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宽已经先下手为强,将金簪刺入了李承宗的喉头。
一切已成定局。
“来,”李宽扭头看向李承道,对方此时已经从腰间抽出一把镶嵌宝石的锋利短匕,说话语气半点不带害怕的:“你别紧张,按我说的做,来,朝我腰间捅,只要我身体一软,这支金簪就会挑破你大哥的喉咙,到时候,我死,他也死,而你们,都要为此承担所有罪责!”
“……”李承宗此刻浑身颤抖,这个欺软怕硬的怂包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声带说出一个字,甚至就连他的裤裆都在眨眼之间湿了一大片。
李承道手里拿着锋利的匕首,面色苍白,他觉得自己这帮人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上门招惹这个疯子。
“来啊,”李宽还在用一副蛊惑的语气对李承道发出真诚的邀请:“朝我腰间捅啊……”
尽管时隔多年,但是李泰永远都忘不了。
二哥仅仅用一根祖母留给他的金簪,就让李承宗这帮人,挨个给他们兄弟三人磕头认错。
不认错?
呵,李宽当时放出的狠话还言犹在耳:“尔等天潢贵胄,偏要见识匹夫之勇,我李宽,自然是要成全你们的。倘若今日尔等不跪,明日宫里就要给他李承宗发丧!我李宽下场如何,勿须旁人来操心!只是你们几个,一定会在宗正寺的地牢里,悔恨今日为何招惹上我秦王府!”
于是,原本趴在地上的李承乾和李泰,被李承道等人亲自扶起来。
然后,在胸前已经浸染血渍的李承宗的注视下,李建成和李元吉的儿子们,挨个给李承乾、李泰下跪磕头道歉。
甚至,对于看起来特别嚣张的李承道,李宽还不忘一边抖动金簪,一边贴心提醒:“扇自己两耳光,不然我手抖得更厉害……”
“啪!啪!啪……”听着耳边传来的耳光声,当场泪流满面的李泰,只觉得他这辈子都没这么扬眉吐气过。
谁能想到,他的二哥才是真正厉害的主儿……
虽说,事情最后收场收得很难看,但是因为那支金簪,李渊选择了息事宁人。甚至就连太子李建成明面上也不敢对李宽过多责难,转而将更多的怒火倾泻到了自己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和原本已经是宿敌的李二身上。
然而这些,在后来上一辈故事走向结局的时候,似乎都不重要了……
但李泰记得,年幼之时,自己和大哥被堂兄弟踩在脚下,随意凌辱的时候,是他那仿佛天神下凡的二哥,用一身悍勇照亮了他人生中原本该是最黑暗的时刻。
“二哥,我忽然觉得你好威风。”甘露殿里,结束回忆的李泰笑呵呵地看着眼前开始跟母后抱怨学堂里的课业太难的二哥,他很难想象,当初那个在秦王府里为了给他和大哥彻底找回场子,甚至找回血性的二哥,会成为今天这副惫懒模样……
不过,也挺好的,李泰微笑着,如是想。
“唔……你说哈(啥)?”被长乐抱着胳膊哀求着替她吃两口青菜的李宽,一边张嘴接受妹妹的投喂,一边看向忽然抽风的弟弟,一时怎么也想不通对方为何如此。
算了,青雀嘛,这孩子偶尔发发癫也很正常……
“唔……水……水……水……”因为说好只是两口,因为分心想着心事,于是被小机灵鬼长乐抓住机会,用填鸭式投喂的某二哥很不幸的也被噎住了……
“二哥……给……”
“谢谢……呕!可这他娘的是热汤啊!好你个李泰,你真要对二哥下毒手?!”
“宽儿!”
“我错了娘……可小泰他不当人弟他……”
“啊?!二哥,对不住……要不要紧啊?只是……这汤……是长乐递给我的啊……”
“四哥!你怎的凭空污人清白?!”
“你住嘴!赶紧吃完剩下青菜!”
“哦……二哥……我吃就是了……可你别凶人家嘛……”
坐在上首的长孙皇后,微笑地看着面前吵吵闹闹的儿女们,她给自己夹了一点菜,慢慢吃了起来。
人间有味是清欢。(注1)
幼时和哥哥长孙无忌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如今看着身边活泼的儿女,这位已经是人世间身份最尊贵的女子,便只觉得,曾经熬过的那些苦难,如今看来,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
第11章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
用过午膳的李宽,今日却没能和弟妹一道回偏殿午睡休憩,而是被长孙叫到了一边。
“宽儿,”长孙先是伸手替儿子理了理他那有些散乱的衣襟,然后语气温婉道:“待会你带着食盒去给你父皇还有你舅舅送饭,如何?”
