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有时候,战争的目标不完全是为了大败对手,这种时候,战争就是政治的延续。
七月末的一场小雨后,双方都开始了各有心思的动作,涿州一带城外的民户全都被收拢进城内,这是刘陵的命令。
他当然不担心这样做会打草惊蛇,以童贯刚愎自用的秉性,就算是前军将领意识到不对劲,将情况反馈给他,他也会下令继续进军。
宋军正式打出了“北伐”的旗号,对外称呼是镇远军某将领在边境屠戮宋人,贪污钱粮,所以大宋兵马不得不去接管燕地,以示“惩戒”。
他们越过白沟,两天内“攻下”新城,实际上这儿也被坚壁清野,民户和辎重全部被运输到了涿州城,原本预料中将会在白沟河一带爆发大规模交战的情况并没有出现,似乎燕云方面根本没反应过来,只能仓促的一退再退。
王禀心里清楚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燕人绝对是有组织有序地在撤退,而且沿途各处几乎都没有流寇山贼的身影,甚至于,一部分田地里还有没熟的庄稼。
云中属于河套地区,土壤肥沃,而燕地其实也有大量的农桑之地,以王禀这两天的观察来看,整个燕地都明显处于不断恢复的状态。
是谁在帮着燕地恢复?
王禀每次想到答案,都有一种忍不住对着南面破口大骂的冲动。
而且他的前军成分也很杂乱,不纯粹是西军,还有大量的禁军以及.河北一些地方抽调过来的厢军。
他娘的,厢军那是能打仗的兵卒么?
好在这次童贯知道前军的任务比较重,特意多给王禀调拨了一些中央禁军。
军中的将士有不少确实是能打的,王禀看在眼里,可心里,却是不由自主地将他们和燕云的兵马进行对比。
刘陵率军在燕地挣扎的时候,宋人在国内平叛。
刘陵率军与金人隔着高粱河对峙的时候,宋人在国内平叛。
刘陵率军攻入夏人兴庆府的时候,宋人他娘的还是在国内平叛。
人家打仗,次次都是国战,打的是其他国家的精锐军队。四战之地虽然辛苦,但只要熬下来,军队里必然都是百战老兵,听说燕云军队又不从缺待遇犒赏,所以战斗力不可能低。
百十人的战场上,王禀是真的不虚燕云军队,甚至是北面那个已经被妖魔化的金国。
但若是大战场大会战,自家人清楚自家的事儿,现在的宋军确实是没那个本事去跟燕云军队碰瓷。
而且,若是这次的主帅不是童贯而是那位种相公的话,王禀心里就更有底了。
不过
王禀像是在给自己鼓气,自言自语道:“好在涿州那边是什么威行军,先把涿州拿下来,将士们的心气也就能高一些。”
“只怕这倒是未必。”
宇文虚中跪坐在他对面,缓缓道:“近日来去北面的哨探有大半都没回来,燕地那边的哨骑比咱们的哨骑弓马更好,这个且先不论,只不过北面传递回来的消息太少,我军连涿州城有多少守军都不知道。”
“涿州城不就是一座小城吗?”王禀疑惑道。
“王统制,你未免也太轻敌了。”
宇文虚中冷笑一声,“虽说刘陵现在以云中、燕京为根基,实则他当初就是从涿州起家的,本官半年前曾派人详细看过涿州城,城池高厚,占地极广,乃是刘陵坐镇涿州后亲自督造增筑的城墙。
两年前他刘陵就开始修筑这座城池,你猜猜两年后的今日,涿州城究竟是什么光景?”
王禀被他说的有些烦躁,忍不住讥讽道:“再怎么高,也高不过太原城吧?你如此吹捧刘陵,搞得好像他两年前就能算到今日一样。”
“汉王的眼光长远,非一般人所能及。”宇文虚中似乎没听出王禀言语里的不满,冷冷道:“他在宁远坡大败金人一场,为何从不肯吃亏的金人这次也得跟他忍气吞声甚至是和谈?
就是因为刘陵先前已经与夏国盟誓,现如今夏国和燕云互为掎角之势,不仅威慑金人,也威慑我大宋,万一两者同时与我大宋相抗,那位耶律太后不是侬智高,他刘陵也不是方腊,说这大战之后,是谁又要出一笔岁币?”
王禀漠然地看了他一眼,站起身,拔出自己的佩剑,一边看着剑身,一边沉声道:“此剑,乃是数年前广阳郡王亲手所赠。近年来,国内对他非议甚多,于公,本将军要报效国家,于私,我不能辜负广阳郡王的信任。
宇文学士,你在内侍奉官家,在外出使列国,我承认你懂的比我多,但我王禀是大宋的将军,本将军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做将军只需要知道一件事,那就是赢!”
