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今天又想来问什么?”
曲端不耐烦地放下筷子,喝了口汤水,咂咂嘴,显然已经习惯了两人间的相处模式。
这个新来的司马很喜欢问东问西,而且还喜欢说一些大逆不道的话,有些说的是宋国,但有些说的则是燕云,显然,陈东在不停的思考。
曲端本能觉得自己能从他的言语里学到点什么,干脆默许他发问,然后自己有选择的回答。
“唐时有安史之乱,”陈东回答道:“安史之乱时,唐两京皆失,犹能凭借地方重新起势,携天下精锐复与叛军决战,尚且存百年国祚,河北颜氏,更是能纠结一地兵马死守城池,夺回井陉。
而大宋数次出北疆野战失利,国家体量毕竟还在那里。
但,继而居然能被汉王一军破入河北,摧枯拉朽,处处一触即溃,直抵京城,以至于汴京措手不及,内外疲敝,城内缺粮到几乎易子而食,空有一城百万人,居然被三万军队打的不敢出城,送岁赐帝姬求和!”
陈东说到这里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愤懑起来。
“究竟是什么地方错了呢?”
曲端思索了一下,回答道:“我小时候听老人讲故事,说安史之乱时候有个姓张的,坐镇一城,凭借几千残兵挡住叛贼十几万兵马,我那时候觉得不可能,但老人说,那事是真的,人也是有的。
待得我在地上从军,及至统兵,才发觉大宋地方上处处擎肘,冗官又多,人事败坏,贪功还是其次,大官甚至公然喝兵血鬻军粮,朝中只晓得清议,先前统兵大员更是童贯谭稹一类的内侍。”
曲端讥讽的笑了笑,回答道:“头顶就是个没栾子的,底下人碰见厮杀敌对,谁还硬的起来?”
“所以,燕云地方上规矩直接,人员精简,官府衙门.或者说,是汉王府属官,几乎都在做事,没人贪钱,”陈东说着说着就停顿下来,犹豫片刻,疑惑道:“怎么可能呢?”
外面响起说话的声音,帐中两人不约而同地闭上嘴,杨可世带着一个军汉走进来,打量一下两人,侧过身让身后的军汉上前一步。
“此人乃是先前斩杀金人哨骑的小校李彦仙,因功升本将麾下的裨将。”
这算是带着新收的小弟拜山头大佬,曲端看了一眼李彦仙,随意称赞了几句,又道:“他领的是哪一队?”
“前军先前打崩的那一队,人员兵甲都没补充好呢。”
前军和左军和金人草原人的厮杀最为惨烈,汉军中,伍长或者队将之类的长官战死,底下士卒都要受罚,李彦仙拿到手的就是一队才丢掉队将的士卒。
“过会我出五十人,三十副甲胄,你知道去哪领。”
曲端看向杨可世,挥挥手让他滚蛋。
但意思算是认可了,同时也给了点见面礼。
临走的时候,杨可世又提醒了一句:“大军三日后拔营,大帅可是说过了,到时候要放火烧草,让汪古部过不了这冬天。”
“知道了,记着呢。”
草原上八九月的时候野草开始疯长,同时牲口粪便的气息会引来大量蚊蝇,这时候并非是汉军不能再战,但韩世忠必须得提防军中大规模疫病爆发的可能性。
好在汉王那边打的够快,只用一场决战就决定了胜负,接下来韩世忠只需要按照商量好的那样,把“牲口们”驱赶到天山,然后带着军队回云中休整。
这一战其实收益不大,而且因为金人的插手,使得原本在预计中可控的开支再度飙升,燕云的账簿上又出现了一个巨大缺口。
陈东翻身上马,跟在曲端身后巡视着军营,同时开口问道:“那些伤兵怎么办?”
“自然是全部带回去,总不可能把他们扔在草原上。”
“可是,哪来这么多钱呢?”
陈东揉了揉战马的鬃毛,眼神扫过面前的一片片营帐。
曲端回答道:“大宋。”
“额,前不久才加了那么多岁币,现在不大可能又会.”
“会的。”
“为什么云中以北的那处关隘要叫山海关呢?那儿,明明没有海吧?”
