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晨又拿起酒杯一干二净,坑人的时候总是在微醺的时候最好,因为酒精能暂时麻痹他的良心。
“我朝为了让百姓读书考功名,所以给了有功之家优待。”
“其中比如说免徭役这事,如今家中有秀才的功名的,便有两丁可以免服徭役,这本是好事。”
“可如今官学越发地普及,秀才也越来越多了起来,如今虽然还看不出什么,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你想想看,将来秀才越多,徭役免除得就越多,那没考中的普通人家,徭役是不是就会越来越重?”
“所以啊,你说陛下能不愁吗?”
在古代修建城池也好,修建各种王府长城还有疏通运河也好,干点儿啥不需要徭役啊?
知道明朝末年有多少秀才吗?
五十万!
光这些秀才连他们家人,就免除了一百五十万人的徭役。
那应该这一百五十万人承担的徭役,最后落到谁脑袋上去了?还不是落到普通百姓头上去了吗?
这还没算上进士、举人,还有朝中官员那些不知道隔了多少代的亲戚,又得漏出来有多少个徭役缺。
就这些缺口的活计,最后又落到谁脑袋上去了?
“还有免交公粮两石,这些还都是小打小闹的,最关键的情况是地方官执行的时候离谱得很。”
“例如浙江淳安,免五丁徭役,北直隶雄县免四丁徭役,而且种田的直接免粮,不用服徭役,
“就这样的执行力,那些乡绅们这要是不多买几亩田,多置几亩地,对得起皇恩浩荡吗?”
要是没有这些皇恩浩荡,那些书香世家能田多地广吗?
不服徭役不上税,专心读书考试,考取功名后继续不服徭役不上税,形成良性循环以后,这些乡绅代代不都是妥妥的人上人吗?
老朱给了许多优待不说,还反复强调要保障读书人还有先生们吃饭的事情,赵勉当官儿后老朱抓得更紧。
拨钱给他们吃米、吃肉,雇伙夫专门给他们做饭。
苏州那边觉得不方便,如今有些已经开始发米粮给学生,让他们拿回家和家人一起吃了。
在繁华不缺钱的上海县,那些官老爷为了省事还开始直接发钱,每个禀膳生一年给钱八贯啊。
知道在这时候的明朝,八贯钱的消费力多强悍吗?
他以前在现代读书的时候,听老师说过到了明朝中晚期,上海县给学生们是一年十八两白银。
这些银钱是从哪里来的?
不是从朝廷国库里头要来的,就是通过压迫百姓得来的,难不成你指望官老爷自己掏腰包?
“原来是这事儿?”
陈瑛那么有雄心壮志的人,听了这话也忍不住沉默了下来。
这事儿貌似确实不太好办啊,他要是真敢替陛下办这事的,全天下的读书人怕不是都得撕了他。
顾晨懒洋洋靠在凉椅上,摇着头轻声笑道。
“都说了水深你把握不住,陛下因为此事整夜睡不着。”
“我也只能干看着,心里替陛下着急得很却又无能为力,说来不怕你笑话,我这心里实在是怕死得很。”
我干不了的事情你干了,那你不就能替代我了吗?
“顾大人,吃酒,吃酒,再尝尝这现卤的甜皮鸭子,还是苏家酒楼买的,听说是顾大人近日最爱的菜?”
陈瑛继续给顾晨满上酒,心思却早已飘了八千里。
“这人活在世上哪有不怕死的,下官明白顾大人的心,只是下官没什么本事,就这贱命一条。”
“若能为君分忧解难,哪怕豁出下官这条命下官也在所不惜啊。”
他心里却有些看不起顾晨,这么贪生怕死的人凭什么为百官之首?应该让自己来上才对。
“可不是?”顾晨摆摆手,低声道:“人到中年不如狗,这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实在是怕得很。”
“我想着再过几年辞官不干,这位置还是给能担大任的后生来最好,他们才是大明的未来。”
“我看你就不错,敢想敢干,很有能臣忠臣的本事,比我强得多,将来肯定能青史留名。”
你还得谢谢我顾晨,历史上陈瑛是上的奸臣榜,如今有他引导着,或许后人还会赞道声:陈公大义。
听到这番话,陈瑛心情激动得不行,若自己能把这事儿给办好了,那他岂不是就能……
可是这事也确实难办……
但其实也不是不能干,詹大人干了那事得罪了整个江南士绅阶级过后,不是也好好的么?
至多不过是被贬去别的地方,可好歹青史留名了啊。
只要陈瑛这两个字,能被记在史书上他便没有任何遗憾。
何况他敢干顾大人不敢干之事,这不是更能证明他的本事么?
顾晨在陈家喝得醉醺醺的,到家都已经子时末了。
因为他年纪越大越爱喝酒,喝完就干丢人现眼的事儿不说,还被萧九贤再喝下去肝别要了。
苏婉盈屡禁不止,最后只得没收了他在外吃酒的钱,并且规定他要是再喝醉回家就别回来了。
顾安和李秀一边一个架子他胳膊,顾晨兴致来了还高歌了一路:“一年前,你路过,我家屋前的那条路。”
“我悄悄地看着你,你也偷偷地望着我~”
顾淮早就在门口等着他,见他喝成这般模样不说还唱着淫词艳曲,连忙上前捂着他的嘴。
“老二啊,可不敢瞎唱,你媳妇儿可还没睡呢,给她听到了我跟你说,看你怎么跟人家解释。”
还悄悄地看着你,你也偷偷地看着我。
这是外头有人了吗?
