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今日是为流民而来。”
拱手立在堂中,毕自严出声道。
“自蝗灾后,京畿各地受灾田亩颇多,虽然朝廷已经派出了捕蝗使赶赴各地,视察再请,灭绝虫类,但依旧有百姓百姓流离失所,成为流民,涌入京师。这些流民集聚京城,整日无事可做,每到日中便坐等官府施济。”
“虽然顺天知府衙门已经开仓赈济,京中各家粮行业在压制粮价,但终究不是办法。而且,长此以往,顺天府库也难以维持,对京城的治安也会有所隐患。”
这轮蝗灾,虽然不及崇祯年间的灾害程度,但对朝廷还未及恢复的行政机构来说,依旧是个不小的考验,产生了打量的流民。
而这些流民在本能的驱使与坊间舆论的引导下,纷纷来到京城寻求庇护。
啥?什么舆论?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但凡在北红门外饿死个人,朱由校这个住在南海子里的皇帝都在政治上处于一个被动状态。
“京城来了多少流民了?”
玩弄着手指上的扳指,朱由校抬起个眼皮看向毕自严问道。
“今日已经来了两千人。”
闻言,毕自严连忙出声道。
“若是算上蝗灾第一日就开始逃亡的百姓,京中已经有上万人了。”
“造孽啊。”
闻言,朱由校的手指微动,心里暗叹一句。
“那个左光斗,不是在顺天修葺水渠、整顿道路吗?给他拨些钱粮,让他把那些人也带去。”
“这。。。”
闻言,毕自言与袁可立对视一眼后,同时点了点头。
左光斗带着人在京畿修水渠,一直都没个什么动静,他们都给忽略了。
“臣遵旨。”
看着皇帝,毕自言拱手道。
“不过,臣还有一个问题。”
“什么事?”
“臣想知道,陛下在南苑到底在修什么?”
昂首看向皇帝,毕自严问道。
“自三月起,南苑用工有七万之巨,每日耗费抢粮无数,朝廷却始终不知在修建什么。”
“你,真的不知?”
抬起头,看向毕自严,朱由校勾起嘴角问道。
“臣,真的不知。”
“。。。”
沉默了一会儿后,朱由校脸上突然露出一抹笑容,从椅子上站起来。
“不知好啊,不知道最好。”
“朕花的是内帑的钱粮,又没让国帑出,毕爱卿就不必多问了。”
“可是陛下。”
见到皇帝这个样子,袁可立出言道。
“如今天灾横行,朝廷财用大亏,所有的钱都要省着用。”
“今岁方过年中,去岁税收已经耗尽,今年的税收也已经耗费大半,而今京畿遭灾,辽东还在大战,若是内帑银消耗殆净,朝廷就得举债度日了。”
“不至于,不至于。”
看着袁可立,朱由校伸出手停止了对方的说教。
“朕让城建营的人在南海子平整地面,也是在赈灾嘛。”
“若是没有南海子的城建营从京畿吸纳了三四万的壮丁劳力,给了他们一口饭吃,爱卿觉得这轮蝗灾,京畿会有多少的流民?”
“这。。。”
听到皇帝的话,袁世振顿时愣在了原地。
他的思维,还是老一套的儒家思想。
皇帝这么大兴土木,属于是浪费民力。
他是真的没想到过,如果没有南海子的城建营吸收了一波京畿地区的壮丁劳动力,这轮蝗灾会闹出多大的乱子来。
“你二人且随朕来。”
带着袁世振与毕自严走出旧衙门,上了校场的高台,看着远处正在一车一车将土方运走的壮丁。
“朕喜《管子》一书,两位爱卿也是知道的。”
“管子有言,治国之道,必先富民,民富则易治也,民贫则难治也。”
倭国著名的征夷大将军德川家康有句名言,让农民半死不活是政治的秘诀。
作为一个小国君主,德川家康意识到,应该让百姓始终保持在勉强维持生活的状态,不能让百姓太富,也不能让百姓活不下去。
对于倭国那么个处于狭小地域的国家,只能玩这种平衡套路。
百姓太穷,就四处造反。
百姓太富,民智一开,就容易出来很多的野心人物,而自己国内又无法提供职位,政治压力就会增大,治理成本同步增加,想要降压只能外扩。
但倭国想要对外扩张,以他们的实力,只能北上朝鲜,赌国运。
东进美洲,没那个航海技术啊。
而我国的外扩结果我们都知道,三次扩张,给自己找来了两个爹。
第一次扩张,北上和让高宗灭了的百济余孽勾结,然后在苏定方回国后,从乐城郡公刘仁轨那里喜提一个白江口之战,迎来了李唐、武周这对儿父母。
第二次是万历援朝之战,让大明打的两百年闭关锁国。
而第三次就是清末了,不过结果我们也是知道的,珍珠港上一声炮响,招核男儿迎来了他们的五星天皇。
当然,这种政策用在大明身上是不合适的。
“朕读史书,从字里行间发现,历来但凡百姓叛乱,无不是贫苦无财,家计难以维持所致,鲜少有家境殷实而造反的。”