康王很是好奇地问道。
张孝纯一边示意小吏上茶,一边对着这位即将出使燕云的皇子和蔼道:
“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康王愕然。
“燕人专好财币,先前刘陵为边将时,就巧立名目,伙同童贯勒索朝廷。
殿下,世人都道刘陵天生为王,文武两全,但实在是没几个人能明白,这些年若非是咱大宋在后面供给他钱粮,他就算是有天大的本事也挣不来这么多家业。”张孝纯愤愤道。
康王顿了顿,依旧是用那种好奇的语气开口询问。
“那,我们大宋为何要全力供给他钱粮呢?”
“.”
张孝纯一下子卡住了,他看着这位皇子,一时间有些疑惑对方是真傻还是想拆自己的台。
直娘贼,要是咱家兵马争点气,又何苦要去养什么常胜军镇远军?
“殿下既然有使命,今夜也就不用歇息了,队伍连夜走个二十多里,兴许就能抵达井陉,到时候可以经由井陉往雁门,继而向北入云中。”
国书本来应该是送到燕京的,但大宋虽然对刘陵立国的事实心知肚明,但至今不清楚刘陵打算选哪儿作为“国都”,所以只能让使者多跑跑,尽可能把国书递交到汉王手里。
张孝纯现在的地位和处境有些特殊,他不想再跟一位皇子扯上关系,所以干脆站起身,与康王相互见礼,随即告辞。
当夜,队伍继续西进发,康王眼见着以往是大宋治下的地方,现在都竖立着汉旗,心里不禁又多了几分感慨。
终于要见到那位汉王了
康王知道汉王领着军队在云中北面与金人开战,所以这次他说不定能看看传说中的金人到底是什么样的。
队伍在官道上停下,半个时辰后,一支从雁门关出发的骑兵出现在他们面前,约莫四百多人;这些骑兵原本属于宁远军,算是“治安部队”,所以装备和战斗力都不是很高。
赵构打量着这些骑兵,从他们身上穿的甲胄到他们骑马的动作,他眼里情不自禁地流露出几分向往。
“汉军马军都是这样的么?”
他看向旁边的副使,忍不住点头赞叹道:“果然是兵强马壮,足以与我大宋铁骑媲美了!”
第206章 我收钱不等于我答应
草原上苍茫的风声吹起鼓点,金军大营里一片骚动,到处都是人影在动,完颜宗弼忍不住想要上前呵斥,但他的肩膀被人从后面按住,宗弼转过头,看见是完颜娄室。
后者头上戴着可笑的毡帽,而且捂得严严实实。
“陪我去巡视营中。”
宗弼点点头,今夜没有军议,但各处调动的命令都在下达,他看了一眼完颜娄室的脸色,识趣地闭上嘴。
两人的亲兵合拢,护卫在他们周围,完颜娄室站在伤兵营面前,停顿片刻,继而迈步走进去,宗弼跟在他身后。
一进去,外面的风声顿息,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惨嚎声,数量有限的二十多名军中大夫跑来跑去,实在没法安抚所有人。宗弼转头看向旁边,恶臭味扑面而来,地上到处都是发暗的血迹,甚至还有排泄物。
一堆伤兵中间架着几口黑乎乎的锅,里面熬煮着更黑的草药糊汤,那里算是唯一一处空气味道比较好的地方。
伤兵们大部分都是深入皮肉骨头的箭伤,所以在高层看来,这些伤兵休养一下,还能拉上战场去厮杀,唯独还有一种伤兵,是受了烧伤的,仿佛是一块烤熟的土豆,外表是带焦疤的皮,里面是黏糊糊的肉。
皮和肉可以轻易撕开,中间黏连着拉丝的油脂。
宗弼第一次有种想吐的感觉,他很早就开始杀人,但从来没有看到过今天这种景象,让他恍惚间以为自己来到了地狱中。
军中大夫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继续在那个被烧伤的士卒身上敷药,那一团模糊血肉里顿时发出微弱的哼哼声,大夫伸手想抱着伤兵坐起来,但力气有限,宗弼还在发愣的时候,完颜娄室蹲下身子,伸手抱住伤兵。
他想让伤兵更舒服地坐起来,于是屈膝跪在地上,搂着伤兵的腰;完颜娄室头上的那顶毡帽忽然落下,露出他泛黄的光头先前在亲自率军冲阵的时候,汉军第一次使用火龙车,当时完颜娄室命大,没被活活烧死,但头发也被烧了大半。
伤兵终于坐了起来,脓液和发臭的血不断流淌到完颜娄室手臂上,宗弼终于忍不住了,冲出去呕吐起来,回来的时候看见完颜娄室依旧跪着,那名被烧伤的士卒躺在他面前,已经没了呼吸。
“大帅.”
