,并且这些与府兵制度的解体有着密切关系,可以在某些关键地方进行货币化税收改革(如扬州等地),以及调整不同地区租庸调的税收比例,优化物资运输路线等等。

  但前些年的漕运改革,都收效甚微,从关东运粮到长安,耗费极为不菲,让李隆基怀疑漕运对支撑长安繁荣的重要性。

  既然运河不好用,那我就想别的办法吧。

  于是很多改革,还没有开始,仅仅只是初步试点,就已然胎死腹中了。

  想到这里,方重勇忍不住一阵唏嘘感慨,郑叔清或许是个合格的大唐官僚,或许入京为官也能游刃有余。但跟对方讲这些时代的浪潮,那肯定是严重超纲了。

  在社会整体氛围都是“我大唐天下无敌”的情况下,说这些“不合时宜”的话,显然是要变成社会的“非主流”。

  正在这时,郑叔清与方重勇看到顾况背着一个包袱,带着简单的行李准备上路,似乎是来寻找他们的。

  “郑使君,方小郎君,顾某这就要前往长安述职了。”

  顾况脸上忍不住的喜意,又是有些惆怅。

  “顾兄,我说你要高升,你看果然就高升了吧。”

  方重勇揶揄道。

  顾况脸上表情变幻,最后化为长叹一声。

  “这官位得来真是……令人羞愧。”

  顾况并不认为这件事提起来是多么荣耀,写封信说红莲稻被烧了,居然升官!

  这究竟是什么世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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