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韶在皇帝身边侍奉一年多了,熟悉皇帝的性格,既然皇帝诏人来议事,就想听真话。
“臣以为没有丘行走说得那般严重。”
“毕竟您正值盛年,军中出现任何问题,一道圣旨便可平定。”
“只是这种风气,一旦形成,危害巨大,贻害后世。”
“陛下,为何我大明极力反对屠城,盖因屠城后的军人,犹如禽兽,难以控制,人心也会因此而变化,如野兽一般难制。”
“就如您放开奴隶限制,不许百姓蓄汉奴,却许蓄夷奴,殊不知那些牙行哪有半分良心?他们多以汉奴充数,糊弄官府罢了。”
彭韶胆子是真大,这个锅没人敢揭开。
毕竟这是皇帝一力促成的,在民间释奴,开海之后,第二道政令,就是释奴令。
他却直接揭开,不顾皇帝颜面。
朱祁钰面色不善:“说军中呢,扯牙行干什么?”
皇帝不知道吗?
就说景泰十一年,多少良善人失踪?他每天看奏疏,什么不知道?
但是,这事利大于弊。
“陛下,这是一样的道理呀。”
彭韶认真道:“凡事有弊有利,您想让兵卒发家,就要忍受兵卒罢工、阵前邀功的坏风气。”
“好风气需要上百年慢慢培养,可变坏却是一朝一夕的事情。”
朱祁钰倪了他一眼,你直说人性本恶得了呗。
“那有什么好办法吗?”朱祁钰问。
“陛下想富裕军中的想法,臣等皆是支持的。”
“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富,要有致富的正确方法。”
“倘若中枢鼓励去抢去杀,那么我华夏民族培育千年的吃苦耐劳、勤劳肯干的精神,岂不被遗弃了?”
“为何我华夏,绵延五千年,仍是铁板一块?”
“就是因为我们的思想,是大一统,是从秦汉形成的儒家理念,才让我华夏,分久必合,传承不断。”
“若陛下鼓励去抢去杀,那么这种思想蔓延,岂不有刀有枪就能称王称霸吗?国家还会有安定的时候吗?”
所以,华夏不会去殖民。
华夏的思想,决定了不会殖民,永远不会。
哪怕皇帝竭力推崇殖民思想,天下人仍然认为这样会使国家动乱,天下分崩离析,而阻止殖民。
只有小国,才会想着殖民其他国家。
大国,根本不用殖民。
大国本身就穿着鞋呢,他们最怕被别人殖民,而不是去殖民别人。
“彭韶,你的意思是朕开拓新世界,和大明传统思想不一致?”朱祁钰凝眉。
彭韶面无惧色:“陛下,新世界重要?还是大明的根重要?”
朱祁钰脸色不善:“朕全要。”
“世界上没有两全其美的事情。”
“陛下想要新世界,就得放任此等思想蔓延,届时大明极有可能重演盛唐骤然崩塌之结果。”
“盛唐何其雄伟?疆域不比蒙元逊色,掌控力要远远高于蒙元。”
“但好战必亡,在十余年间急转直下,轰然崩塌。”
没错。
大唐是汉民族大开拓的时代,汉风雄壮的大时代,不亚于19世纪的欧洲殖民潮。
结果盛唐却轰然崩塌,若只是安于一隅,像两宋一样苟着,大唐不会塌得这么突然。
蒙元又不一样,蒙元完全是奴隶制,只负责收税,根本就不管地方,地方是高度自治,所以蒙元疆域大得惊人,对地方却没多少控制力,倒得也特别快。
朱祁钰是要把新地盘实控,还不能丢了原本的基本盘。
这在华夏历史上,是没有成功案例的。
丘低声道:“盛唐亡于藩镇之祸,而我大明实控远离中枢的多省,这些地方不就是新藩镇吗?”
何乔新赞同道:“陛下,国都距离边陲,政令到达的最长时间是三天,若多于三天,中枢就无法掌控边陲了。”
“您不用看蒙元。”
“蒙元不一样,蒙元只收税,不管地,如今的士绅树大根深,就是蒙元时代造成的。”
“而且,蒙元是四个汗国组成的,像交趾等地,和大明一样都是宣慰司,根本就没实控过。”
“若算王朝之广阔,大明是最大的,实控面积最大,统率面积最大的。”
“而您,更是扩大了数省之地,堪称历史之最了。”
“但臣担心,如今疆域,不过昙花一现。”
三人你一言我一语,把朱祁钰说自闭了。
也就大明,允许言官自由发言,朱祁钰在这方面还算宽和,允许天下人说真话。
虽然真话难听刺耳,但还是想听真话的。
“说来说去,你们也认为,朕得到的多省,等朕驾崩后,就会丢掉吗?”