宇文学士,你当然不能感情用事,但你也要知道,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会赢,那你凭什么让底下的将士去拼命呢?”
宇文虚中愣了好一会儿,居然没有再反驳,接过剑端详了片刻,微微颔首。
进攻的时候不一定非要等到秋高马肥,有时候自己的不方便也是敌军的不方便,宋军从白沟河开始北上,就已经撕毁了与燕云的盟约,对面应该很快就会做出反应。
而且自己这边是客场作战,王禀虽然认为宇文虚中过分夸大了燕云军队和刘陵,但看到涿州城的瞬间,他心里也忍不住狠狠一颤。
听说燕京数年前曾被辽国的小朝廷作为陪都,王禀没亲眼看过燕京,但现在看眼前的涿州城,他心里忽然觉得,哪怕是那座燕京城,最多也就是这种规模了。
连带着瓮城,每一面城墙上都明显有大量的士卒驻守,隐约可以看见数十上百的床弩和投石车,而且每一面城墙上都是这样,安置了大量的守城器械。
刘陵的镇远军一开始没有大规模制造这种守城器械的本事,但随着他从金国宋国手中各自抠出一批工匠后,燕云的各项技术都开始迅速发展。
甚至于,宋国那边过来的匠人在国内的待遇相当低下,到了燕地就成了座上宾,不少匠人立刻倾尽全力帮忙打造器械和训练学徒。
有钱能叫鬼推磨,更何况汉王给的不只是钱,还表露出对他们技艺的尊重。
涿州城投射出一片阴影,形状如虎盘卧在前方。城头上的守军在注意到他后,立刻操纵投石车进行了两轮试射。
只不过王禀站的很远,投石车射了两轮没有射中后,城头就放弃了继续抛射。
王禀喊了一声副将的名字。
“将军,怎么了?”副将策马走过来。
王禀盯着落在前头不远处的巨石,轻声道:“你看,他们的投石车比咱们的那些投石车投的更远。”
“将军.”
“就地安营扎寨,全军暂时修整,立刻派人去后方,请大王赶紧进军支援,就咱们前军的兵力,很有可能啃不下这座城。还有.”说到这里,王禀有些犹豫,毕竟这话说出来,绝对会显得他很软弱。
“一定要实话告诉大王,涿州城坚固无比,刘陵极有可能是想把我军拖在涿州城外,然后率主力与我军野战。”
“喏。”
童贯的大军早就在后方等待,他知道王禀向来是有的放矢,心里骂着王禀连一座城池都不敢攻打,同时也只得率军跟进。
宋军大规模北上的消息几乎是半天内就被人拼命传递到了刘陵的手上,时立爱站在他身旁,两人一同看向面前的沙盘。
现在,刘陵率镇远军和胜捷军缩在易州,童贯的主攻方向是涿州,而他这边一调动,等于是易州和大宋边境接壤的河北大片州地都瞬间处于空虚无备的状态。
要知道,童贯对外号称数十万大军北伐,虽然肯定没那么多,但十万的兵力确实是实打实的,只不过里面真正能打的战卒也就是五万左右,其余大多是厢军、辅兵、民夫。
但就算如此,这么多人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抽调起来的,这意味着河北河东两路精干兵力大多在童贯手里。
所以此刻,刘陵面前出现了第二条路。
绕开童贯主力,然后.南下!
时立爱则是在旁边轻笑一声,道:“宋人好生贴心啊。”
就好像是勾栏里的高级姐儿,做事之前,还得特意把那地方清洗个好几遍。
第151章 我要进来了
宋人光溜溜的屁股蛋儿,就这样直接显露在燕云大军的面前。
历史上,金国差不多也就是这时候开始秣马厉兵准备南下了,刘陵本以为自己得跟金人对上,谁知道竟是自个领着兵马反过来去搞大宋。
他对大宋的帝姬们没多少念头,说实在话,帝姬从小到大娇生惯养长起来,躺在床上估计跟软木板似的,论服侍和体贴人,肯定远远比不上在深宫历练过的曹氏会疼人。
此行,为的还是钱粮。
大宋给他断了奶,那他就得再给前者硬生生挤出来。
这次南下的目标也并非是饮马黄河甚至是兵临开封府,实际上在开战之初,刘陵意识到就算是历史上金人第一次南下的时候,都不会想到自己居然能长驱直入。
就好比是小流氓去敲寡妇家的门,本就是为了找个乐子,看看人家庭院里才洗过挂起来的贴身衣物,孰知,风韵动人的寡妇居然真的开了门,而且还欲拒还迎予取予夺。
“此次,以攻下河间府为目标。”
刘陵没打算把宋人逼的太狠,进军路线是先突入赵明诚坐镇的雄州,断绝童贯大军的半数粮道,然后看情况,是吃掉不断回援的宋军,还是乘势奔袭河间府,都得视情况而变。
涿州那边他不是特别担心,先不说涿州本就是他经营了一年多的城池,接下来又有时立爱代为督造和增筑城墙,涿州城已经相当坚固。
城内,钱粮都是不缺的,就看宋人打算在城外丢下多少尸首才肯罢休了。
八月。
炎炎的夏风在水洼表面吹起一丝褶皱,不久后,天上开始落雨,雨点不断地没入水面,荡漾起一圈圈波纹。
但仔细看,能看到水面不仅荡漾着波纹,还在不断颤动。
水面的倒影中,白沟驿的的匾额很快就模糊成一片。
“全部出来!”
