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看向荀硕,都没听过这什么悟明教。
如今天下承平,百姓生活蒸蒸日上,寺庙道观遍地都是,信仰之人,香火不断。
“老师,可找黑冰台的人问一问。”荀硕道。
黑冰台,就是巡捕营。
它掌天下香火。
这个悟明教,在黑冰台卷宗里肯定有记录。
周点头,打发人去问。
“周氏,你并没有说,为何要杀害桂怡啊。”周觉得周氏还有隐瞒。
“这些还不够吗?”
周氏诧异地抬起头:“那杨乾、桂怡将我视为货物一般来回推送,妾身是良家女,家父也是秀才公,从小知道伦理纲常,如今却要做以色娱人的妾室,难道还不够我杀桂怡而报仇吗?”
“杨乾已死,否则我一定将他千刀万剐!”
“这个禽兽,为了官职,将我迷倒后送给桂怡,又诓骗我要赎我回家,让我空欢喜一场,结果他却失踪了!”
“我和我的骨肉分离之苦,谁能理解?”
“我从妻变妾,为世人所不齿、笑话,我的屈辱,谁能理解?”
“难道我不该杀掉他们吗?”
周氏怒吼。
周这才意识到,妇人也是人,是人就有情绪。
而且,周氏做事周全,谋定而后动,颇具智慧,这样一个妇人,已不能用常理度之。
“谁是你的帮凶?”周又问。
周氏叩首:“民妇愿一人做事一人当,民妇愿死,只求大人将我儿女救出,送去京师,由皇上恩养,民妇死而无怨。”
周氏一个人,是杀不死桂怡的。
帮凶就在这院中。
“本官是大理寺寺卿,纵然你杀人有因,但法就是法,法外不容情。”
周缓缓道:“周氏,本官能发现桂怡的死因,也能找出的同谋。”
周氏紧闭眼眸,不置一词。
这时,荀硕引领着一个黑冰台的番子进来,带着一本卷宗。
上面是香火的销售记录。
对悟明教,有着详细记载。
扬州府富庶,是以宗教极盛,多支教派在此生根发芽。
悟明教就是其中之一。
成员都是本地士绅,在开元寺集会。
周让人把桂怡家中封锁,不允许出入,并未抓捕周氏,也许有那么一点对美人的宽容。
他开始调查悟明教。
“根据周氏所说,桂怡上疏陛下,是悟明教唆使的,很显然,曝光瘦马案,对悟明教有益。”
周先询问了开元寺主持,晚上则住在禅房里:“根据调查,信仰悟明教的,多是扬州小地主,或者说是盐商的下游。”
“这些人吃不到贩盐的大利润,心中难免嫉妒。”
“而朝廷清理盐政。”
“受益最大的,就是本地小地主阶级,或者说是盐商的下游供应链,这些人会因为大盐商被抓被杀,而成为新的盐商阶层。”
因为,盐是必须要吃的,而这些下游商贩,掌握着采盐工具,朝廷重分蛋糕,自然先肥了他们。
周喃喃自语:“这些人是既得利益集团,重理盐政,他们最受益,为何从中使坏呢?”
“桂怡来扬州不到两年,竟和本地小地主打成一片。”
“而桂怡的死,却揭开这样一层秘密,将隐藏的既得利益者,推到前台。”
“这里面透着诡异呀!处处相悖,都是反着的,奇怪,甚是奇怪。”
他看向荀硕:“石翎,你怎么看?”
“老师,您可曾记得,那周氏是盐商送给桂怡的。”
荀硕道:“可在周氏嘴里,她是良家妻,是杨乾卖妻求荣,所以送到桂怡府中的。”
“而杨乾已经死了,其中真实情况如何,咱们已经不得而知了。”
“甚至,周氏身份的真假,我们也不知道。”
“若顺着老师的思维去想。”
“桂怡案,背后是盐商借周氏之手,告诉我们,这些小地主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是啊,周氏的供词,有很多漏洞。
她若只为儿女,为何非要杀掉桂怡呢?
此人的身份,还很值得怀疑,像她这种貌美如花的妇人,却嫁给杨乾这样一个小地主,不觉得很奇怪吗?
而且,周氏做事太顺了,这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情?你一个妾室,想打探什么就打探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觉得诡异吗?
周氏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揭开桂怡案。
用桂怡的死,来告诉周,皇帝强行洗牌,重分蛋糕,并不公平,这不是为盐商阶层鸣冤吗?