朱祁钰挑着眉。
三人跪伏在地,不敢说话。
“朕移了一千多万江南人过去,难道还无法实控新地吗?”朱祁钰很生气。
“陛下,人的野心,和哪国人有关系吗?”
彭韶淡淡道:“就说大明建立以来,多少人称王称霸?难道他们不是明人吗?”
反而移了这么多江南人,出乱子的概率更大。
想稳定,就得多驻派大军。
而大军孤悬在外时间长了,也会生出异心的,藩镇之乱,近在咫尺。
太远,就是不能实控。
“那依你们的意思,朕干脆就别折腾了?把人都丢海里沉了算了?”朱祁钰又耍无赖了。
说不过人家就耍无赖,朱祁钰惯用技能。
“陛下,既然臣等支持您,就不能因噎废食,总能想出万全之策的!”何乔新磕头。
他跟别人不一样,他爹何文渊是皇帝的人,他又是皇帝身边近臣,家族富贵都牵系皇帝身上呢。
“臣也认为,事在人为,终究有解决的办法。”彭韶苦笑。
疆域太大了,管不住的。
现在哄着皇帝而已。
丘道:“臣以为,可行分封制,将新省份分封给诸王,让诸王来管。”
显然这个诸王,是皇帝的十几个大儿子。
“皇子年幼,可先建王府,让朝臣代管,等皇子成年后便就藩。”
丘的办法,是现在的唯一解决之道。
设外藩,让皇子去当王。
其实还是国中国,想实控,必须得有火车。
“丘先生,难道您还想重演靖难之役吗?”彭韶觉得这是烂招。
“这是唯一的办法。”
看着三人吵起来,朱祁钰发现,今天议的不是这件事啊,被他们带歪了。
“诸卿,听尔等的意思,好似这些省份摇摇欲坠了似的,朕还在呢,丢不了的。”
当年唐明皇也这样想的,结果呢?
朱祁钰炸毛了:“朕老年也会昏聩不堪吗?”
问题是这三位胆子都不小,竟然谁也说话,仿佛就是说:会的!
朱祁钰被气到了:“朕早晚被你们几个小人气得昏庸暴戾。”
“届时请陛下先杀臣!”彭韶这个愣头青,重重磕头。
“滚!”
朱祁钰缓了半天,又觉得可笑,不跟他们置气:
“朕今年才而立之年,等朕昏聩,起码要二十年后吧,这些外省,终究还在大明二十年吧?”
“难道二十年内,还想不到让这些外省变成内省吗?”
“说来说去,就是距离产生的问题。”
“只要缩短天下的距离,那些外省,最后只能烂在大明这口锅里。”
就缺火车。
见皇帝没生气。
彭韶胆子更大了:“若陛下昏聩,而无人劝谏陛下,请陛下诛尽都察院、监察司!”
“你想气死朕不成?”
本来都揭过去了,彭韶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
朱祁钰却看彭韶几人顺眼:“罢了,朕昏聩之前,应该会把你们都杀光了,朕也不跟几个死人计较了。”
“彭韶,那你说朕现在是不是明君?”
彭韶恭恭敬敬磕头:“陛下勤政爱民,任贤革新。奉大统为圣,又虚怀若谷,内政修明,权略善战,乃如唐太宗般明君!”
“既然朕现在还是明君,那你们还不趁着朕忠厚仁恕的时候,为国尽忠?”
彭韶竟翻个白眼,哪个好词儿都能形容您,唯独忠厚仁恕不行,您这些年杀了多少人啊?心里没数吗?
“臣等愿为陛下鞠躬尽瘁。”彭韶等人磕头。
朱祁钰性格分明,优点很大,缺点同样巨大。
刚愎多疑,阴狠凶厉,未达目的不择手段,表面爱民实则爱权,而且特别怕死。
“那就说回军中的问题。”朱祁钰心中有数,只要火车出现,就能缩短距离。
他已经建立了科学院,诏天下人才入院,点科技树了,只剩下时间问题。
只要他活得够久,还没有昏聩,就能把外省变成内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