镇远军士卒踹开了驿站的大门,所谓的白沟驿实际上还在后头,在宋辽历史上相当有名气,而且也已经扩建成了一座城镇,有城墙护持,这儿的驿站是后来设置的。
驿馆里面的小吏和几个帮工都哆哆嗦嗦地站在外面的雨中,他们压根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小吏仗着自己有几分关系,主动上前,对着那个看似是管事的兵头子笑道:
“这位军爷,小的娘舅在王都统手下做亲兵,也是能接脸回话的,您看.”
“王都统?”
那个面貌一看就是外族人的将领回过头,疑惑道:“我就晓得一个王都统,乃是宋国前军都统王禀,说的是他?”
“是是是”
小吏一听大喜,以为碰见了熟人。
梁默默思忖片刻,呵了一声,转过头去不再看这个自作聪明的小吏,对着旁边的士卒动动手指,后者心领神会,立刻把几个人都拖走。
周围,顿时安静了很多。
烦人的雨点不断击打在甲胄表层,雨势不大,但绵绵不断,梁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进驿馆搜索的士卒们次第走出来,有专门的一个人捧着一小箱财物,交纳给旁边的军吏登记。
为首的士卒则是回到梁身边,汇报道:“找到一些簿册和舆图,还有宋人童贯的一些用物。”
童贯大概是在这儿歇了一晚,有些东西没带走,梁没私吞财物,在这儿短暂搜索停留了一会儿后,就下令各军继续前进。
大部分时候,梁绝对是军中最规矩的大将,甚至规矩的有点死板,一言一行尊奉军中律令。
前军在雨中迅速前进,梁知道人沾了雨容易生病,但比起抓住先机,军中部分士卒生病的代价完全可以接受。
在队伍中,军官们激励士卒的声音时不时响起。
“快走快走,到了雄州吃肉汤饭!”
“今晚吃什么?”
雄州城的官衙内,赵明诚放下文书,很认真地思考着这个问题。
他不是饭桶,而且,能在工作之余慢条斯理地想着吃什么,在这个时代本就是一种惬意生活的体现。
童贯把大部分军队都带去了前线,主攻目标是涿州和东面的燕山府部分县城,十五万兵力,平摊出去就是漫长的封锁线,所以赵明诚只需要考虑粮道运输,压根没想过燕云军队会在这时候混过来。
想了片刻,他决定先把手里的这份文书看完,然后去官衙外的鱼汤面担子上吃一碗浇醋的鱼汤面。
昏暗的暮色中,城头守军三三两两的聚在一起说闲话,有人不经意间看向远处,隐约觉得远处似乎有小黑点浮动。
这个名叫张二河的小兵卒子看到了让他此生都难忘的一幕。
远处的山头上,小黑点渐渐升起,是一面正在不断招展的旌旗,继而在其两侧,无数身影开始出现,整肃的军队行列在前进时散发出让人望而生畏的气场,哪怕是张二河和周围的宋兵正站在城墙上,也感觉脚下的城墙正在一阵阵的颤抖。
“那是西军么?”
他砸吧一下嘴,高声问道。
周围有一名据说是从西军里退下来的老卒,也站起身看了片刻,有些疑惑道:“有点像,不过,这是西军哪位军头带兵的?这时候回来做什么?”
很显然,这些守军也没想到其他地方去。
梁带着军队已经靠近了城墙,看着城头上那些守军似乎并不慌乱的模样,梁大将军眯起眼睛,感慨道:“到底是宋人北疆的兵马,嘿,虽说打起来未必怎么样,但现在看起来,倒着实有股子沉稳气度。”
“将军,城门开了。”在他旁边的副将伸手指点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