第 482 章 大肘子,你别跑
“幸好今日陈家夫人来了,还带着她家儿媳妇,他们和公主殿下在打马吊,从下午打到这会还没有散,怕是还没发现你没回来。”
“都要当爷爷的人了,咱就别整这些有的没的了,走,今晚去大哥那里睡,明天就说你是在大哥这里喝的酒。”
弟妹也就跟弟弟发发脾气,对他这个大伯哥还是怪尊重的,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恭恭敬敬的。
谁知他刚把手从顾晨嘴上拿下来,顾晨便又开始了:“我怕她?我怕她我就不是个男人。”
“我偏要唱,绕过山,趟过河,三天五天的你装路过,你心里早有我,我要你现在就告诉我~”
喝个酒唱个曲儿咋了?
肝坏了就不要了,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他实在太喜欢这种醉醺醺的感觉了。
几杯下去,什么愁苦烦闷都没了。
顾淮:“……”
得,还是用强的吧。
于是顾晨被抬到了顾淮的院子,又被强制灌了壶醒酒汤,好容易清醒些,就听顾淮坏笑问道。
“老二,你在外头是不是有人了,你同哥说,哥不和弟妹说,连你嫂子哪儿也不说。”
听听老弟这小曲儿唱得,差点儿给他甜腻过去。
你说他在外面没有人,打死他也不信。
“那倒没有。”顾晨躺在榻上,先是否认了老哥的问题然后才道:“今儿见着了一位大英雄,弟弟我心里高兴……”
敢做他不敢做的,可不就是大英雄吗?
门口的李秀闻言觉得莫名,他看向顾安请教道。
“安子哥,老爷说的大英雄是陈大人吗?”
可陈大人在别人的嘴里,不是个谄媚上意的小人吗?
“这你就不懂了。”顾安从顾晨还是个小官时便跟着他,对他的心思了如指掌:“有些事情干了会得罪人,咱们老爷不愿意干。”
“可是不干的话对百姓又不好,于是便忽悠另一个人做这种事,既把事情办了又不用背锅,那这个人对老爷来说不就是大英雄吗?”
只不过他觉得老爷年纪越大,性子却越发拧巴了。
不如三公子那性子爽快,他觉得三公子才是标准的权臣。
他家老爷怎么说呢?
说的和做的不一样,很多事做了他会觉得很痛苦,办不到的事情也觉得痛苦,怎么做他心情都不会好。
李秀恍然大悟,这不就跟詹大人那会是一模一样的吗?
都是亲兄弟,顾晨也没瞒着顾淮,他问了他就说了。
顾淮听了无奈摇了摇头:“咱们家都是老实人,只怕咱们家上下三代的心眼子,都全长你一人身上了。”
“只不过免徭役这事儿,我觉得不是也挺好的?”
“咱们家若不是有爹这个秀才,你哪里还有今天?”
光服徭役就能累死你,他哪有时间卖包子供他念书?
如今他们顾家人考上了,却将旁的乡绅的路给堵上了,这不就是过河拆桥是什么呢?
“哥,你不懂。”顾晨翻起身来道:“一户普通人家假如有二十亩地,家里如果只有两个男丁。”
“假如有一个秀才免两口徭役,朝廷征徭役的时候给秀才免了徭役,却不会减少应征徭役的数量。”
“那这户人家就很有可能,会被多征一个徭役。”
“家里没了干重活的男丁,若是妇孺幼子打理不了那么多地,就会卖地,没了地他们日子就不好过。”
“过不下去指不定就会卖儿卖女,到时候又得多出多少可怜人,多出多少永世不能翻身的贱籍?”
“何况有些地方还免秀才之家四口、五口的徭役,有些地方官还直接允许有功名的免税。”
“有功名的徭役免得越多,那就说明有普通人家的孩子多补了进去,说明又有家庭因为服徭役破产了。”
“有功名之家赋税免得越多,就说明老百姓需要上缴的赋税越多,老百姓的负担就越重。”
不管免多少徭役、免多少赋税,朝廷收的赋税都不能少,小农的负担只会越来越重的。
小农的负担越来越重,社会矛盾就会越来越明显。
到了那个时候,农民起义又起,四处硝烟弥漫尸横遍野,近三百年的王朝不过又是一个轮回罢了。
顾淮听了这些之后久久无言,半晌才认真地道。
“老二啊,你是个好官儿,你还是个聪明的官儿。”
只不过不是个好同僚,和他做同僚的人还怪可怜的。
被坑得连爹都不认识。
顾晨看着大哥没什么变化的脸,知道这些年他们在应天府日子好过,他心里全然都是满足。
“大哥,只要你们幸福快乐,我这辈子就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