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辆车是属于扬州城的过江猛龙,左军大都督贾珲的家眷的。
才一驭的马车,埋汰谁呢?
大都督要么骑着高头大马,要么坐着四驭的古车,才不会乘坐这种单马拉的车呢!
这辆车里坐的是贾珠和贾雨村两人。
随着马车离大都督行营越来越近,纵是自认为已经心如止水的贾雨村也开始掌心冒汗,坐立不安了。
是生是死,就看这一遭了!
“时飞兄,莫慌,我大哥其实挺好说话的。”好像是看出对面人的紧张一样,贾珠安慰道。
好说话?你是说自己带队灭了两国,总计灭了三国,又是冲阵又是先登的暴虐武夫,全大齐武人最顶点之一的左军大都督,大司马大将军,贾珲贾公爷是个很好说话的人?
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不听还好,在贾珠说完以后,贾雨村更紧张了。
见到贾雨村都开始发抖了,贾珠还是闭上了嘴,顺带着闭上了眼睛,坐在车厢里,摇摇晃晃的闭目养神。
与之前要多热情有多热情的样子,态度差的不知道多少!
不过心跳的都快撞断肋骨的贾雨村显然没有注意到这点,他现在不停的在脑海里演练见到贾珲时的话语和动作。
就这样,马车载着默不作声的两人,摇摇晃晃的离大都督行营越来越近。
。。。。。。
扬州城外,
大都督行营,
节堂外。
一辆马车停在了这里。
马车一停,沉默的两人一起睁开了眼睛,只不过一个轻松无比,一个一脸凝重,面色发白。
“来,时飞兄,我们下车吧!”贾珠不等贾雨村回答,率先下了车,贾雨村好像知道了什么,苦涩一笑,也跟着下了车。
贾珠挺着胸膛,迈着平稳的步伐一步一步的朝节堂走去。
而身后的贾雨村低着头,好像迈不开腿一样鞋底磨地板,紧跟着贾珠。
贾珠突然停了下来,一直看着地面的贾雨村险些撞上身前的贾珠。
好在这些年在给林家当西席前东奔西走的,身子骨练的不错,否则就撞上去了。
“时飞兄,我大哥就在里面了,来,莫要紧张,去吧…”贾珠笑着转过身来,用力地拍了拍贾雨村的肩膀,转身朝右面走去。
贾珠的几巴掌好似排在了贾雨村心上一样,他浑身开始冒冷汗,微微抬起头来,那宽敞明亮的节堂好似猛虎那长满獠牙的血盆大口,就等着自己这只肥美的羔羊自觉的走进去一样。
贾雨村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猛的睁开双眼,步伐变得坚定,迈过门槛,开始了决定自己后半生的会面。
节堂两侧空无一人,贾雨村走到郑重,正要行礼,就听到身后大门关闭的声音,整个房间一下子阴沉了下来,只有一扇天窗开着,阳光漏了进来,形成了一道光柱打在堂案上。
阳光照在大都督身上,隐藏起了他的面庞。
贾雨村不知大都督是何表情,只知道他在摆弄一把折扇。
贾雨村喉结上下涌动,吞下一口口水,深吸一口气,弯腰行礼。
“学生贾化,参见大都督!”
堂案上的人并没有说话,只能听见折扇开合的声音。
贾雨村保持着弯腰作揖的姿势,一动不动。
又是折扇开合的声音,这一次,好像是一点一点地在打开。
腰部开始发酸,两条胳膊也开始发颤,可堂上的存在还是没有说出任何声音,只有折扇不停的在开合。
很快,头发里,额头上,鼻子上,脸颊上,一粒粒小水珠凝结成汗珠子,缓缓地顺着脸颊流到下巴上,奇痒无比。
腰部仿佛要断了一样,不停的开始轻微扭动着,两条胳膊也像灌了铅一样,再也聚不动了。
折扇开合的声音消失了,整间节堂没有一点声响,甚至安静到能听到校场上正在操练的正兵们的喊声。
一滴滴汗珠子顺着贾雨村修建整齐的胡子落了下去,掉在地上,一滴一滴,慢慢的竟然攒成了一小片…
滴答…
啪!
折扇被用力的拍在桌上,贾雨村再也坚持不住,跪倒趴在了地上,腰部不停的颤抖,带动着身子,好像浑身害怕的在颤抖一样。
两条胳膊无力的瘫在地上,无比的酸痛,莫名的抽搐让他的胳膊不听使唤的摆动着,整张脸贴在地上自己的汗水里,流进了眼睛,刺激的贾雨村紧闭着双眼,奋力的想要抬起头,想用肩膀擦一下脸上的汗水,可胳膊动弹不得,要想把脸贴到肩膀处的衣服上,非要扭动身躯不可。
可整条脊椎的摆动不停刺激着酸痛的背部和腰部,疼的贾雨村大力喘着粗气,张着嘴,无声的喊着。
堂案上,贾珲左手撑着脸颊,右手捻着扇头,一颠一颠的晃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贾雨村的胳膊终于恢复了一点知觉,艰难的凑了过来,连忙把脸贴在肩膀上擦了一下,再也动不了了,只能用额头顶着地面,摆正了脑袋。
“就是想要借我的势起复?”