“啊?”李宽听闻母亲的安排,有些闷闷不乐地抬头看了长孙一眼,然后不情不愿道:“哦……”
“娘亲也是为你好……”有意缝补李二与李宽父子关系的长孙长叹一口气,私下里,她对这个自觉亏欠许多的儿子,从不以“母后”二字自称。
就像李宽从来不肯管李二叫“父皇”一样,虽说这孩子始终不曾对自己这个做母亲的有过什么怨言,但长孙知道,那是这孩子孝顺,不愿让自己伤心。
只是,站在长孙的角度,她总觉得儿子性格如此乖张,将来未必是件好事,可眼下确也不能操之过急。
毕竟当初这孩子初来长安,闹出那么大的事情,已经让李二和长孙心惊不已了,用李二的话来说,就是“这孩子心里住着一头猛兽。”
至于是狮子还是虎豹什么的……那就不好说了……
所以,长孙对待李宽,永远都是温声细语,好言相劝,好在李宽倒也受教,鲜少违背她的意思。
“先说好啊,”李宽拒绝了宫人的帮助,自己上前提起了桌上的两份食盒,接着他转而看向微笑的长孙:“我是看在娘亲你的面子上,才肯跑这一趟的,才不是惧怕那昏君……”
“宽儿……”长孙嘴角微微勾起,有些嗔怪地看着李宽道:“慎言!”
“哈……习惯了……习惯了……”李宽尴尬的笑了笑,打了声招呼:“娘,那我先过去了。”说完,他也不等长孙开口,便转身出了殿门, 朝太极宫的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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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宫,李二今日的心情有些不大好。
贞观二年的这个夏天,关中蝗灾比以往来的更快一些。
而且规模,远超以往。
至于原因?
大概是因为去年冬天,是个暖冬,整个关中都不曾下过一场雪。
知兵事,也知农事的李二,其实早就对此心中有数,甚至为此他还提前做了一些准备,囤积了不少粮食,用以到时赈灾。
但是……李二显然低估了老天爷对他这位千古一帝降下考验的决心。
贞观元年,也就是某位天策上将经玄武门一役,坐上了皇帝宝座的三个月后,时值深秋,正是丰收的季节,一场罕见的霜灾席卷了大唐帝国的北部,整个唐朝的几个粮食主要产区都遭到了重创,大面积饥荒席卷而来。
这还不算完,连同眼下这场几乎可以遇见的大规模蝗灾,除了注定会再度造成千里饿殍的惨剧以外,那些相信“天命说”的朝廷官员和百姓们,大抵也会将上天降下这一场场灾祸的原因,归咎到得位不正的李二头上。
没办法,皇帝嘛,天子啊!既然是老天的儿子,那么这个儿子当初冒天下之大不韪,坐上了这个位置,使得老天爷震怒,所以才会降下灾殃,作为对你这个弑兄篡位的皇帝的惩戒!
这个观点,在这个封建时代,谁能反驳?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当初董仲舒那套“皇权天授”的政治思想,此时正试图创死作为封建统治阶级顶点的李二,而李二也在这一刻,终于感受到了什么是有苦难言。
“陛下……”太极殿内,被李二叫来议事的心腹里,除了长孙无忌和房玄龄、杜如晦二人,还有一个是主动前来请求为李二分忧的武将,牛秀牛进达。(《隋唐演义》中,尤俊达的原型。注1)
眼下开口说话的,便是他。
“牛卿……”坐在上首的李二,看着眼前这位长相粗犷,面黑虬髯的武将,他深知对方今日来此,不为私心,他只想为那些将来可能会饿死的万千生民讨一条活路。
牛秀,字进达,早年本是王世充的一名部下,此人生性果敢,善于决断,当初瓦岗军失败,他和程咬金、秦琼等人便降了王世充,为其效力。
但在那之后不久,看出王世充善于猜忌且极善耍诈的牛进达,在和秦琼商量过后,又联合好友吴黑闼、程咬金,在九曲之战时,由秦琼领头,四人一起投奔了唐军,之后他们便留在了秦王府,开始为李世民效力。
再然后……武德九年,那场天下皆知的夺门之变,让这位猛张飞一样的人物,因为从龙之功,晋升成为了左吾卫的大将军。
虽说牛秀牛进达时常因为露出一副凶相,而被旁人调侃为“丑将军”。但是他本性善良而且为人处事公正,即使在他被封为将军后,牛进达依然保持着艰苦朴素的生活作风,为人也相当低调,甚至一点也不符合大将军的气场。
在家中,除了自己的妻子和早些年生过一场病,导致如今腿脚略微有些不便的儿子,便只有一个老管家外带几个老仆帮助他们处理一些家中琐事。
可以说,这是一位真正意义上的良臣,更是一位名副其实的清官。
而他之所以能够始终坚守本心,盖因他那凄惨的童年。
原本是诗书传家的牛家,因为隋炀帝杨广三征高句丽,动用了大量的国力,使得百姓们也整天忍饥挨饿,食不果腹。而牛进达的父亲不管是作为濮州主簿,还是后来升任州清漳县的县令,其在任上行事作风一直都极为清廉,因此,即便他们牛家曾经还出一位上柱国(曾祖东魏上柱国牛定),可在动乱的年代,这个逐渐没落了的官宦世家,也时常会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难堪窘境。
而官宦人家尚且会碰上无米下锅的时候,至于那些升斗小民的生存状况,更是可想而知。
百姓们没了活路,怎么办?