想调查清楚很容易,但周不是调查此案而来的。
“悟明教。”
周缓缓道:“这里面藏着猫腻儿啊,周氏希望咱们查这悟明教。”
“老师,咱们被人牵着鼻子走,咱们看到的,极有可能是他们让咱们看到的,这是您教过我的道理。”
“石翎,你想的没错,但从咱们来到扬州,调查此案,就必须由着他们牵鼻子走了。”
周颇为无奈,因为皇帝要一个真相。
一个皇帝需要的真相。
皇帝做事,善用暴力,用暴力摧毁原盐政的一切,不惜令天下百姓几个月缺盐,如此惨重的代价。
他喜欢用暴力的手段,对社会进行强制再分配。
结果,惹得各阶级反对。
宰割大盐商,肥了小盐商,灶户、盐丁也愁白了头发。
一场食盐革命,却让各阶层得不到好处,也说不出是好是坏。
不消二十年,小盐商就会形成新的巨龙,难道皇帝还能再杀一遍吗?这不是治本之道啊。
奈何皇帝就是这般性格,他处政向来如此,大开大合,纵横捭阖。
而这一切的反噬,则由底层灶户、盐丁,乃至天下百姓来共同承担。
皇权太盛,朝中人臣不敢劝,民间报纸不敢登,只有陛下自己,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
所以,养济院瘦马案,皇帝要的不是真相。
周从出京那一刻起,就知道,真相不重要,分配最重要,这场分蛋糕的饕餮盛宴,持刀的人是皇帝,怎么分是皇帝决定的,只要分配做得好,盐政新政也算是好的。
“盐商里有高人啊!”
周苦笑:“看透了陛下的棋路,用桂怡案,揭开陛下分配不公,让陛下重新分配。”
桂怡案,已经从一起凶杀案,变成了一道政治案。
政治案,是没有对错的,只有利益。
“老师,这些事怕是不要牵连太深才好。”荀硕只想查案。
“你我皆在朝堂里,如何不能牵连?”
周苦笑:“京师党争炽烈,你我离开京师,来到扬州,就要充当陛下的眼睛、持刀的手,没有其他选择的。”
“那此案该如何查?”荀硕无奈。
“顺着悟明教查下去吧。”
夜里,周将查案笔录写成日记,并分析案情之后,才睡去。
南京,乾清宫。
王诚趴伏在地上。
“堂堂王总兵,怎么能跪在朕面前呢!”
“朕没有你,早就被倭郡王夺走皇位了,你是朕的恩人啊。”
“你不过吃点空饷、喝点兵血、任用几个亲戚、不经军机处就随意提拔亲信,不过犯了这点小错,朕应该惩罚你吗?敢惩罚你吗?”
朱祁钰阴阳怪气。
王诚吓惨了,不停磕头:“若无皇爷,奴婢连路边的野狗都不如,哪来的什么恩人啊?”
“皇爷让奴婢生或死,只是一句话的事情,让奴婢富贵,奴婢就富贵,让奴婢贫穷,奴婢就贫穷!”
“奴婢追随您二十多年了,您的圣旨在奴婢眼里就是天啊。”
“您严令不许喝兵血吃空饷,奴婢哪里敢犯啊?这些都是污蔑之词,污蔑奴婢呀!”
朱祁钰盯着王诚。
这个最忠心的老仆,放出去四年,已经变质了。
忠心与否,尚未可知,但他贪恋权柄,以权谋私,甚至开始窃取皇权,损公肥私。
处置他容易。
但要考虑处置他的严重后果,这宫中的人,对他还算忠心,盖因他对宫人优容,赐其富贵。
倘若他处置了王诚,那么这些宫人会不会离心离德?
觉得跟这样一个皇帝卖命,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心中不开心,会被人唆使而弑君呢?
朱祁钰已经得罪了天下各阶层的人啊,若再得罪宫人,说不定是谁,会进入大殿勒死他。
他看似皇权炽热,其实如履薄冰,稍有不慎,就会横死当场。
归根结底,他做事激烈,对社会改变太大了,太急太猛,导致天下各阶层都被得罪了,甚至得利的阶层都怨恨皇帝。
皇帝的处境并不是很好啊。
朱祁钰动动手指。
几个太监,抬进来几个轿子,里面全是奏疏。
“看看,都是弹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