看到趴着的人摆正了脑袋,贾珲发话了。
“……是!”
贾雨村回答道,声音有些颤动。
“贾化…算了,你这名字总让某家想起东府的老宁国来,你是自号雨村来着,对吗?”
贾珲缓慢地说着。
“…是…大都督…叫学生…雨村便是…”
“嗯,雨村啊,听说,你是被迫受贿的?”贾珲看着扇坠。
“大…大都督当面…怎敢…糊谬,是…是学生主动…要的…”贾雨村的声音抖得更厉害了。
“你倒是…诚实。
来,雨村,说说吧,你有什么价值,值得某家借你一阵…清风!”
贾珲放下了折扇,离开椅子,趴在桌上。
贾雨村也艰难的抬起头来,使劲往上看。
堂案上趴着一道如恶虎般的身影,阳光照射在他的背上,隐隐约约能看到大红色的织金纹路。
但一顶大帽遮住了落下的阳光,看不清那人的面庞。
那顶大帽下隐藏着如今人世间最强大的武人。
如芒在背,贾雨村知道,恶虎正在打量自己,就好像吃饱的猫捉住了一只老鼠。
“学生…学生是…进士!熟悉地方…衙门!”
“啧…”
目光从自己背部消失了,贾雨村大惊。
“学生有许多同科!学生还有座师!学生…学生…”贾雨村这才想起,自己其实,一无所有。
“无趣,真是无趣,若是只有这些,那就算了吧…”贾珲重新做回座椅上,又开始摆弄那把扇子。
贾雨村彻底慌了,也是,自己区区一个赐同进士,还是一个被革了职的七品县令,又有什么资格得到堂上之人的青睐?
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幅幅画面。
父亲卖田换钱给自己开蒙读书,母亲当了最后一件嫁妆给自己购买经典。自己趴在瘦到皮包骨头的父亲身上呼唤他不要走,朝同窗借钱给病入膏肓的母亲买药,回到家却发现母亲早已咽气…
紧接着,考上童生,考上秀才,考上举人,考上进士,选为县令。
贪污受贿又持才傲物,得罪上官,惨遭弹劾罢黜……
一幕幕画面不停的在贾雨村的脑海里闪过,父亲,母亲,同窗…
我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只能笑着接受人家的接济,却自称豁达?
不,我不甘心,我寒窗苦读数十载,最后竟只是做个富家翁?
我怎么可能甘心啊!
我要复仇,我要报复那个弹劾我的上官!我要一直往上爬,把那些表面谈笑风生,实则瞧不起我的一甲二甲同科们踩在脚下!我要成为侍郎,我要成为尚书,我要成为阁臣,成为首辅!
早就被汗水刺激的发红的眼睛,越发的红了,不知从哪儿又有一股力气传遍四肢,贾雨村艰难的撑起身子,往前爬了几尺。
贾雨村的动作让贾珲重新燃起了兴趣,随手将折扇仍在堂案上,重新将目光注视在地上的人身上。
贾雨村重重的磕下了头。
“学…学生贾化贾时飞,贾雨村,愿唯将主马首是瞻!”
读书人的清高与自负,身为进士尊严,在这一刻统统碎了个干净。
“很好,好得很,好得很啊!”贾珲无声的笑着。
看来,贾化被驯化了。
只是这人始终是条养不熟的,还是要多加注意啊!
至于会不会失败?
自从自己让贾珠把贾雨村叫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注定了。
既然贾雨村选择来到了这里,那么,他就没有回头路了。
要么成功攀附上,重新起复,回归朝堂。
要么沟通失败,为了保守某些秘密被灭口,最后被发现在一条无人问津的水沟里,早已开始腐烂的手上还抓着一个酒葫芦。
没人会追究一个被罢黜还酗酒的赐同进士老贪官的真正死因的。
就算活着离开了,想去借别人的势,也没有人会真心相信自己了。
你说你有能力,那为什么贾珲会放你离开,而不是把你收入门下?肯定是你能力有问题啊!
再说了,万一你是贾珲派来的间谍呢?干掉我们之后就让你做什么什么官!
去你的吧!
至于我是怎么知道的?
自然是因为贾珲身边有人卖情报啊!
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我的手底下当然也有人卖情报给贾珲啊!
只是贾珲可能知道手底下是谁在卖,而我不知道我手底下到底是谁在卖而已。
他分明说你在贾珲的营帐里待了很久,后来又被赶了出来,然后你直愣愣的就往我们这边来了。
谁能保证这不是苦肉计,想要从内部瓦解我们?
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抱歉,你贾雨村我不能收入门下。
所以啊,既然贾雨村已经选定了贾珲为靠山,在奋斗成为朝堂上的新一代靠山之前,他就是贾珲的门人了。
“哈哈,时飞,快快请起,来,坐。”
贾珲走出堂案,来到了贾雨村身边,随手提起贾雨村,还没等他因为腰疼叫出声来就把他放在了座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