完颜娄室没有回答,默默地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满营伤兵,转身走了出去。
回到帅帐中的时候,宗弼发觉哥哥宗辅早已在其中等候,于是默默地跪坐在哥哥旁边,抬头看向完颜娄室。
“今夜,放弃所有辎重和伤兵,让更鼓按时敲响,我会分遣一支两千人的队伍去夜袭汉军,至于你们.”
完颜娄室站在书案前看着他们,轻声道:“撤军的时候,我给你们一千人,从南面绕行,想办法撤回国内。”
“南面?”
两人都愣住了,往东是天山山脉,往南便是云中,那里想都不用想,汉军肯定
“韩世忠的汉军,肯定不会轻易放过我们,还有那位汉王,他可以在我们前面堵截,等于是汉军的所有兵力都在东西两侧,最靠近云中的那块地方,这时候很可能是虚不设防。”
“那您?”
完颜娄室平静道:“本帅带着剩下的兵马走天山。”
宗辅马上急切道:“让我去吧,我带着兵马去天山,大帅,大金不能没有你!”
“我死了,朝廷才好打发汉王,懂么?”
完颜娄室走到他们面前,俯身打量他们。
“而且大金并不是.不能没有我,相反,是不能没有你们。”
兄弟俩对视一眼,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疑惑。
固然,他们现在有兵权,只要再等几年,熬点资历,金国下一代统治高层甚至是决策核心都必然会有他们的一席座位。
“因为宗望,他手里还有长城。”
完颜娄室呵呵笑了笑,原本被金人作为南下“前进基地”的长城,直接就成了金国的南面屏障。
“这次出兵,本来就是陛下的决断,想必宗望会对我们每一个人都很不满,你们回去以后,万一见到他,万一他还没有胆子大到造反,你们,一定要用兄弟之情感化他,让他相信你们,然后”
完颜娄室顿了顿,认真道:“杀了他!”
当在军中的时候,时间会过的非常快,因为每天都变成了固定时间做固定的事,除非是战事开启,要不然,漫长的训练或是公务足以让人消耗掉一天的精力,更何况对于一个老人来说,这样的生活就更让人难以忍受。
但山顶上的冷风,足以让一个熬了夜的老者头脑清醒起来。
时立爱转身看向完颜宗望,山顶风雪从他鬓角两侧飘飞而过,带动他的白发。
“我军现在所在的是天山一角,魏巍山峦,纵横百里,当真是让人心向往之。”
完颜宗望讥讽地笑了笑,回答道:“所以,时公想要做山?”
“做山太无趣,太辛苦,一座高山之成,源于沧海桑田,岁月更替,但,老夫却亲眼看着一座山用极短的岁月就成了气势,高耸入云。”
“汉王?”
完颜宗望闻言,当即微微颔首,问道:“时公想要做他的山石?”
随即,他又补充道:“本王其实也愿意给时公很多东西,只要你开口,本王”
时立爱翻身下马,站在山峦顶头出神地眺望远方,在他面前是一座座高峰和山岗。
其实,一开始那人连一座山头都算不上,所以时立爱最初对他没有任何关注,也不愿意主动接触,只是后来才
“山石,也很无趣,终生都是山的拥趸,向北,向南,都只能跟着山。”
时立爱头也不回地回答道:“老夫,会站在山脚下,背着山走。”
完颜宗望愣了一下,再度想要嘲笑,但时立爱下一句话堵住了他的嘴。
“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也。大王既然知道自己的两位兄弟要死在这儿,那么,您会不会不忍心呢?如果不忍心,您为何要主动喊着来这儿?”
时立爱平静的替他说出了答案。
“是想再试一试,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