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岁没于胡骑,羁虏春秋十二载方归汉。
归汉至今七年,汉季仍失权柄,天常仍不往复。
熹平盛景唯见少时梦中,邺城醒泪湿衾枕难自已。
蓬首徒行,叩头于丞相,全董祀之情分。
诵忆亡父,四百篇献曹,尽曹相之恩情。
孑然一身,唯诗琴作伴,年不及半百却已是待死之年。
只是让蔡琰没想到的是,最初她不过秉着即便死也要死在亲人身边的想法来上党妹妹这里暂居,结果竟在辛宪英所携的书中见到了另一方从未有见过的天地。
非伤春悲秋,非一言独断,非以感受论天地。
以事物论见,以所见析迹,合见迹为理而循。
脚下所踏的简单泥土有了数种分别,仰头所见的金乌之光透晶变化无穷。
尤其是其中对天地之猜想:
登山愈高则目尽愈远,然登愈高所见愈穷。
以此用算学论证,究山之高究视之远而算大地为弧。
虽然不知这著书者是用什么手段穷目之远,虽然那算学论断之过程看得异常吃力,但这种论证手段也都让蔡琰觉得比之那些根据上古记载而由心推断之说,更能令人信服。
不过其人所用之手段,蔡琰已经隐隐有所猜想。
虽然在论光篇章里有说透明琉璃有聚光散光之用,但蔡琰回忆起被掳去胡地时,曾在冬日也不得不去凿冰劳作时所见。
因此她也知道,阳光透冰会聚散,人目透镜视物也会有各种变化,这登高尽目视,说不得便是用那透明琉璃。
唯独可惜不知透明琉璃之制法……邺城倒是不难寻琉璃,她少时也曾有过用以把玩的琉璃珠。
但那些琉璃皆以似玉者为上乘,色愈淡愈透反倒价愈尽,更遑论完全透明了。
而如今辛宪英手里的这些“新书”已经看尽,蔡琰一时间心下竟有了一些蠢蠢欲动的感觉:
这著书者,不知是左将军刘备麾下哪位奇人?
也是因此,当妹妹蔡贞姬回来告诉她们两人说贼军已向上党郡大举而来的时候,蔡琰竟然并无太多慌乱的感觉。
辛宪英倒是小脸重新皱成一团:
“那平阳郡据说是三寨拱一城,竟这么快便失了?”
“贼军有不少骑军,割城寨联系以致城破……只是平阳城确实丢的快了一些,可是据氏县传来的消息说不见贼军马匹……”
蔡贞姬蹙着眉将自己知道的情况竭尽说了,随后将自家夫君的决定说了出来:
“上党太守欲迁潞县人口至壶关,阿姊和宪英妹妹……”
“阿妹也去壶关?”
“我自是要随夫君去壶关的,毕竟高将军和鲍将军……唉。”
蔡琰也知道,妹妹这所叹多半是因上党太守羊所倒的苦水,而其间因由也不算什么秘密,她在邺城时就有所耳闻。
官渡之战后,袁绍旧部大多入了曹相帐下,其间虽有得用辗转四方者如张,但更多的还是给钱名后闲置,如高览。
上党御守主将乃是高览,按理来说高览羊一主将一太守,两人各自守壶关和潞县,便可保证上党无忧。
但……此地还有个高览平级的鲍邵。
其父鲍信乃曹相故旧,曾响应讨董、迎立兖州牧,并为救曹相而身死。
其兄鲍勋如今为丞相府掾属,是如今的曹相亲信。
这样的情况下,本来简单的防守就变得麻烦许多。
为了求稳也为了使高览鲍邵之间不生龃龉,羊移守壶关而亲面指挥两人,就成了唯一的选择。
而如今羊太守还要将潞县百姓一同迁去壶关,可见多半是要置精兵于此驻防,那她蔡琰多半也不能在这里待了,可选的无非就是往前一同去壶关……或是退回邺城。
邺城很好,但记忆最深的只有在曹相宴宾客时,她蓬头垢面赤脚去给董祀求情的场景,以及如今曹相陷于荆豫之后,邺城那愈发波云诡谲的气氛。
壶关很险,但妹妹在那里。
而且……刘备军不是素有仁名吗?
她此前不太信,但近两月所读的书却让她又有点相信了。
此等明理而醉心天地之人也为刘备效力,那想来刘备其人,应当不至于太差。
思虑完毕,蔡琰也有了决定:
“那我便随你也去壶关。”
“两位阿姊都去,那我也只能……”
辛宪英叹了口气,话还没说完就被蔡贞姬推着走:
“那就快去收拾,壶关颇近,我等过了晌午便要动身。”
“哎哎哎,我还没说完呢……”
辛宪英被推着过了月门后,眼见蔡贞姬走远,才问向身旁不管何时都很是淡然的蔡琰:
“阿姊可知那壶关……”
“壶关多半是守不住的。”
蔡琰神色不改,但也还是浅浅叹了一口气:
“壶关和平阳之间,山峦叠嶂,非骑军所能行也,故而那支骑军定是向北过邬县晋阳,绕榆次沾县,取阿至襄垣狭道直击上党腹地。”
这番说辞让辛宪英一惊,但旋即就想起来这位阿姊被掳的遭遇,此地也属边塞,难怪对此地这么熟悉。
可既然知道的这般清楚,辛宪英反倒有点不明白:
“那阿姊……”
“可在邺城,便能活命吗?”