“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因为百姓有了家资,就会为了保全家资而遵纪守法,安居乐业。而若是百姓贫困无财,便会挺而走险、生起犯法之心,如此则民难治。”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
“这,就是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的真正原因。”
“臣等受教。”
听到皇帝的话,毕自严与袁可立同时拱手道。
道理他们都明白,但这个时候皇帝给上课,还是要有所表示的。
“前汉贾谊的《论积贮疏》有言,使天下各食其力,末技游食之民,转而缘南亩,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
看向皇帝,袁世振开口道。
“陛下让人招募壮丁,在南海子修整土地,是在让这些人能够积蓄家资,不会变为游堕乞食之民。”
“但是,臣这些日子也发现了一些问题。”
看向袁世振,朱由校饶有兴趣的问到。
“回陛下,臣的疑问是,钱不值钱了。”
看到皇帝在认真听自己的话,袁世振心里斟酌了一下后,出声道。
“自陛下登基以来,朝廷铸造银币,给官员涨俸、实俸,屡次开仓放粮,军队整顿扩编,大量白银从朝廷流入民间。”
“但此次顺天府蝗灾之后,臣对京中粮价做过调查,发现不管是银币还是散碎银子,都出现了一个发的越多,便越不值钱,坊间的物价便越高的现象。”
看着皇帝,袁世振说出了自己的疑惑。
“柴米油盐酱醋茶,柴与米两样,西山厂出产的煤炭一直都是平价售卖,而京中的各家粮行也被被朝廷的雷霆手段震慑,不敢大肆上涨粮价,但京中的其他物资价格,都已经开始上涨。”
“前番,陛下与臣等说过了市场上白银过多之后,会造成这种货币价贱,物资价贵的现象。臣愚钝,想不到如何避免这种现象。”
“想要解决通货膨胀,你做不到,朕也做不到。”
听到了袁世振的问题,朱由校看着远方,笑着摇了摇头。
“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经济学上有一个经典模型,叫做菲利普斯曲线。
失业与通货膨胀存在一种交替的关系,当通货膨胀高时,失业率低,而通货膨胀低时,失业率就会上涨。
他登基之后,将万历积攒了一辈子的银子,一批一批的往民间的百姓手里塞,虽然拉动了就业率,促成了民间的经济增长,但同时也无法避免的造成了通货膨胀,而现在蝗灾这么一闹,膨胀的就更严重了。
谁都知道接下来的日子肯定不好过,个个都在想着将手中的银钱换成物资,囤起来。
如今京城内流通的白银数量,是一定要比历史上同时期的京城要多的。
毕竟,历史上的天启可是将白银都给送到了辽东去,造成了辽东物价高悬。
但他却是将这批白银留在了京城,还通过铸造银币将货币的数量给扩大了!
沉默的气氛在几个人之间保持了一会儿后,朱由校终于开口到。
“《管子》与《大学衍义补》两书,你们还是没有读透。”
“前汉之时,官府首设常平仓,历代皆有承继。《管子》有言,币重则谷轻,币轻则谷重。常平仓之用,就是在秋收丰收之时,谷轻币重,常平仓便要支出钱帛,以平价收购粮食,防止谷贱伤农。而当天公不作美,百姓青黄不接之时,谷重币轻,常平仓就会出售谷物,缓解饥馑,又能收回常平仓所出之钱货。”
“常平仓一出一入,获利三倍不止,朝廷、黎庶皆得其便,这,就是‘轻重’之道。”
说着,朱由校看向毕自严和袁可立。
“但是,我大明现在的常平仓,还能起到这个作用吗?”
“这。。。”
听到皇帝的话,毕自严与袁可立都陷入了沉默。
大明洪武三年,太祖朱元璋就命各州县皆于四乡各置预备仓(永乐中移置城内),出官钞籴粮贮之以备赈济,荒年借贷于民,秋成偿还,成为定制。
但从正统年间开始,朝廷官府水平下滑,常平仓这种有现成钱粮的机构,自是那些个耗子们啃食的第一个目标,各地常平仓多数都是钱、谷两虚,徒有其名。
“币重物轻,币轻物重。”
“你们觉得,这个问题要怎么解决呢?”
听到了皇帝的话,袁世振与毕自严两人对视一眼后,同时思索了起来。
一会儿后,袁世振说出了自己的感悟。
“钱者,金币之名也,乃货之泉,上古为市,为易有无,则钱始行。”
“户部负责赋税征收,宝源局负责铸造天启通宝,宝泉局负责天启银币,太仓负责出粮平价,这般手段,方才保证京城粮价保持在一个稳定的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