不少人因此走上了当土匪的道路。
甚至还有一些从战场上下来的逃兵,最后也成了土匪,占山为王,开始为祸一方。
所以牛进达从小就生活在一个身边四周都是土匪和流民的环境里。而这样的世道,对枭雄们来说叫作“大争之世”,可对只想温饱的百姓们来说,那就是“吃人的世道”。
而他父亲虽然为官清廉,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朝廷只顾搜刮民脂民膏而不顾百姓民生,这让他即使有心维持地方治安……也无异于是痴人说梦。
后来,因为隋炀帝第三次征高句丽失败而引发的兵祸,导致他的父亲被杀,母亲和姐姐为了守住清白再自杀,最后,他亲眼看着身边剩下的亲人们在牛家彻底败落后,相继因为各种原因死在了如同人间炼狱一般乱世之中……
一家上下几十口子人,最后只剩下牛进达一个人,就像从巨石底下使劲钻出来的野草一样,靠着一路不断挣扎向上的韧劲儿活了下来。
是的,出身书香门第的牛进达活了下来,可他想要当个读书人……却是再也当不成了。
于是后来啊,在华夏大地上枭雄辈出的动乱年代里,那个孤苦无依的少年只能靠着自己的双手,将自己残喘苟活下来的性命作赌注,为自己,为那个身为读书人的父亲,为他口中时常念叨的“天下太平”这四个字,少年提刀走入那个大争之世,从此刀口舔血,生死有命。
好在,他终于熬过了这一切。
可坏在,这场蝗灾让他陷入了对曾经的那段苦难岁月的痛苦回忆中。
他害怕,他真的害怕。
一个久经沙场的将军从来不怕自己哪天身死,但他怕这自己誓死捍卫的帝国的庶民们,即将遭受死劫。
“岁荒,人相食。”这不过是史书上频频出现在记录大荒之年时,常常用到的一句话。
短短五个字而已。
可是当这个五个字从史书上跳下来,砸在这尘世间。
那便是宛如天倾!
那便是一幕幕,大苦无声的人伦悲剧!
牛进达曾经亲身经历过这一切,所以他发誓,无论如何,这样的惨剧都不该再上演,也不能上演。
因为人一旦得不到最基本的生存保障,那么人与兽,是没什么区别的。
尊严?伦理?人性?
那些吃完了存粮吃麸糠,吃完了麸糠啃树皮的灾民,当他们如同蝗虫一般将自己周遭所有能吃的东西全部用以充饥果腹,到最后,依旧没东西吃的时候,除了那些胆子小或者没力气争,死前为了不做个饿死鬼,用“观音土”充饥,结果涨破了肠胃而死的可怜人,剩下的,便成了真正的野兽。
到那时,人间便也不算人间,而成了炼狱。
大殿上,牛进达只喊了一声“陛下”。
他想说臣愿为陛下披肝沥胆,效死而终。
可他知道,当年在家人死后哭干了眼泪,转身提刀走进乱世的少年,他手中的长刀杀不死那个名为“饥荒”的敌人。
而李二这一声“牛卿”,便是懂了牛进达的心情,可他的心情,又有谁能懂呢?
一时之间,殿内的君臣五人,谁都没说话。
“爹?”
就在此间万籁俱静的时候,一个“小可爱”趴在了殿门口,看着殿内的老爹和他的良臣们,眨了眨眼,少年对于眼前的这一幕,一头的雾水。
什么情况?
那个跪在地上的傻大个,回头看我的时候怎么还脸上挂着泪水?
也没听说过……有能被老爹怼哭的大臣啊?
费解,实在费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