辛宪英也说不出话了,脸色上多了一抹显而易见的不甘:
“我等若为男儿,何至于如此流离而不知终……”
上党境内若论城雄,唯有壶关,非潞县所能比。
但随着羊迁潞县百姓至此,城池里终归拥挤不少,好在作为太守家眷,蔡琰三女还是能分得一方读书的清静地。
而一个月来,三人偶尔也会聊一聊如今又起战火的上党郡。
氏县已失守,那个名为黄权的贼军统帅已经在长子县与曹军鏖战数日了,据说这支步军都是益州健卒,其中还有不少人,这些蛮儿甚至比上党的曹军更加适应这里地形。
蔡琰的猜测通过蔡贞姬告知了羊,如今襄垣也有回报称有羌骑的斥候出现,那支消失的骑军似乎真的绕行近千里想方设法入了上党。
但……“曹丞相连年大战,上党人马被一再抽调,如今可战之兵不足六千。”
一个月来蔡贞姬眉头愁色也多了不少,即便姐姐判断出了刘备军的动向,但少兵可用的情况下,能做的事情并不多。
毕竟单单西面那些从平阳方向攻来的敌军就有近五千,而一支能绕行西河太原奔袭千里的骑军,至少也有三五千之数,单从人数上来说上党已是劣势。
“夫君已往邺城一再去信,只盼……”
但再想想姐姐所说的邺城要有大乱,蔡贞姬也说不清有什么可盼的。
蔡文姬生辰至今未考,大略是有公元170、174、177三个说法,这里就取中间数174了。
第666章 大父贾太中
邺城的茶陵酒家有数座。
但往来最多者,还是要数南北两城门处。
虽酒菜价偏贵,但因为所在地紧俏且楼修的气派,兼之近几个月来所售卖的炒菜别有新味,故而邺城达官贵人也多会来此吃酒,或是干脆请厨子到府上掌勺。
不差钱的会登楼上点两个菜慢慢饮酒看街景,但更多的人还是选择三五人拼两个菜再要几壶粗酒,在一楼寻了地方坐而论势。
讨贼刘之战到了何等地步,江东传过来的又有什么新奇东西,天子昨日又召了哪个坊的乐师等等,都是可以闲聊的话题。
而眼看着又有一信使入城朝着府衙所在疾驰而去,一楼便难免又议论纷纷。
“这还是从上党过来的信使吧?”
“不然还能是哪儿?”
“嗨,丞相讨贼两年,这贼怎么越讨越多了。”
“嘘,慎言!”
“嘿,这有啥好慎言的,那贼军还真能从上党打过来不成?俺也是去九原行商过的,那武安、涉县、潞县、壶关四重要塞,十万大军都未必过得!不然邺城怎么会还不往上党调拨兵马?那说明天子根本不怕贼兵的!”
“屁!谁不知道贼兵头子是天子叔叔?哪有侄子怕叔叔的?”
“那是,亲近还来不及呢……怕贼兵的是谁咱谁不知道啊。”
“这位爷喝高了吧,还是把钱结了回去醒酒吧。”
“谁怕贼兵?我怕贼兵还不成嘛……”
“要我说,上党那边净是烂路,就算敞开了关塞,能过来几个贼兵?眼下恐怕西南才是大患,俺一个街坊的子侄的叔伯的堂兄说邺城往河内调了好几波精兵了。”
“也是,那函谷关都说天下名关,结果跟泥捏的似的,麻杆一捅就翻了。”
“贼兵若是过了黄河啊,那可有好戏看了,与此相比那上党无足轻重。”
“虎卫来了!噤声!”
于是刚才还高谈阔论人声鼎沸的大厅顷刻间鸦雀无声。
好在这一队虎卫只是也要了几个菜在大厅坐下吃酒,大厅里方才还口若悬河的一干人等一个个飞速吃完结账走人。
虎卫中为首者朝着那些匆忙离开的身影鄙夷的“啐”了一口:
“不思报国杀贼,只会鼓唇弄舌!”
恰在此时,这队虎卫听得身后“吱呀”声响,一个着锦袍的少年人从楼上稳步下来。
于是这队虎卫的队长顿时换了个神色:
“俺今日出门便见喜鹊枝头叫,现在才明白是提醒俺今日能遇贵人呐!”
“多日不见,宣威侯风采依旧,有没有用得上兄弟们的地方?”
于是这个锦袍青年也客气笑了笑:
“王队率毋需这般生分,既是遇上了…东家,这几位兄弟所支用都记我账上。”
“宣威侯这才是生分了,君侯说过宣威侯都是自家兄弟。”
“既是自家兄弟,请一顿酒算什么事?”
两人一阵推脱,最终口头约了个下次一起吃酒才互相告别。
重新坐下后,这队虎卫当中有人好奇:
“队率,这宣威侯只是个蒙父荫之辈,何至于的如此客气?”